宋伯慈走了以后,大家又继续讨论下去。张克非和郭心清都认为客观环境并不似罗明和杨琦所看的那么恶劣,反而向好转的可能性非常之大。郭心清虽然看外表是吊儿郎当的一个人,但由于好些年的工作经验,尤其是近半年多来担任了本县的地下党的领导工作,分析起问题比罗明和杨琦们显得冷静、清楚而深刻。他不慌不忙地批评了杨琦的那种对工作忽冷忽热的态度,也批评了罗明夸大了客观困难。他指出在这个落后的山野县份,新生的力量正迅速发展起来,这在一年前是连做梦也想不到的。“一年前”,他说,“我简直不可能回到故乡来,可是现在怎么样呢?从前,我们能办一个讲习班么?我们能办一个失学儿童补习班么?我们能成立一个这样的同学会么?我们能成立一个妇救会么?我们能像现在这么容易地进行救亡工作么?我想是不能吧。”他用幽默的口吻结束说:“如果一年前我们回故乡来做救亡工作,早就该被抓起来啦。”他特别强调说目前他们并不是孤立作战:一方面是潢川青年军团的同学一部分已经回到地方上,打进了地方政治机构;另一方面是地方驻军都竭力援助并领导青年的抗战工作;还有一方面,即地方绅士中也有大部分同情进步青年,站在抗战方面,在目前形势下,真正顽固的是少数,多数随大流。最后,他又分析到整个的政治局势和军事形势,来说明他们的工作极有价值,也极有前途。张克非跟着又检讨了讲习班中的一些缺点,如生活上不够紧张,对某些进步稍差的同学忽略了加强教育工作之类。他认为这些缺点都应该由他自己负责,而在未来的十天之中,希望大家不但不要有一点灰心,反而要更加认真工作。
“客观环境固然很重要,”他说,“但最重要的还是我们的主观努力。在向着光明走的路上少不掉也有坎坷,只要我们努力,栽倒了爬起来再走,有什么要紧呢?”杨琦一言不发,拾起铅笔来在一张白纸上画着漫画。他因为决心要离开故乡,起码是离开城市到乡下工作,所以郭心清和张克非的话对他并不起什么影响。罗明刚才说的灰心话只是因为一时愤激而发,经郭心清和张克非一批评,马上又恢复了工作勇气,笑着说道:
“所以我说战教团来得很好。他们一来,空气也许会活跃起来,也让那些讨厌我们的人开开眼界。”“将来让他们开眼界的时候多着哩,”郭心清偏着头,慢条斯理说,将从脖子上搓下来黑色的灰条子抛到地上。他的脸上一直是挂着微笑,像一个从来不懂得忧愁的孩子似的。
张克非看了一下捏在手中的小纸片,接着说:“吴寄萍既然病了,妇救会几位同志又忙得分不出人来,小郭主张在讲习班找一个同学代替吴寄萍,你们看谁比较适当?”“别急,”郭心清打岔说,“最好是买盒烟大家抽。罗明,掏一毛钱,掏一毛钱。我身上不名一文,糟糕透了。”他两眼盯着罗明,嘻嘻笑着,伸着一只手催逼着对方掏钱。钱接到手中以后,郭心清走到大门口向小摊上买了一盒“哈德门”,要了几根火柴。抬头看见罗兰迎面走来,眼睛红红的,似乎哭过。他猜到她是来找她二哥的,便说道:
“罗兰,你是从你萍姐那里来的么?”罗兰用鼻子嗯了一声,抢在他前边走进大门,一直向陶春冰的屋子走去。
“二哥!”一看见她的二哥,罗兰难过得说不出话,倚着门框,用手绢擦着眼睛,抽抽咽咽地哭了起来。大家以为吴寄萍的病状起了变化,非常恐慌,围上来向她询问。但她什么也不知道,所知道的只是她的表姐,可说是世界上最能够了解她的人,也是最为她所敬爱和同情的人,快要死了。她是第一次看见从一个人的口中吐出来那么多的血,第一次看见一个在昨天还像花枝招展的人儿忽然会衰弱成那个样子,也是第一次感到了死的恐怖和将死者周围的凄凉气氛。她对她的二哥非常不满,因为既然表姐快要死了,姑母又不在旁边料理,罗明不管有什么重要事情也不该离开病人。所以罗明,杨琦,张克非,和跟着进来的郭心清,愈急着围在她面前询问,她愈是抽咽得不能成声。后来透过滚滚热泪,她看见她二哥焦急得顿脚叹气,她才像赌气似地用了很大的力气哽咽说道:
“萍姐快死了!”屋子里忽然静寂,每颗心都仿佛不再跳动,每张脸都马上变成土色。罗明要去看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嘴唇颤抖地向张克非说了一句话,要他们继续讨论,一扭头就往外跑,也忘记了从桌上拿起帽子。他心中充满悲哀,什么也不能够想,也听不分明同志们在背后说了什么话,只有一个声音在他的耳边盘旋:“萍姐快死了!”踉踉跄跄地跑到街上以后,他停住脚步等着妹妹,告诉她说:
“我身上没有多的钱,我知道萍姐这两天也没钱,姑母又不在此地。你,你,你回家一趟,告诉嫂子好不好?”“我发誓永远不回家……”提起家罗兰很伤心,不由得喉咙里哽咽一声。
罗明把眉头皱起来,说道:“别孩子气了,兰!为着萍姐的事情你千万立刻回家一趟,把萍姐的病情告诉嫂子,非她不成!”“我怕碰见伯,”罗兰低下头咕哝说。但想了一下,她又抬起头来说:“我现在回学校去写个条子,立刻派人给嫂子送去。”罗兰离开了她的二哥跑到学校,正是开饭时候,寝室里没有一个人。早晨她就没有吃东西,现在仍然一点不觉饿,只觉得喉咙发干,鬓角发胀。喝下去一杯冷开水,她拿起笔来给李惠芳写了一张纸条子;随后,又匆匆忙忙地从口袋里掏出那封未发的信,拆开信封,把昨夜所写的一叠信纸烧掉,另写了一页短信装进去。她在信上写道:
你的快信我收到了,谢谢你常常地想念着我。知道你在学习上进步很快,生活很快活,身体结实,我感到十分高兴。今早萍姐吐了很多血,看情形十分危险,我害怕极了。萍姐希望能见你一面,请你接到这封信就马上回来吧!为着萍姐,为着姑母,你快点回来吧!祝你一路平安!把信和纸条子交给一个工友,罗兰又赶忙跑到了她表姐那里。一走到窗子外她就把脚步放轻,简直连呼吸也要忍住,一则是怕惊扰病人,二则是希望先听出屋里边有什么动静。
听见陶春冰正在同病人低声谈话,知道吴寄萍的病情没有恶化,她的心从半空中落了下来,轻脚轻手地溜进屋里。
吴寄萍已经喝下去半碗煎药,屋里边还留有药香未散。
她仰着脸靠在枕上,十分衰弱,脸很黄,暗无光彩,眼皮虚肿而微带青色。陶春冰坐在靠桌边的椅子上,向前探着身子,一面说话一面用手摸着好几天没有刮过的下巴。他穿着一件半旧的安安蓝大褂,脸孔显得很憔悴,浓眉微皱,头发莲蓬松松的像很久不曾梳理。当罗兰进来时候,他把话停住,转过头望她一眼,轻轻地点一下头。他的一双大眼睛依然是光芒照人,极其有神,但平日见罗兰时常流露的那种微笑却完全绝迹。吴寄萍从枕头上侧转脸来,看见她的表妹,不由得眼眶里涌满热泪。但是她竭力不让眼泪滚出,并且向罗兰微微一笑,拍一拍床沿让她坐下。
“你刚才来过一趟?”她握着罗兰的手说,竭力使自己的声音平静,但声音却极其微弱无力。“我已经有几个钟头没有吐血,刚才又吃了药,大概是不再吐了。”罗兰想不起用什么话来安慰病人,心里只想着一件事:不要当着表姐的面前哭。她对着病人叫声萍姐,赶快低下头去,从鼻孔里偷偷地吁出来一口闷气。吴寄萍看出来她表妹为着她的病十分难过,惨然一笑,把她的手握得更紧,说道:
“不要紧的,你不要害怕。女人的血是不值钱的,吐几口血有什么关系?你问问陶先生,他抗战前吐过几年血,现在不是完全好了?”“我知道没关系,”罗兰哽咽说,声音几乎低得只有她自己听见。
沉默片刻,吴寄萍把眼皮闭一闭,随后又向陶春冰看了一眼,有气无力地问:
“你决定哪一天动身?”“我本来早就应该动身,可是路费总是凑不齐。昨天宋伯慈送来了二十块钱,算是有了办法。不过余新之要我等战教团来到以后再走,看来我又走不成了。”“不是说县政府接到上边一个什么密电么?再耽误着不动身是不是会出问题?”陶春冰苦笑着摇摇头:“在目前情形下,我想还不会发生事情。”他停一停,又感慨地说道:“将近十年,我几乎没一天不是在穷困和迫害中过生活,没一时头顶上不悬着生命危险。
为着什么?就为着不能与世人同流合污,就为着我的脑筋不糊涂!”“你觉得他们近来对你的态度有没有变化?”“还是那种老样子:见面时客客气气,背后巴不得我立刻滚蛋。我只会做歪诗,也写小说,还爱说几句良心话,是一个进步的青年作家,可是在他们眼中我比伤寒菌还要危险。”吴寄萍叹口气。大家又有几分钟的时间相对沉默。过一会儿,陶春冰又慢慢说道:
“我的短处很多,尤其是诗人的气质太重。在逆境中我虽然从不畏怯,能够坚持下去,不过就是动不动要骂人,乱发牢骚,说愤激话,缺乏含蓄和容忍。”他自嘲似地笑一笑,接着说:
“所以,我还是早一点离开故乡,去专做文化工作好了。”“你有学问,有才华,如果派你专门做文化工作,也许对革命的贡献更大。抗战也需要优秀的文化战士。”陶春冰没有说话,对于组织上是否同意他做他所爱好的文化工作,毫无把握。在开封时候,有一位同志曾经告他说,有人提议派他做洋车夫的工作,后来没有成为事实。想起来这件事,他的心中就感到痛苦。所以关于他将来能做什么工作,他不想再谈了。吴寄萍移动了一下身子,望着他说道:
“假若我不死的话,陶先生,我希望将来能读到你的伟大作品。”陶春冰抬起眼来笑了一下:“我自己在创作上也抱有很大野心,不过能不能成功,将来瞧吧。”一片沉重的云雾笼罩在各人心上。虽然病人同陶春冰在继续谈话,但罗兰简直被这种沉重的云雾所窒息,仿佛脑壳就会要炸裂似的。她早就奇怪着为什么没有看见她的二哥和冯永青,此刻忍不住把寄萍苍白的纤手轻轻一拉,小声问道:
“我二哥不是刚才来了么?”寄萍说:“他刚才跑来看一看,又同大姐一道往同学会了。
我恐怕得休息几天,他们要商量个代工的人。他们在同学会商量以后一道叫饭吃,你午饭还没有吃吧?”“我不饿。”“为什么不饿?快去,快去同他们一道吃,吃过饭以后再到我这儿来。”罗兰摇摇头,不肯离开病人的房间。
“那么你等一等,在我这里吃饭也好。我叫张嫂熬了点糯米稀饭,大概快好了。”街上有人在一面敲锣一面嚷叫,但听不清叫嚷什么。在远处,人声很纷乱,还有不少处放着鞭炮。吴寄萍心里叹息说:“这世界多么热闹,我为什么死得这么早啊!”陡然间她心如刀割,竭力忍耐着不让热泪滚出。
大家沉默,侧耳向街上听着。屋里像一团死水,只有病人的心里边波涛汹涌。陶春冰不愿久坐,又举起手掌搓一下发干的脸孔,站起来向病人说了两句宽心话,告辞走了。
街上的鞭炮愈响愈热闹,而屋里更显得空虚和凄凉……
忽然,陶春冰急急忙忙地跑回来,站在窗外叫道:
“好消息!大捷……台儿庄大捷……”“什么!”吴寄萍和罗兰同时惊呼。
“台儿庄大捷……街上都在放鞭炮……”陶春冰不管别人对他的话听清没有,说完后拔腿就跑。
罗兰激动得浑身紧张,猛然跳起,甩脱表姐的手,像疯狂似地向外跑去。但跑到院中又忽然折转回来,靠着窗台,用两手捧着脸孔,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吴寄萍当听见陶的报告时就掀开被子,一跃坐起,想要大叫却哽咽得叫不出声,像哭泣一般地颤声说道:“我们的祖国……胜利……胜利……”忽然,从胸脯的深处到喉咙有一种沙沙响声,同时一股腥味充满了口腔。她把头往床外一歪,嘴一张,一连吐出来几口鲜血。有一股鲜血混合着血沫流到腮上,她用手一擦,腮上的没擦净,反把手背上也抹了许多。然而她没有注意到。顾不得找水漱口,她一面把喉咙里的余腥咽下肚里,一面在枕头下摸索出一张钞票,向床外探着身子,用带着血的苍白的手拿着钞票对窗外挥着,用打颤的半嘶哑的哭声叫道:
“我们也买鞭炮!买鞭炮!”忽然头一晕,眼一黑,吴寄萍从床铺上跌下地去,然而那张钞票却还在她带血的手里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