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是一点也不知道,你告我说在什么地方?女的是谁?”小胖子程西昌摇摇头,露着一嘴细牙笑着说:“我不说,我不说。万一传到你嫂子的耳朵里,你大哥又该同我麻缠了。”“是不是那个姓白的半掩门子?”罗明突然问。
“你知道,为什么说你不知道?乖像伏!哈哈哈哈……”“我仿佛听谁说过一句,不过没注意,你现在一提醒我才想起来。他们住在什么地方?”“这个我绝对不能说,不能说。”小胖子连连摆手,做出个害怕的滑稽样子。
罗明笑一笑,说道:“不谈这个也好,我们快谈谈正经事情。”他拉着程秘书坐下去,感情很兴奋地把来意说了出来。
但一听了他的话,小胖子程西昌先哈哈笑了一阵,连声说好,跟着就大发牢骚,说动委会既没有实权,又缺少经费,地方上人事又复杂,任何工作都无法推动。他的话说得很动听,很诚恳,反使罗明对他的困难处境同情起来。
“起初县长要我负责动委会工作,”小胖子说,“我辞过好几回,就知道不容易做出成绩。县长因这是上边命令,各县都要成立一个抗战动员委员会,不得迟延,非要我来做秘书主任不可,从旁敲锣打鼓的绅士也很多。我想,既然大家都看见目前是抗战第一,动员重于一切,那么我就勉为其难吧。谁知道起初大家还热心,虽然没有真‘动’,起码也算有‘动’的姿态。
现在是挂了个空牌子,钱没钱,人没人,而且说的是要动员民众,其实呢,不动则已,动辄得咎。过去为我敲锣打鼓的人,有一半改放冷箭。地方上的事就是如此,没办法!”“县长既然把责任交到你身上,你就该认真干一千,怕什么?”“别人专爱站在高枝上说风凉话,躲在墙角放冷箭。我固然不在乎,可是一无权,二无钱,叫谁动谁不动,我有啥办法?
讲到经费--”这当儿,老工友从外面回来。程西昌叫道:“快点倒茶!”他又转过来笑着说:“这是我惟一能够动员的人!我刚才说到什么地方了?”他停一停,眨眨眼皮,接着说:“啊,说到经费。是的,动委会现在又要缩减经费!俗话说,‘三个钱能使鬼推磨’,动委会没有钱动个屁!”“有些工作固然非钱不成,有些也--”“也什么?你们要演戏为什么没钱不成?”程西昌仰着身子大笑起来。
直到这时候他才想到从腰里摸出纸烟,递给客人一支,自己也拿了一支夹在指间,忽然提高声音说:
“老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何况我为妇而不巧乎?”说这最后半句话时他随着声调的抑扬而晃着发亮的胖脑袋,晃过后又大笑几声,才擦着一根火柴,将纸烟点着。
罗明对自己的交涉感到失望,默默地吸几口烟,忍不住说道:
“动委会既然不动,何必多要这个无用机关?”程西昌脸色一寒,停一停,慨叹说:“老弟,你是一直在外边读书,不晓得地方情形。县政府呢,上头只要叫成立什么机关,它就遵令成立,多做个木头牌子。不成立当然不行,成立后多做工作也不行,说不定会惹出麻烦。按照官场经验,只要按月呈报一份工作报告即可。所以我常说,抗战救国工作各机关的大小干部都没做,十之八九的工作给司书录事们做了。
靠他们去瞎编工作报告!”“西昌兄,”罗明敲敲烟灰,严肃地恳求说,“无论如何,我们这次演戏你总得帮忙。”“帮忙是当然的,只恐怕爱莫能助。”“戏算动委会演出的,由动委会向上边报成绩好不好?”“这个……”程西昌的心中一动,暗自盘算。如果作为县动委会主持的演出,也是动委会的一个不小的工作成绩,说不定会得到上边嘉奖。但是又一想,县长一则将动委会的一点经费挪作别用,二则害怕政治上担担子,未必能够同意,县党部又喜欢挑毛病,一向认为罗明一班青年们有异党嫌疑,他同讲习班合作搞演出,后果怎样,很没把握。他在片刻间想,很多,不敢立即决断。
罗明又诚恳地说:“西昌,我们只求为台儿庄大捷作一次演戏宣传,成绩和名誉算动委会的,好不好?”程西昌回答说:“这事情我是很愿支持的,演戏也是动委会应做的宣传工作嘛。你让我向县长请示一下,请他点头。”罗明高兴地问:“你什么时候给我回话?”“我现在就去见县长,见过后我派人给你送消息。”“好,好,就这么决定。”罗明站起来说,“我等着你的消息!”两人在路上分手时候,程西昌嘱咐罗明别把“别墅”的事情告诉他嫂子,并且报告了一个喜信:“光普近来很有办法,快做官了。”但罗明感到摸不着头脑,待向他打听究竟时,他却鬼祟地笑着说:
“就在这几天内发表,发表后你自然知道。”于是程西昌扬扬手,向县政府的方向走了,而罗明则怀着希望回讲习班去。
黄梅和王淑芬回到学校时候,罗明已经回来很久了,大家都在等候着程西昌的消息。听了黄梅和王淑芬的报告以后,大家一时啼笑皆非,对唐晓云十分同情。但目前最重要的不是演员问题,而是准不准演出问题,只要程西昌回信说准许演戏,就让林梦云扮主角也未尝不可。大家正在纷纷议论之间,程西昌的回信到了。罗明首先把程西昌的信抢来一看,气得从地上跳了起来,冲口就骂。张克非慌忙走过来,小声说:“别感情冲动,送信的人还没有走呢。”他接过来那封信同杨琦看了看,咂咂嘴唇,互相交换个失望的眼色,有半天没有说话。
程西昌的信上说县长为怕日寇空袭,在上次行政会议上已决定禁止在城内演戏,现在在关帝庙的评剧班子因特殊情形姑准再演半月。“新戏”可以不必上演。正当大家为台儿庄的胜利而热情蓬勃,对演戏兴头十足的时候,这封信对他们就像是当头一瓢冷水。罗明激愤得嘴唇发青,重重地拍一下桌子,大声说道:
“据无线电广播说,昨天晚上武汉三镇全市若狂,十万人提灯游行,呼口号的声音高人云霄……为什么我们连演戏庆祝都不能?为什么与抗战无关的评剧可以上演,而我们的宣传抗战的话剧不能上演?我要亲自去找县长讲讲道理!宁愿头割掉,这次戏非演不可!”“非演不可!”杨琦也极其兴奋地附和说,“没有经费我们募捐,捐不出来我自己去借,戏非演不可!罗明,你去找县长,头割掉是为了抗战!”“好,我去,我现在就去!”罗明拿起帽子就往外走,被张克非一把拉住,推倒在椅子上边。刚才罗明说话的时候,张克非也感动得腮帮上微微痉挛。不过他是从打击中,从艰苦中,从多年沉默战斗中成长起来的,所以在这样时候他能够比较沉着,用理智控制感情。昨天他曾经和郭心清研究了工作问题,郭的意见他完全赞同。
他们认为,目前地方上的情况比较复杂,但只要国民党的主流还主张抗战,不公开破坏国共团结,地方上的顽固势力也不会占统治地位。何况这一带目前划归第五战区,是第五战区的后防。战区司令长官是李宗仁,他是桂系首领,政治态度一向与蒋介石不同。大别山一带是第五战区副长官廖磊的防区。
廖磊兼安徽省政府主席,安徽的动员工作和抗战文化工作就做得很热火。目前在地方上开展救亡工作,首要一条是存在下去,扩大宣传,壮大组织,而不是求一时痛快,把同地方当权派的矛盾扩大,甚至决裂。张克非牢记着这一原则,所以先把罗明推到椅子上,然后站在罗明的面前说道:
“你疯了?何必把事情弄得更僵?”张克非的话在罗明的心上是有分量的。他无可奈何地望着张克非眨眨眼睛,想了片刻,叹口气说道:
“我知道你又要批评我‘感情冲动’,可是不冲动就能够得到演戏的允许么?”“为演戏犯不着同地方当局正面冲突,”张克非冷静地说,每个字都好像从牙缝中挤出来一样,“目前我们应该设法请县长领导我们从事抗战工作,而不应该同他闹别扭,更增加我们的环境困难。难道我们这次不演戏就没有别的工作可做吗?
……真是少爷脾气!”“我反对老张的意见!”杨琦红着脸孔叫道,“环境是打开的,工作是争取的,步步退让不是办法!”张克非声调沉重地说:“环境不是一拳可以打开的,工作不是轻易可以争取的。我的办法不是退让,而是韧性的战斗。
这种办法在顺境中也许不需要,但目前还不能算顺境呀,两位少爷!”“那么我去找魏科长谈一谈,请师政治部主持演戏好不好?”罗明说。
杨琦首先同意:“好,就这么办,我们同政治部交涉!”“只要政治部出面主持,”罗明又补充说,“县长就不敢干涉。”张克非望着他们问:“可是,这不是使县长下不来台么?
再说,××师开走以后怎么办呢?我们也跟着滚蛋么?”罗明和杨琦没有话说。
张克非又说道:“地方工作本来就非常难做,要是没有耐性,不能承受挫折,就干脆别想在地方上工作。今天我们的工作是抗战,抗战就需要获得政府的积极领导,至少是不要作对。我们拉着政治部同县长摩擦,将来政治部随军队开走,我们的工作不是要更加困难?我们留下来,有比上演一场戏更为重要的意义!”杨琦不明白张克非的话中含意,赌气说道:“我要走,马上就走!真的,对地方工作灰心极了!”“又来了!”张克非拍着杨琦的肩膀说,和罗明不约而同地苦笑起来。
“真的,你们批评我是文化人的脾气也好,批评我混蛋也好,”杨琦皱着眉头,像一个任性的小孩子似的嘟噜着嘴说,“反正我决心离开地方,到前线上吸一口新鲜空气!”张茵拉着陈维珍和林梦云从窗外唱着走过,张克非向杨琦挤挤眼睛,小声说:“你听!”随即也同罗明都在悲愤中显出笑容,把脸孔朝着窗外,合着那三个女孩子们的歌声唱道:
跌倒了爬起来挺着胸膛走,黑夜有尽头!杨琦虽没有马上跟着唱,但也深深地被这歌声所感动,不再一昧地消极和灰心。只是他的灵魂深处仍留有捉摸不定的一点悲哀,像诗人们常怀着无端的感触一样。等罗明们的歌声停止后,杨琦情不自禁地接下去唱他自作的一支歌子。才开始时他低着头,调子低缓而沉痛,唱着唱着他忽然把头蓦一抬,一双湿润而热情的眼睛亮闪闪地望着空中,转换成慷慨的快调。罗明和张克非一齐跟着他唱了起来:
路途遥远,路途遥远,前面还有呀万水千山。
我们百炼成铁汉不怕苦,不怕难,不怕危险呀往前赶,往前赶,往前赶!歌声刚停止,王淑芬跑进屋来,呼吸紧张,上气不接下气,报告吴寄萍已经死了。这消息恰似晴天霹雳,吓得每个人目瞪口呆。顾不得再问别的话,罗明跳出屋子就跑,杨琦也踉着他跑了出去。王淑芬从来没有像这样紧张过,她慌慌张张地把这个不幸消息传遍全校,并且说:“怪道罗兰上午就出去,一直到现在没有回来!”同学们对吴寄萍的死感到太突然,大部分半信半疑,及至听说她早晨吐血的事,这才信以为真。不过同吴寄萍来往较密的只是几位女同学,所以男同学们虽起了一阵波动,却没有影响到壁报工作。女同学中首先是林梦云和张茵忍不住落下眼泪,继之是全体向张克非请假去探望死者。黄梅的论文已经完成,她心中极其难过,巴不得一步跳到吴寄萍的身边放声痛哭。
张克非准了她们的假,并且愁眉苦脸地向王淑芬问道:
“刚才你听谁说吴寄萍已经死了?”原来王淑芬的小妹妹正在儿童补习班的门口玩,看见罗兰的嫂嫂带着春喜慌慌张张地跑了进去,她的小妹妹也跟了进去。一进去,就看见吴寄萍躺在地上,满嘴鲜血。罗兰同张嫂正在把她往床上抬。罗兰一看见她嫂嫂就放声大哭,春喜跟着也哭了起来。淑芬的妹妹不敢看下去,跑来告诉她知道。
她妹妹刚才来了一趟,她同黄梅还没有回来,现在是第二次来告诉淑芬。她把这惊人的消息向姐姐报告之后,又跑去告诉她的小同学们去了。
张克非没有说话,向她们挥挥手,低着头走回寝室。想起来旧日的工作同志有的失踪,有的死掉,无限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