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大家从地上救起之后,吴寄萍漱去,口中鲜血,静静地躺在床上,上气不接下气地喘了半天。她忽然凄惨地微微一笑,对自己说道:“唉,我又活了!”随即又望着罗兰和春喜,有气无力地说:“你两个刚才哭什么?真是小孩子!”喝下去半碗稀米粥,她的心神稍定,但是仍然十分衰弱,勉强同她的表嫂李惠芳说了几句话,又催促罗兰好生吃饭,随即将眼皮合上,一则她需要养养神,一则她不愿让表嫂从她的眼睛里看出她的伤心难过。但是她闭着眼睛反而想得更多,百感丛生,可以说生前死后的千百事同时纷乱地涌现心头,尤其忘不下她的寄养在延安的小望西和音信杳茫的胡天长。
因为病人又昏昏沉沉睡去,李惠芳小声嘱咐春喜和张嫂守着病人,她自己带着药单子匆匆忙忙地跑回家去。
一到家,看见大家早已吃毕饭,厨房中连锅碗都已洗完。
伙计们瞧见她回来,向她打听着病人情形,又问她怎样吃饭,而陈嫂又啰哩哕嗦地告她说茅草根和藕尖芽熬茶喝可以润肺止血,最有神效的莫过于找一个胎衣胞煮熟了让病人吃下。
李惠芳一面支支吾吾地回答着伙计们的话,一面奇怪着没有看见罗照的踪影,最后她忍不住向奶妈问道:
“她爸爸在书房里么?”奶妈说:“没有。大少爷在家中把他急得打哈欠,一丢下碗筷就走了。”“又走了?没有说往什么地方去?”“说是有几位朋友在等着他,晚上一定能同来。”“哦!”李惠芳呆了一阵,才颓然坐在椅子卜,吩咐陈嫂说:
“去,叫德魁马卜来,就说我有件事央求他赶快办。”赵德魁提着一根短管小烟袋,跟着陈嫂走进屋来,站在李惠芳的前面等待吩咐。李惠芳把表妹的病状一五一十地告他知道,求他立刻动身到乡下去给姑太太送¨信,请姑太太赶快进城。吴寄萍的家离城有七十里山路,赵德魁必须在中途宿一夜,明天早饭后方能赶到,这样,寄萍的母亲在明天晚上或后天就可以来到城里。李惠芳给了赵德魁两元法币,把他送出过厅,叉叫他站住,十分着意地叮咛说:“记清啊,可别吓坏她老人家!德魁,你只说大表妹有点感冒,千万别提吐血的事。你只说,看,只说大家都盼着她老人家来城里住几天,趁大表妹不舒服,请她老人家坐轿子跟你一道来……”把赵德魁打发走,李惠芳犹豫了一下,走到上房,把表妹的病情禀告公公。罗香斋刚才沐手焚香,虔心敬意地恭楷抄写过一页《金刚经》,正坐在椅上休息,望着在面前缭绕的三柱香烟出神。听了媳妇的禀告,他吃了一惊,立时要过来药单子看了看,问道:
“吐得很多吗?”“不很多,”惠芳掩饰说,“一共吐有三四口。”“是不是痰里带血?”“从前吐过痰里带血,今天是大口吐清血。”“嗨,小小的年纪得了这种病!”罗香斋不再说话,心思转到了罗兰身上,抱起水烟袋默默抽着。李惠芳把打发赵德魁去请姑母来的事情说了一遍,他点了点头,叹息说:“你姑的命也够瞧了!”俗话说亲舅如父,他的心中不免一酸。他很想去看一看寄萍,但讨厌她住的那个地方,更讨厌看见那班“新青年”。沉吟了一刻,他吩咐快把对面的房子收拾干净,接外甥女回来养病。
“不管这孩子的病能好不能好,”他脸色阴沉地说,“我们也要尽人事以听天命。城里几位有名的老中医跟咱家都有关系,萍儿搬回来以后,你赶快派伙汁拿我的片子去请……先请李尧臣吧,他是三代儒医,长于妇科。要抬轿子去,还要预备酒饭,我陪他喝两杯,不可怠慢!”“请伯不要太操心。表妹的病我一定会尽心照料,不久就会复原的。”罗香斋叹口气说:“你姑妈为萍儿的病也操碎了心。寄芸也是个不孝的东西……关于萍儿的婚事,你姑父想不通,所以萍儿也不能回到自己家里养病。其实,木已成舟了,孩子已经一岁多了,当父亲的不同意有何用处?吃苦的还是自己的女儿!”李惠芳被公公的话所感动,随即说:“请你老人家将姑父请进城,当面劝劝他。他只要回心转意,对寄萍说一句温暖的话,比吃什么药都见效。”“以后说吧。”罗香斋沉默片刻,突然问道:“你没看见兰么?”“看见了。她今天忙着照料寄萍,明天就回来看你。”李惠芳温顺地微微一笑,又说道:“她到底是小孩子,昨晚在家同你老犟了几句嘴,一出大门可就后悔得哭了,差不多哭了一夜。”罗香斋放下水烟袋,捻着胡须说:“她真不愿回来也不必勉强她,只是……”李惠芳猜到老头子的心思,赶快接着说,“生活上请你老人家不要操心,一则她有什么需要会随时告我知道,二则还跟她二哥在一起。再说,她既然能去到省城读书,难道在家门口还件件事用你老人家替她操心?”老头子又捻了一阵胡子,重新拿起药单子看了看,然后取下眼镜,一言不发,心思沉重地皱着眉头,呼噜呼噜地吸着水烟。李惠芳不敢说话,也不敢走开,望着老头子站了片刻,看见他手中的纸捻儿将要燃完,就踮着脚尖走到条几边取了一根,替他燃着,恭恭敬敬地递他手里,趁机问道:
“伯,你看这个药方子还可以吃么?”“还好。”老头子放下水烟袋,戴起老花镜,又歪着头望一望药单子,说:“清火,润肺,止血,镇咳,化痰。张绍景是个牢靠大夫,吃他的方子不能马上除病,也不至治坏了症。唉,老人物一个个下世,现在找一个医治痨症的高手很难了!”见药单子上开有阿胶,罗香斋想起来家中还存有真正的山东阿胶,便吩咐李惠芳去找出来用,怕的是目前市面上买不到真货。但李惠芳刚走出书房,被她公公叫住。罗香斋想起来放阿胶的那口箱子里还放有麝香,赶忙说道:
“你不用自己去找。叫陈嫂去找出来给我瞧瞧。晤,不管叫谁去找出来都好。”李惠芳说:“还是我自己找吧。前天奶妈右边奶头出毛病,我开过那口箱子找鹿角,知道地方。”“晤……”老头子由于三代单传,到他这一代才有两个儿子。罗照是长子,先结婚。罗香斋原希望早抱孙子,没想到惠芳的头胎竟生下一个女的。虽然罗香斋从来对儿媳妇不流露自己的失望,但为此心中烦闷了多日。他近来看见惠芳总是懒洋洋的,常睡闷觉,以为她怀孕了,所以不叫她亲自去取阿胶,避免她接近麝香。听了李惠芳的话,老头子近来的希望忽然落空,不再言语了。
李惠芳去取阿胶时候,明白老头子疑惑她怀了孕和想抱孙子的心情,不觉心中难过。她在心中说:“你儿子在外边包了个野女人,回家来跟你儿媳妇同床异梦,如何能有孙子!”她这窝在心中的伤心话是没法让公公知道的。想着老头子刚才对寄萍的关心,对兰妹的慈爱,还有对她也是几年来不曾大声说过一句责备的话,这么一位通情达理的人,为什么对共产党那么仇恨呢?为了听到些闲言碎语,弄得同明弟之间父子不和。唉,真叫人不明白其中道理!当她找到阿胶又经过上房门口时,老头子蓦不防向她问道:
“照在家里没有?”“他……刚刚出去了。”“又出去了?他天天不落窝,在外边鬼混什么?”李惠芳低下头来,不敢说话。
“唉,败家子弟!”罗香斋吸一锅水烟,把烟灰吹去,带着可怜和责备的口气说:“我是他的老子,不能跟他一辈子。你应该劝一劝他,免得你日后自己吃亏啊。”李惠芳小声回答说:“他怕是看望寄萍去了。”“哼,他不会那么关心寄萍!”李惠芳不敢再说话,赶快走出二门,绕过过厅,到账房中用戥子将阿胶称准三钱,叫春喜送往寄萍处,然后回到自己屋里,望一眼罗照留下的空床,从奶妈怀里抱过小女孩,亲一亲脸颊,一阵伤心,眼圈儿不由得红了起来。陈嫂端来了一碗鸡汤挂面,放在桌上。李惠芳把孩子递还给奶妈,坐下去吃了几口,忽然放下筷子,对奶妈说道:
“你端去吃吧,我心里闷腾腾的,什么也吃不下去。”她把收拾房子,准备明天接表妹来家养病的事告诉陈嫂之后,就到上房找到一包银耳和西湖藕粉,匆匆地跑到儿童补习班去。
吴寄萍对于舅父和表嫂的关心十分感激。尤其李惠芳对她的爱护、体贴、照料,使寄萍感觉着她是那么贤良,那么热诚,正如自己的亲姐姐一样。她默默地望着惠芳,心头上浮现起来一段童年时候的记忆;正如目前的情形一样,她衰弱地躺在床上,两只手黄得透亮。这是在连续两三天高热之后,病况开始回头,脑筋清醒,心静得像一潭没有风丝扰动的秋水,只是身子瘫软无力,不能起床。她觉得嘴发苦,母亲在她的嘴里填一撮白糖。她想到院里去玩,母亲告她说她还不能走动,拿话安慰她,用手掌在她的身上轻轻拍着。她忽然哭了。母亲就把她抱起来在屋里来回走着,擦干了她的眼泪,哄到她完全不哭时,又小声地给她唱一个好听的歌儿……这一段印象在她的心上早已淡了颜色,像一幅年深月久的古画一样,但如今忽然又新鲜起来,就像是昨天的事。她非常感动,有气无力地向惠芳说道:
“嫂子,你忙了半天,也该去休息了!”“别管我,我一点也不累。你真是不愿意搬回去吗?”吴寄萍在枕上摇摇头:“请你告诉我舅舅说,我的病不要紧,不必来回搬动,过几天就会好了。”惠芳说:“我是无可无不可。只怕他老人家执拗着要你搬回家去养病。”“唉!这个学校是我办的,我如其死在舅舅家里,倒不如死在此地。要是不死呢,”病人噙着眼泪笑了一下,“过几天我还要起来教书的。”“嗨!不愿搬就不搬,为什么又提到死啊?亏你还是一个刚成长的树苗儿,说起话来跟老人一样!”李惠芳想着寄萍一旦搬回家住,许多救亡青年去看她很不自由,寄萍反而像坐监一样,所以不愿勉强她搬回家住,只好决定叫春喜搬来侍候,等姑母进城后再想办法。她亲自动手把银耳炖好,照料病人吃下。这时罗明和黄梅已经跑来,李惠芳同他们说了一阵闲话,因为心中挂念着丈夫和孩子,就嘱咐张嫂和春喜好生侍候,独自回家去了。
罗明们见吴寄萍神志清明,也不再吐血,都觉欣慰,将心放下。为怕病人说话劳神,大家没敢多留,赶快跑回讲习班,欢快活跃地投人工作。演剧的计划既然被扼杀,决定集中力量出好一期壁报。连平日不爱动笔的同学们也都得为壁报写稿,不能推辞。朱志刚和张茵都参加壁报的编辑和抄写;小林和沈岚都是除写稿外也担任抄写工作。杨琦担任画每张壁报的报头和插图。张克非除负责壁报的总编辑工作外,还要准备明天的下乡宣传。他和担任壁报的编辑和抄写的同志们,一直忙到深夜。女同学中没参加这一忙碌工作的只有罗兰和陈维珍,前者是因为精神欠佳,而后者是一向被先生和同学们当小孩子看待,在工作上很少让她插手。
罗兰在寄萍的屋里又多坐了个把钟头,经李惠芳三催四逼,才依依不舍地从病人的身边离开。一回到自己的寝室,和衣倒头便睡,连晚饭也不曾吃。晚饭后,罗兰似睡不睡地听到了一阵铃声,心中朦朦胧胧地打算起来,但是困倦得睁不开眼睛。停了会儿,她觉到有人用极其柔软的手掌轻轻地摸她的前额,把她完全摸醒了。于是她伸个懒腰,睁开惺忪睡眼,看见林梦云正站在她的床边,见她有意起来,赶忙说道:
“小罗,不要起来。你有点发低烧。”罗兰摸了摸自己的前额,果然是发低烧,并且太阳穴有些胀疼,脑壳里像塞满了潮湿的木头。她揉着眼皮问道:
“什么时候了?”“刚打的是自习铃。你要不要吃东西?”“我要去看看萍姐。”罗兰说,从床上坐了起来。
“她一下午都很好,你甭再去了。下午李尧臣去给她号了脉,说不要紧,只须静养。李大夫开了药方以后就坐轿子往你家吃晚饭去了。刚才我同黄梅跑去看过,你嫂子也在那里,她跟你萍姐都在关心着你哩。你看,”小林打开罗兰的抽屉,拿出来一个纸包,又说:“小罗,你嫂子听说你没有吃晚饭,特意叫春喜给你买了一包蛋糕。哎,她待你真是好!”罗兰望着点心包笑了一下,随即又拿眼睛盯着小林,不放心地问:
“真的,这半天萍姐又吐了没有?”“真的没再吐,我不诳你。你二哥又把县立医院的刘院长请去诊了诊,也没有诊出个名堂来,不能断定是胃血还是肺血。”“住在小城市真讨厌,连个好的西医都找不到!”罗兰叹一口气说。
“要不是抗战,我准备高中毕业后不学教育就学西医,这两种事业我都崇拜……”林梦云一语未了,只见一个女孩子连声叫着她闯进屋来。
她一转身望着闯进屋来的女孩子骂道:
“陈维珍,你疯了!我又没有聋,又没有死,你何必用那么大声音连声嚷叫?”她咬着嘴唇,扬一扬小巧好看的巴掌,同时把乌黑晶莹的双眼一瞪:“你这丫头真是该打!”“你打,你打,你打!”陈维珍撒娇地挤在她怀里,用哭声分辩说:“是黄梅姐要我来叫,义不是我自己有事情来找你,你不知好歹,还要打我!”林梦云被挤得向后边退了两步,把扬起的那只手轻轻地放下,搁在陈维珍的肩膀上,责备说:
“我要打你是为你大声嚷叫,你不晓得小罗有点不舒服么?”陈维珍向罗兰的脸上打量一眼,半信半疑地同道:“罗兰姐,你真是不舒服吗?”“有点发热,不要紧。”“糟糕!”陈维珍看着小林一笑,“黄梅这家伙没告我说罗兰姐不舒服,我一点不知道!”“哼,我说你该打吧,你还不服哩!”林梦云又对罗兰说:
“你的暖水瓶里我刚才替你灌了开水,快起来吃东西吧!”陈维珍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花生米往罗兰的桌上一放,顽皮地笑着说:
“罗兰姐,这算是我给你送的礼物。千里敬鹅毛,礼轻人意重。再见,祝你马上健康!”“这死丫头,”罗兰笑着骂,“整天吃零嘴,什么东西都往口袋里装!”林梦云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在陈维珍的头顶上捣一指头,转身就跑。到教室门口迎面碰见黄梅从里边出来,后者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急急地说道:
“林梦云,我正要找你,你的文章还没有交给我,真见鬼!”“我已经写好了,马上就交给你。你不晓得我回寝室去看罗兰么?”“别见鬼了,快点把你的大作拿给我!就等着你同淑芬两人的,偏遇着你们两个迟迟不交。你去找罗兰,那个去找鲁辉扬,真见鬼!”林梦云被黄梅拖得踉踉跄跄地走到了桌子边,从抽屉里拿出来自己的文章,向黄梅要求说:
“抄得不干净,你让我再抄一遍好不好?”黄梅抢过稿子来看了一眼说:“见鬼!这还算不干净,难道你要用铅字印出来才算干净吗?”她转过头去向正在审查壁报稿子的朱志刚叫道:“马头牌,来,你看小林的稿子写得这么干净,她还要重新抄一遍!”沈岚抢先站起来跑到黄梅身边,伸着脖子说:“让我瞧瞧,让我瞧瞧。”“你不是编辑委员,慢点瞧。”黄梅把胳膊向高处一举,从矮个子沈岚的头上伸过去,把林梦云的文章递给朱志刚。沈岚不敢发脾气,望望黄梅,又望望朱志刚,嘴角含笑,走回自己桌边。杨琦正站在她对面画报头,装做什么都不知道的神气向沈岚问道:“怎么样,小林的稿子还干净吗?”沈岚的脸一红,含糊地答应一声,低下头抄写壁报。不过为掩饰自己的狼狈起见,他装做快活的样子,嘻嘻笑着。
朱志刚把林梦云的稿子放近眼睛,看了一遍,点了点长下巴,称赞说:
“狗撵鸭子--呱呱叫!”“说老实话,你看能用吗?”小林扒在黄梅的肩膀上,望着朱志刚的带有连鬓胡的长脸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