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春暖花开的时候
20712400000035

第35章 在胜利的鞭炮声中(1)

当吴寄萍突然跌倒床下,失去知觉的时候,台儿庄大捷的消息在抗战工作讲习班引起空前激动。同学中有的噙着泪到处乱跑,将这个已经尽人皆知的新闻告诉别人,或者从别人处再听一次同样的新闻报告;有的大声狂呼,或者一面呼叫一面跑,或者猛举拳头,同时从地上跳跃得很高;有的高叫抗日口号,有的放开喉咙来慷慨歌唱,恨不得奔往前线,参加战斗。

有一些同学挤在一起,又是唱又是叫,又互相你推我打。后来,朱志刚和黄梅从街上喘着气跑回来,差不多把全体同学都吸引在他们周围。朱志刚站在教务处院中的一块石头上,拿着一本书贴近眼睛,声音沙哑地念着抄在书本后面的字。他的手在打颤,腿在打颤,腿上的肌肉在痉挛。黄梅捏着拳头,站在他的旁边,眼睛里充满热泪,从嘴角流出来奇怪的微笑,那是又骄傲,又兴奋,又狂喜,又激动得几乎哭泣的混合表情。

其实她同朱志刚不过跑到街上亲眼看一遍壁报上关于无线电的广播消息,由朱志刚匆匆忙忙地把那两三条简单消息照抄在书本的后边罢了。虽然消息内容同人们已经知道的没有出入,但因为朱志刚是根据从壁报上抄来的原文念出,所以仍然能够把同学们,甚至学校的传达和工友们从各处号召来,他同黄梅被围绕得水泄不通。而且在听的时候,有的人重新滚出热泪,有的人重新起一身鸡皮疙瘩,有的人胸口紧缩得出不来气。等朱志刚念过以后,跟着在周围掌声雷动,狂呼口号。有许多人因为来迟一步,纷纷要求朱志刚再念一遍;等第二遍和第三遍念过以后,那些因赶来最迟而听得不全的,便只好拉着朱志刚要看他书后边封皮上抄的全文。

有一个同学高声唱一句抗战歌,林梦云和三四位同学一附和,于是大家都跟着唱了起来。他们唱完了一个歌又一个歌,刚才那一种疯狂情绪在歌唱中慢慢净化。他们把自己的欢快和兴奋,蓬勃的青春和火样的爱国热情,一起从心的深处唱了出来。在这一刻,这群青年男女只知道拥挤在一块儿高声唱歌,谁也没想到另外还应该做一点什么。正唱歌间,只见张克非、罗明和杨琦三位先生额角浸着汗跑进院来。大家立刻停住唱歌,迎向他们热情地呼喊着,要他们报告新闻。罗明和杨琦都忙着向同学们报告着他们所知道的(也已经是同学们所知道的)胜利消息,但张克非却拍着手要大家肃静,一面提高了声音叫道:

“快分配工作!快分配工作!”“对,对,分配工作!”罗明附和说,随即又笑着向周围的同学摇摇手:“听张先生分配工作,我的报告已经完了。”在吃饭时侯听到了台儿庄大捷消息,讲习班的几位负责人就同郭心清赶快把要做的工作决定:第一要赶出六份大壁报,每个城门贴一份,其余两份贴在城中心的十字街头和县政府门口;第二要连夜赶排一个戏,准备就在几天内排好上演。

当天下午的上课暂时停止,以便全体动员起来编写壁报和排演戏剧。张克非自己负责编壁报,黄梅和朱志刚帮他集稿,另外又挑出几个同学来担任誊抄。杨琦负责排戏,张茵、小林、陈维珍、鲁辉扬和沈岚,都属于他这一组。罗明负责到动员委员会交涉关于演出的问题,因为演戏需要金钱和剧场,还需要当局允许。当张克非将工作计划宣布以后,同学们又一阵欢呼鼓掌。罗明压下去纷乱声音,接着向同学们叫着说:

“还有一个好消息,同学们,都听我报告!”所有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脸上。

“战教团,就是我们常听说的那个河南省战时教育工作团,在一两天内就要到了,准备住在同学会的前边院里。战教团在救亡工作上是一个模范团体,今后不仅对我们这座山城会起很大影响,同时对我们的学习方面也一定有很多帮助。”不等他说完同学中爆发出一阵热情的掌声,纷纷欢呼:

“战教团万岁!欢迎救亡工作的模范团体!”同学们的欢呼一落地,杨琦跟着把右手向高处一举,叫道:

“排戏的同学跟我来!”一部分同学跟杨琦跑掉;一部分被张克非逼着去为壁报写稿。罗明到教务处打了一转,匆匆地走出学校,往动员委员会找人去了。

所有为壁报写稿的同学都集合在张克非的寝室中,听他分析台儿庄大捷的意义和指示写作上的具体问题。因为从上两次壁报上发现了许多毛病,有的是用了许多“刺眼的名词”容易惹某些爱吹毛求疵的人们挑剔,有的是在同一壁报上发现了矛盾理论,至于漏字或错字的小毛病尤其不少,所以今天他要趁机会将这些毛病来个检查,并根据每个人的特长对写作给以指导。听过张克非的分析和指导之后,同学们有的去教室,有的回寝室,各人都在一种快活兴奋的心情中开始构思和写作。

黄梅决心要写篇论文,因为她自来对写论文的兴趣很浓。

进讲习班以来她写过三篇论文,有两篇都在壁报上发表出来,这事情给了她很大鼓励,使她写论文的胆子更壮而兴趣更高。

一听说张克非指派她帮忙集稿,她感到非常荣耀,走路就像是脚不沾地,又轻又快。她认为自己应该赶快把文章写出,好腾出工夫向别人催稿。她的感情是那样澎湃,一分钟也不能让自己拖延着不去动笔。

她兴冲冲地跑进寝室,从一个本子上撕下来几张稿纸,又跑往教室去找她的文具和参考资料。坐在教室的书桌边,摊开稿纸,打开墨盒,抽出毛笔,但是往桌上桌下乱翻一阵,一种重要的参考资料,就是那一本笔记,却没有找到。“见鬼!”她骂道,“到哪儿去了?”又在桌上桌下翻了两遍,还是找不到,急得她的鼻尖上冒汗。她从椅子上跳起来,抓住坐在旁边的两位同学,问他们拿了她的读书笔记没有。他们回答说:“别胡闹,谁见了你的笔记本?”她生气地抛下他们,又小声骂道:“见鬼!”只好在自己的桌边坐下去,提起笔来在稿纸上写个题目。

停了一停,她很快地写了两段,差不多有三百个字。把两段文章匆匆地看一遍,她起初觉得很满意,随后又觉得不很妥当。

这两段完全是根据张克非的意见写的,找不出她自己的独特见解。她心里说:“大家都按照张先生的意见写,全壁报许多文章只写了一个意见,那才是见鬼哩!”本来当听着张克非对台儿庄大捷作简单分析的时候,黄梅就想起来不少新意见,但这些意见只有参考过读书笔记后才敢发挥。于是她把毛笔往墨盒上一摔,忽地跳起,跑往寝室。因为起得太猛,把桌子碰得一晃,那只毛笔就从墨盒上噶郎郎地滚下来,噗嗒一声落到地上,而稿纸上也滚污了一道墨痕。

在寝室中,桌上桌下都找遍了,枕头下也翻过了,她又弯腰到床下去找,床下也没有。一双破鞋上摊着一本书,不知是什么时候落下来的,已经有一张蜘蛛网结在上面。黄梅把书从鞋上拾起来,拍去灰尘和蜘蛛网,扔到床上。“见鬼,”她一边思索一边喃喃自语说,“我原来放在什么地方呢?”林梦云低声唱着歌走进寝室,看见黄梅站在床边发怔,叫道:“小黄,杨先生叫你哩,快点去吧!”“见鬼!”黄梅扭转头来说,“我快要急疯了,管他是羊先生,马先生,还是牛先生叫我!”林梦云骇了一跳,但看着黄梅的样子又觉好笑。她走到黄梅的面前问道:

“谁得罪你了?”“鬼也没得罪我!”黄梅苦笑一下,又接着说,“我的读书笔记不知放到哪儿了,现在急需要参考,千找万找也找不到踪影,真是见鬼!”“是不是前几天大家把笔记本子一道交给张先生看,你忘记拿回来了?”“什么?”黄梅恍然记起,抓住林梦云的一只胳膊,一边笑一边用拳头照着她的背上捶着,“你刚才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告诉我?”“杨先生叫我去商量演戏的事情,我怎么知道你在找笔记本子?”林梦云分辩说,但已经被黄梅用力推倒在她自己床上。

黄梅跳跃着跑出寝室,在院里绊住一块砖,踉跄几步,几乎栽了个跟头。从张克非处取回来读书笔记,一面走一面翻看,果然她所需要的材料都在上面。她重新在教室坐下,从地上拾起来沾了许多灰土的毛笔,把笔头用纸捋净,望着面前的黑板构思。

半个钟头以后,黄梅已经写满了三张稿纸,文思旺盛得如山洪爆发。有人在她的肩头上轻轻拍了两下,她没有抬头,一面写一面骂道:“滚开吧,别来混我!”但话刚出口,她听见是杨琦的声音在她的耳边说:

“黄梅,请你停一停,我同你说几句话。”她抬起头来,脸孔微微一红,笑着说:“真糟糕,我以为是哪个同学呢。杨先生!”“没关系,”杨琦说,笑了一笑,“这一次我们要演个四幕剧,”他接着说,“实在麻烦。按说一个四幕戏起码得排半个月,可是我们三天就要搬上舞台。抗战时期,有什么办法呢?

刚才研究了一下,还差一个女主角……”不等杨琦说完,黄梅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要我担任么?

我从前没有演过戏,你看能行么?”杨琦笑着说:“不让你担任,只请你跑一趟腿。因为这个角你担任也不适当。”黄梅把脖子一缩,把鼻尖一耸,脸孔一直红到耳根。但马上她又极其坦然地笑起来,说道;“我以为你是要我演个主角呢,又害怕,又高兴,可惜你只叫我高兴半截儿!”杨琦忍不住哈哈地笑了起来。

“杨先生,快点说,你要我跑什么腿?”杨琦说:“这个角色必须唐晓云担任才合适。去年她演过一次戏,还算成功。你马上去找她,请她来帮忙。快点去吧,文章回来写也不迟,回来后我请你吃一包花生。”“我同她才认识不久。”黄梅为难地皱着眉头,“她要是不愿意,我不是白丢一包花生米么?”“不要紧,你同王淑芬一道去,她是唐晓云的好同学。”“你叫睡美人--”黄梅失悔地伸一下舌头,向左右望一眼,赶忙改口说:“你叫王淑芬一个人去不好吗?”“她一个人不愿意去。别推辞,快同她一道去吧。”黄梅望了望桌上的未完稿,仍是不肯去,又问道:

“是一个什么样的角色,难道非唐晓云担任不成?”“是一个闺阁小姐,后来参加了救亡工作,转变成一个革命战士。”“为什么不叫罗兰担任?”“一则罗兰不肯上台,二则她父亲如果知道她在台上演戏更要骂她。”“嗨!我又想起一个人!”黄梅叫道,“叫韩秋桐担任好不好?”杨琦很干脆地摇头说:“不成。小猫从前的外号叫含羞草,见生人就脸红,怎么能演好戏?”“不能训练吗?”“现在只有三天的时间呐,我的老先生!”黄梅看推脱不过,望着稿纸吁口长气,喃喃地抱怨说:“起码耽误我半个钟头!”看见王淑芬同小林拉着手一道走来,黄梅向王淑芬说声“走吧”,就伸出一只带着墨的手圈住对方的肩头,走出教室。

幸而那墨已经干了,不曾弄脏了王淑芬的白嫩皮肤。林梦云咬着下唇微微笑着,看着她们走出了院子以后,回头来将黄梅抛下的毛笔插进铜笔帽‘,低声地唱了起来。

王淑芬一双妩媚的眼睛半睁不睁的,带着困倦的笑意,一面走一面嘱咐黄梅,如果唐晓云的母亲在家,千万不要提演戏的事情,只想法把晓云叫出来玩,背着她母亲商量。黄梅虽然用鼻子嗯一下答应着淑芬的嘱咐,但因为在思索着未完成的论文,实际上对淑芬的话并没有完全听清。偶然想起来一段意见,她认为很得意,不由得笑出声来。王淑芬看了她一眼说道:

“笑什么?你难道不晓得小唐的家庭很封建?”“我并不是笑你刚才说的话。我是笑我自己哩。”她马上改换话题说:“你看我这一双手,放在你脖子上不是黑白分明么?”“你小心在我脖子上抹了墨,抹了墨我可不饶你。”王淑芬拿掉黄梅的那只手,小声问:“你晓得唐晓云的爱人是谁么?”“是谁?”“我告诉你说了你可不能告诉别人知道啊!晓云什么体己话都不瞒我,她现在苦闷极了!同她的那一位感情非常好,好得也许会出你的意料之外,可是他们就不敢让她的母亲知道。那个男的本来早就想到战地去工作,就是为了唐晓云才一直留下来没有走成,一提起走的问题就唉声叹气。”“这个男的是谁?”“你认识他,不过我不告你说他的名字。将来你自然会知道是谁。”“唐晓云为什么不肯同他一道往战地去工作?”“唐晓云很孝顺她的母亲,恐怕她的母亲过分难过。”“那,又要革命,又要家庭,又要爱人,又不肯同爱人一道,活该痛苦!”“假若你遇到这样情形呢?”“我呀,”黄梅笑了一笑,“我永远不会遇到这样情形,你放心。”王淑芬望着黄梅的脸上瞟一眼,撇一撇嘴唇,表示不相信,地哼一下鼻子,静默一笑。

两个女孩子手拉手跑进了唐家院子。院里寂静,没一点人声。唐晓云独个儿坐在上房的前檐下,正低头绣着枕头。

一只生着黑耳朵的大白猫懒洋洋地卧在她脚边晒太阳,鼻孔里发出来宁静的“念经”声音。黄梅和王淑芬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蹑脚蹑手地绕弯子溜到了晓云背后,躲在柱子的后边站住,没有把正在刺绣的姑娘和白猫惊醒。唐晓云虽然看样子是在聚精会神地绣着花,但针线做得极慢,有时还猛不防刺破了自己的指头,轻轻地吸一口气。黄梅和王淑芬在柱子后半忍耐着呼吸躲藏了一两分钟,终于同时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唐晓云和她的大白猫吓得一跳,但等到看见是她的两位女友时,骂声“讨厌”,也跟着发出来清朗圆润的悦耳笑声。唐晓云站起来小声说:

“你们俩神神鬼鬼的,跟做贼的一样。要是早知道你们躲在背后,我故意装做不知道,骂你们几句才好呢!”她正感到很寂寞无聊,对两位女友的来访非常欢喜。赶快跑进上房去搬出来一个矮凳子,让黄梅坐她刚才坐的小椅子,她自己同王淑芬亲亲密密地挤坐在矮凳子上。当她进上房取凳子时候,大白猫跟在她脚后边逃进屋了。

唐晓云说:“对不起,俺家周嫂去洗衣服了,暖水瓶里没有开水,等她回来时再给你们烧新鲜开水泡茶。”“我们都不要喝茶;我们特意跑来看你一个人在家里做什么的。”淑芬一边说一边偷偷地向上房望着。

“我在家里跟坐监牢似的,苦闷死了!”唐晓云皱着眉头说,“总是想去找你们玩儿,可是又怕你们功课忙。你们不晓得我是多么羡慕你们!”“为什么羡慕俺们?”黄梅问。

“你看,现在是抗战时期,我自己却闷坐家里,既不能读书,也不能工作,像什么话呢?”黄梅见周围并没有第二个人,就说:“今天有个天大的好消息,我同淑芬特意跑来向你报告。你猜是什么消息?”“早八百年我就知道了,并且还亲自到大门外放了鞭炮呢!”晓云兴奋地叫道,但声音仍不敢提得很高。随后她又苦笑着说:“一九二七年的大时代我还是小孩子,没有赶得上。

现在这个大时代来到了,我做了个旁观者,真难过,真惭愧!”王淑芬害怕黄梅性急,说话冒失,赶快使眼色不让黄梅说话。她好像无事似的,欣赏着枕头上绣的花,称赞说:

“黄梅,你看晓云的手多巧,这朵月季花绣得跟真的一样!”“你又来挖苦我了,我不让你们看!”唐晓云伸手去夺枕头,但黄梅比她更快地把它抢走了,举到头顶上一面看,一面夸好。唐晓云看出来两位朋友是实意称赞她,倒也满心快活,不过外表上却装做无可奈何的样子,双手抱着膝头,身子一扭,哼一下鼻子骂道:

“你们两个真会挖苦人,没一个好的!”王淑芬扒在她的肩头上,悄悄地笑着问:“晓云,这枕头是给谁绣的?”唐晓云的脸一红:“给我自己绣的,为着没有事情做十分无聊。”“哼,我不信!”王淑芬撇着嘴唇,用指头刮刮自己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