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头顶冒火,立刻冲上去把那个领头的同学摔倒地上,痛痛快快地打了她两个耳光,其余的同学们都把头一缩,唧唧喳喳地嚷叫着,像老鼠似地逃开了。但结果她被训育主任记了一过,还写她是受了父兄不良影响的野蛮家伙。从那次受了侮辱以后,整学期她操心着放把火把学校烧掉……
谈着这些回忆的时候,她一点怨怒的意思也没有,好像她是在谈着一些和她无关的可笑人物,而那些人物在她的眼中不仅是无足轻重,简直不配再放在她的心上。尤其是近来她的眼界更大,看得更高,更相信这类可笑可怜的人物如今在世界卜无声无息地活着,除非赶快跟着时代走,否则迟早都要被消灭得干干净净。
“最近听说这位训育主任到…个省立高级中学当校长啦,并且还娶了个娼妓做小老婆。我呀,我希望到抗战后还能遇见这位训育主任一次才好哩。”“为什么?”“嗨,我有见他的必要!”黄梅轻松地笑了起来,像一个胜利者似的,感到无限的快活和骄傲。像抗战爆发后大多数十分热情、天真、进步的青年一样,黄梅相信抗战后的中国毫无疑问要变成新的社会,新的国家,在这社会中一切地方都充满光明,再也不会看见那个训育主任的影子。
“你瞧,沈岚在偷偷瞧你哩。”张茵小声说,向沈岚问道:
“你为啥不快走?”自从十天前向黄梅送一个纸条子求爱以来,沈岚继续又碰了黄梅许多次橡皮钉子,但一点不曾灰心,越发想利用各种机会向她接近或献献殷勤。现在他趁机会停住脚步等她们,并且向张茵搭腔问道;“你不是要去代替吴寄萍上课吗?”张茵说:“从明天开始。反正麻烦的事情都是我的。我就怕教小孩子,偏偏这工作就派到我的头上。”沈岚又望着黄梅说:“唐晓云的爱人快去徐州了,你晓得吗?”“他什么时候走?”黄梅问。
“大概就在三四天以内动身。听说小唐一方面舍不得母亲,一方面舍不得爱人,哭了好几次。”解放以前,依照传统习俗,将异性的一般朋友、爱人、夫妻,严格区分。
正在恋爱而尚未结婚的称做爱人。
“见鬼!小唐哭,你怎么晓得?”“她爱人说的。她爱人也非常痛苦……’“活该,谁要他自找痛苦呀?我就讨厌这一类革命青年!”黄梅不望沈岚,拉着张茵放快脚步,走在沈岚前边。张茵故意问她为什么不愿谈恋爱,她笑笑,说:
“恋爱费脑筋。”为着这两日来精神不好,罗兰没参加下乡宣传,也没有参加下午举行的座谈会,差不多把整个上午的时间都消磨在表姐旁边。吴寄萍的病状比昨天有了转机,这使罗兰和李惠芳感到安慰。李惠芳因丈夫昨夜又没回家,一肚子烦恼无处可说,所以一有工夫就来看寄萍:挂念着罗兰两天没吃过一顿安生饭,这天中午,李惠芳亲自下厨房预备了几样小菜,派伙计送到寄萍处,随即她自己也跟着过来。“我同你们一道吃,”她说,“吃过饭我还有事,说不定下午不能抽出身子来看你们。”吴寄萍看见窗上的阳光十分明媚,躺在病床上如坐监牢,就拿一条印度绸花首帕包在头上,勉强下床来陪她的表嫂和表妹吃饭。她拿起筷子,忽然望着窗子叹息说:
“我爱阳光,春天的阳光真美丽!”罗兰向病人看了一眼,望望窗子,投有说话。李惠芳安慰她说:
“再过两三天,我陪你天天晒太阳。晒些时,你的病就会好了。”病人转过脸来,愈加感伤地说:“嫂子,我天不明就醒来,看着窗子慢慢发白,后来看见太阳的红光在窗子上跳动,再往后阳光又变成金色。刚才我躺在床上,听着布谷鸟叫,看着窗于,想着昨天同志们都在忙着编写壁报,有的熬通宵,可我什么也没有做。生活在这样的伟大时代,能够为救国做工作,不仅是义务,也是幸福。可是我躺在病床上,这样死去,我死不甘心!”寄萍的声音哽咽,流下眼泪。
李惠芳噙着热泪,劝解说:“萍妹宽心,你会恢复健康的,以后还会做很多工作。你快吃一口东西吧,一会儿都要凉啦。”“我不吃。我刚才想着,唉,这么可爱的阳光,可爱的宇宙,为什么不让我多活几年?死真是不幸,我简直想对你们痛哭一场!”“别说傻话,年轻轻的怎么会死呢?你别把自己的病看得太严重,养一养就会好了。”“养一养就会好!可是我没有好环境,也没有好心情,怎么谈到养病?我对于自己的病非常清楚,虽然前天没死,昨天没死,今天还没死,但不要多久终会死的,什么力量也不能把我从死的路上拉回。想到不久就要离开你们,离开一切,变为泥土,变为灰尘,再也不会感到春风的温暖,阳光的美丽……表嫂,我一想到这些,就不由得出一身冷汗,立刻觉得眼前义空虚,又黑暗,连窗明几净的小房间都变得又凄凉又阴森森的!”吴寄萍叹了一口气,拿起筷子又放下,哽咽说:“我什么东西都不想吃,还是让我躺在床上吧。”李惠芳一边说着宽心话,一边照料着病人上床。罗兰一直低着头不敢看寄萍一眼,无情无绪地默默吃着,什么东西到嘴里都没了滋味。等李惠芳照料好病人躺下,重新坐在罗兰的面前时,罗兰抬起头来望着嫂子微微一笑,小声要求说:
“嫂子,我陪着你喝杯酒好么?”李惠芳点点头,笑着问:“你什么时候学会喝酒了?”随即她伸手往腰中摸钱,转过脸向院里叫道:“春喜,来拿个杯子打酒去!”罗兰没回答嫂子的话,不等到春喜进来,就已经跑到外面,拿进来一个酒瓶和两个小杯子。这是清明节那天余下的残酒,被她藏起来的。她先倒一杯放在嫂子面前,随后又给自己倒一杯,端起来用嘴唇咂一咂,酒味刺激得她不由得皱起眉头。她本来不会喝酒,所以这种反常的行为使惠芳和寄萍深感兴趣。惠芳自己喝下去半杯酒,吃了一筷头香椿炒鸡蛋,又从腊肉盘子里夹一片鲜红的精肉送到罗兰面前:
“快点吃下去,你看我替你挑的这片精肉多好。今天忘记把林梦云拉来了,”李惠芳转向寄萍说,“我记得林梦云能够吃肥肉,她同兰妹坐在一起吃这盘腊肉才好呢。”说完,她又把自己的杯子喝干。
“兰这姑娘真古怪,表嫂,她平素一滴酒都不喝,今天自动地喝起酒来。”吴寄萍望着罗兰,又说,“清明节那天,兰,为什么让你喝你坚决不喝?”罗兰向她的表姐微微一笑,又端起杯子喝了半口,烧酒下肚仿佛是吞下去一个大球,马上从胸口燃烧到头顶。她吸吸嘴唇,吃口素菜,身子困倦地向椅背靠去。李惠芳对病人挤挤眼睛,转过来向罗兰笑着说道:
“快别喝!想喝酒,尝一尝还不好?你不能同我比,你喝下这一杯就要醉啦。”“不。我要醉。我很想喝醉。”罗兰端起杯子,一饮而尽,于是双颊飞红,眼睛乜斜,声音迟钝地说:“嫂子,你替我倒上一杯,我同你对饮,喝完后我有几句秘密话要对你说。嫂子,你太好了,我要是对你再隐瞒下去,良心实在不忍。嫂子,快替我倒呀……笑什么?奇怪!”“好妹妹,再喝一杯就真要醉了。我给你倒杯浓茶,以茶当酒,你一边喝茶一边告诉我你闷在心中的秘密话,好吧?”“你怕我喝醉?笑话,我永远也不会醉!好吧,你不肯替我倒酒,我自己倒也是一样。”她抢到酒瓶,倒满一杯,把瓶子向桌上用力一摔,得意地说:“瞧瞧!你们别小看我,以为一杯酒就能把我喝醉。嗨,我永远不会醉!萍姐,说实话,我已经醉了么?”“你没有醉,可是也不要再喝了。空心头不宜多喝酒,快吃饭吧。”“不,我偏要喝酒!”罗兰满不在乎地又喝下去大半杯,继续说:“萍姐,你醉过么?醉后是什么滋味?人们说喝醉酒脑筋糊糊涂涂的,身子跟腾云驾雾一样,真的么?唉!萍姐,假若你死了,我……”李惠芳大声叫道:“吓!乱说什么呀!平素不爱说话,怎么一杯酒下肚就变成话匣子了?好妹妹,我替你把那半杯喝掉,你快点吃饭吧。你看,你要是再胡说,萍姐就要不高兴了。”罗兰不让惠芳替她喝,又端起杯子一口喝干。墙壁和什物开始在她的眼前朦胧起来,像隔了一层薄雾,一切都不停地在雾中旋转。
“我刚才说错了,”她说,觉得舌头很僵硬,“萍姐是不会死的,太阳将永远照着萍姐……”“让它照着我的坟墓吧。”寄萍感伤地插了一句,惨然一笑。
“不。它永远照着你的脸,你的眼睛!到秋天,萍姐,我们还要像小时候一样,到山卜拾枫叶,拾得多多的,比赛谁的枫叶最红……”“傻姑娘,我还能活到秋天吗?唉,你看我这手,”病人伸出一只手映着光线,一反一正地端详着,噙着两眼热泪叹息说,“黄得跟霜后的白果树叶儿一样,很快就要落掉了。”李惠芳不让罗兰再说下去,连忙把她从椅子上扶了起来,笑着说道:“哎哟,你姊妹俩尽做起诗来,弄得人心里边怪难受的!早知道你们是这样,我不来同你们一道吃饭了。来,我送你到春喜的床上躺一躺,免得你萍姐说话多了累神。你看,我特意给你准备的几样可口菜,你吃的还不抵一个猫儿吃的多,白辜负我一番好心!”罗兰被搀扶到春喜的床上躺下,让她喝下去一杯浓茶,又替她削了一个梨子吃下。她觉得心中很难受,眼前的一切都在旋转,床铺也尽在起落不定。知道自己有八成醉意,她闭住眼睛,不敢再胡乱讲话,一会儿就处于半醒不醒的朦胧状态。
李惠芳知道罗兰有个爱清洁的脾气,不敢拿春喜的被子盖到她身上,拿寄萍的又介意着传染肺病,于是就悄悄吩咐春喜回家去从自己的床上取一条俄国毯子。当俄国毯子取来盖在罗兰身上的时候,罗兰忽然睁开眼睛,乜斜地望着惠芳,望了很久,说:“嫂子,我真替你可怜,你让我报告你一个消息么?”但当李惠芳关心地询问什么消息的时候,她又摇摇头,闭住眼睛,不肯说了。
“好吧,你酒醒后再告我说吧。”李惠芳坐在床沿上替寄萍削着梨子说:“反正不是好消息,我晚一刻知道更好些。”她一直照料着罗兰睡熟,等寄萍吃过一碗莲子稀饭以后,才心思沉重地走回家去。未进院子,她希望丈夫已经回来,坐在屋中等她;进了过厅,看见伙计们,尤其是奶妈和陈嫂,见她们并没有什么表示,她登时感觉到整个的世界都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