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儿庄的胜利在山城中引起来两种庆祝:一种是深深为胜利的消息感动到发狂地步,用无限的爱国热情去进行宣传;另一种是混合着冷淡与可笑的乐观,奉命令贴标语,又召集市民开一次庆祝大会,发一些令听者茫然的糊涂演说。讲习班和其他青年团体的庆祝是属于前者,但他们也参加了后一种庆祝会,还贡献了歌咏。这一阵忙过之后,各青年救亡团体的负责同志开过一次会,准备在战时教育工作团来到之后,在工作上展开一个突击运动,冲破这落后山城的沉闷局面。大家对于战教团的到来等得十分焦急,曾经秘密派人去邀请一次。
现在,战教团确实从附近的那个城市动身了。
计算战教团在今天下午可以来到,各团体都以极其兴奋的心情准备着欢迎工作。全城的大街上,城门上,以及战教团来时必经的山路上,到处都贴了欢迎标语。他们共推出三位代表,天明出发,到离城二十多里的市镇上迎候。讲习班全体同学,决定排队到城外八里远的山下迎接。同学们天天在紧张和忙碌中生活着,都愿意趁迎接战教团的机会,到野外痛快地玩耍一次,因此罗明们决定在吃过早饭后就出发,并准备中午在山上野餐。九点钟时候,全体同学由罗明率领,出了城,过了河,走到山下。这儿有几家过路小饭铺,一家茶馆,尽是破旧的茅庵草舍,低矮而肮脏。留下一位男同学守在街上,等候战教团快到的时候报告消息,罗明带着同学们转过小街,往风景幽美的小山上走去。
这是~个风和日暖的好日子。天空是那么湛蓝,蓝得那么晶莹和深厚,叫你会想起来风平浪静的无边海洋。倘若你没有欣赏过海洋的美丽,那么,你可以想一想传说中皇帝们帽子前缀着的那块碧玉。几片乳白的、透明的、不住幻变的浮云,从远处的山谷升起,飘过山头,到天空停下来,散开去,在无边碧蓝的天空中慢慢儿融入太空,消失得无影无踪。山上密密地长着松树和杉树,还有各种比较低矮的杂树,树木较稀的地方便是岩石和深草。太阳从树木的枝叶间漏下来金色光点,在古色斑驳的怪石上闪烁跳动。山腰间有几间破庙和一个小平台,站在平台上可以望见城市中那密得像鱼鳞一样的房屋脊。庙门上锁着一把生锈的大铁锁,青石的门槛和门墩上撒了一层雀屎,有灰色的和褐色的,干了的和尚未干的。门外有两个石狮子:一个倒在地上,旁边长满了很深的青草,头边开一朵红色野花;另一个在几年前被枪弹打坏了一只前腿,默默地抬着头,凝望着遥远的较高的青灰山峰,好像在回忆往事。庙周围耸立着高大的松树、枫树。还有两株虬枝秃顶的古柏树,较粗的柏树身上挂着三个红布和黄布小匾,都已褪色,上写着“诚则灵”、“有求必应”一类文字。由于庙周围的树木茂盛,使人一走上平台就感到森森凉意。
和春天幽静的风景不调和的是,从山路上来时,路旁有一些被烧毁的房屋,墙上和青石崖壁上仍然留着红四方面军和赤卫队围攻县城时用石灰和红土写的口号,有拥护苏维埃政权的,有打倒“刮民党”的,有打倒土豪劣绅的,有号召打倒封建地主分田地的……同学们都看见了这些经历了七年风雨仍未洗刷去的革命口号,并没有发表议论。在大别山地区,这一类革命口号和标语还常常可以看见,有时与国民党军队的“剿共”标语在一堵墙壁上共存或重叠,大家习以为常,不感新奇。
今天只有黄梅认真地看了看,想起了在土地革命中牺牲的父亲和两个哥哥,并且记起了童年时的一些往事。在抗战初期,大别山的农村里很容易找到“豫鄂皖边区苏维埃政府”制造的铜币,黄梅随母亲从驻马店逃亡回来后就找到一枚,视为传家宝,这次带进讲习班,珍藏在口袋中,不让人见。此刻她忍不住隔着衣服将铜币捏一捏。由于她对大别山武装斗争的时代不曾淡忘,对父兄们的仇恨牢记在心,而对于目前这个时代充满了希望和兴奋,所以她继续在同学们中间有说有笺,带头爬山,充满活力。
同学们像一群放到草原上的马儿一样,欢喜得不住地嘶鸣、跳跃。大家弓着背,喘着气,踏着石级往上跑,谁也不肯落在别人的后边。正跑了一半的时候,黄梅忽然呼啸一声,加快脚步,第一个跑到了平台上边。她站在一块大石上,一边用手背擦着脸上的汗,一边讥笑着全体落后的同学们。同学们越发被竞赛的心情所鼓舞,呐喊着,一窝蜂似地跑上去,随即散在茂密的树荫下,欢笑着,歌唱着,互相呼唤着,吵嚷着。不知什么时候黄梅已经爬到一株大树的枝桠上,人们听见她充满着活力但并不圆嫩的歌声从高处落下,又散向山谷:
我们在大别山上我们在大别山上山高林又密,兵强马又壮。
同学们立刻跟着她唱了起来。欢快的合唱声在口坳中有力地飞翔着,时而高翔山头,时而沉落谷底,时而猛冲着庙右边几十丈高的青色悬崖,随即又碰转回来,成为深沉的回声。
歌声刚停止,罗明忙从一株大树的盘根上跳起来,用力地拍拍手掌,使大家听他说话。
“诸位同学!”他叫道,悬崖上响着宏亮的回声。“今天我们来欢迎战教团是有特殊意义的。这个团体是全省的模范救亡团体,他的到来不仅把鼓励带给我们,也把宝贵的经验,光辉的榜样,带给我们。不管陈旧的势力是多么雄厚,但新生的势力正在迅速成长,将会像春草一样绿满天涯,任何力量都不能加以遏止。同学们,我们要学习战教团的工作精神,永远热情而坚强地生活--战斗,战斗--生活!”暴风雨般的掌声在周围震响,震撼着青色悬崖,崖上的细草索索颤抖。他不得不停下话来,等掌声稍稀,又接着说道:
“同学们,春天是青年人的春天,未来是青年人的未来。
我们不怕一切挫折,打击,跌倒了爬起来,从荆棘中踏出一条路。将来的胜利是我们的。我们是未来世界的主人!”又是一阵掌声的暴风雨。罗明的眼腈发射着热情的光辉。
停了片刻,换了一种稍微平静的声调,他向同学们报告了一件可喜的新闻,就是在武汉召开的全国学生代表大会已经胜利开幕了。这报告又引起了一阵欢呼,久久不息。最后他吩咐说:
“现在就请大家随便找地方玩去,要尽情地玩耍,尽情地快活。听见吹哨子,立刻到此地集合。去吧,大家比一比,看谁玩得最快活!”“好哇!”朱志剐骑在石狮子的背上,声音沙哑地叫道:“我们永远是快活的,永远不会有忧郁!”“因为春天是我们的,世界是我们的!”另一个像唱歌一样的声音接着说。
大家立刻又呼唤着,吵闹着,歌唱着,像一群山鸟似地从平台上飞散开来。
林梦云和罗兰在半山腰看杨琦画水彩写生,看得呆了,一直到罗明的讲话快要结束的时候,才手拉手跑上平台。她们在一个横卧在草间的断碑上坐下去,不住地喘着气,从前额冒出来像小米粒样的汗珠儿。小林丰满的脸孔热得鲜红,越发显得娇嫩,仿佛只要用指甲轻轻一掐,就会给掐出水来。罗兰的双颊虽然也红嫩得像桃花的蓓蕾一样,但红色的外围却稍稍显得苍白,使人可以看出来她并不十分健康。她的心跳得很厉害,连小林也听到了它的跳声。
“小罗,你跑得很累吧?”林梦云小声问道。
罗兰竭力止住喘息,摇摇头说:“不,并不怎么累。”“你说这个地方的风景好不好?”小林叉凑近罗兰的耳边问,“你看那个悬崖多壮观啊!”罗兰点点头,说:“能在这里住一辈子才好哩!”她们都不注意听罗明的讲话,静默地欣赏着周围风景。
林梦云咬着嘴唇,她的一双明媚的大眼睛在树上、山上、天上、山下的田野上,慢慢地转来转去,而同时,从眼角、嘴角、颊上的小酒窝,浮出来安静的、适意的、若有若无的笑意。罗兰的眼光久久地射在悬崖上,从她的眼睛里看不出快活也看不出悲哀,分明她是在想着一种梦幻一般的缥缈心思,却使人无法猗透这位少女的内心秘密。那耸立在古庙右边不远处的百丈悬崖,有的地方苍苔斑驳,有的地方光油油的,颜色灰绿而深暗。几处爬山虎从崖脚爬上去,细而长的枝条上挂着鲜明的浅绿嫩叶;旁边的石缝间夹着几枝晚开的黄色迎春花,还有几枝无名的,血红血红的,像天竹似的小红果--这些不常见阳光的东西把悬崖点缀得充满春意。罗兰望着悬崖出了半天神,忽然转过来对小林咕哝说:
“你敢从那个悬崖上跳下来吗?”林梦云看了她一眼:“你怎么想得这样奇怪?”罗兰答非所闻地说:“我喜欢那枝迎春花,你看它们是多么寂寞!”当罗明的讲话结束,同学们开始从平台上走散的时候,黄梅从树枝上跳下来,叫小林和罗兰跟着她一道上山。见这两个女孩子都没有上山的兴趣,她就对她们耸耸鼻子,向男同学们追赶去,消失在林木深处。小林本来打算带罗兰到响着淙淙流水的谷中去玩,但因为罗兰的样子很迟疑,便只好陪着她在断碑上多坐片刻。
罗兰不愿离开平台,为的是她在暗暗地等待杨琦,希望能看他一眼,最好是看他画这座古庙和悬崖。两三天以前,她曾一度在心中把他冷淡,把秘密的痴情寄托在表弟身上,但那种感情变化是极其短暂的,仅仅过了一天,她的心就开始像钟摆似的在两人中间摆来摆去,又摆到杨琦的一边不再动了。自然,不管怎样,寄芸在她的眼睛里是个孩子,只能使她觉得可爱,而不能使她崇拜,而且他在延安,再相会谈何容易!至于杨琦,就在她的身边,而且比她大三岁,这样的年岁差别很恰当。虽然杨琦并不能使她崇拜,她常常想着杨琦的文学水平不高,心中不无遗憾,但是她知道杨琦很聪明,在她的眼睛里他是个多才多艺的、有光辉前途的、十分热情能干的青年。尤其重要的,是杨琦这几天来对罗兰的态度不像从前一样,她可以从他的一举一动中感到一种从前不曾有过的东西,这东西她不能完全理解,令她心动,感到神秘,啊,这大概就是爱情!她是第一次有这种奇异感情。直到现在,她对杨琦没有过任何表示,对他十分冷淡,然而她大概已经开始爱他了,在心中总想能够看见他。她也知道,杨琦现在已经觉察出这种爱,回过来爱她了。虽然这新的变化是那么朦胧,那么捉摸不定,但对于这位多情的少女,却具有旋转天地的大力量,重新使她的生命为他燃烧,她的心花差不多要颤巍巍地为他开放,当然不能全开。
听见同学们从林木深处发出的歌声和笑声,林梦云越发在平台上坐得不耐烦。她想马上到风景优美的谷中去玩耍,又不能把罗兰一个留下,少不得又催促罗兰一次。罗兰装做困乏的神态,打个哈欠,靠在小林身上,懒懒地小声说:“你让我再歇歇,春天真是困人啊!”随后她又把身子坐直,同她的哥哥(他刚读完一通字迹剥蚀的碑文)说着闲话,一边不住地拿眼波向通往山下的石径上偷偷望着。
过了一会儿,两个女孩子同时发现有两个人一边谈着话,一边喘着气,从山脚下向平台上走来。她们凭着特别的敏感和熟悉,从模糊的谈话声,脚步声,辨出来那一道上来的一个是陶春冰,一个是杨琦。林梦云把脸孔转过去,望着石级,眉头上原来笼罩着焦急的浮云马上被快活的微笑代替。罗兰露出来无所感觉的、极其淡漠的样子,向石级悄悄地瞟了一眼,催促小林动身,仿佛她刚才迟迟不走,根本不是等待任何人。
她实际上还没有看见上来的人,不过她已经感到满足,而且认为同杨琦见了面反而是多余的事。她推一下小林说:
“快走吧,小林,这儿太阴凉了。”“你听,杨先生跟陶先生一道上来了,咱们等着他们吧。”“你不走,我自己走了!”罗兰坚决地站起来说,用力地拖着小林起身。
“同他们在一起玩不热闹些吗?”“我就不爱热闹。”罗兰忽然不高兴地小声讽刺说,“陶先生身上有吸铁石,吸住你,可是我要自己走了。”一说完,罗兰果然撒开手,对小林叉讥讽地笑一笑,非常傲慢地、倔强地,向通达山谷的幽僻小径走去。林梦云没有办法,一面唤罗兰等她,一面向石级上张望。虽然罗兰的讽刺使她的双颊微红,但不曾改变她的快活笑容。望见陶春冰和杨琦从曲折的石径上现出半截身子,她非常天真活泼地大声叫道:
“陶先生,你也来啦!你不是说你不打算来吗?”杨琦抢着说:“小林,你猜陶先生为什么忽然来了?”“我不晓得。是寻找诗的材料吗?”“一方面是来找诗的材料,一方面是想听你唱歌啊。”林梦云咬一咬嘴唇笑了。她稍微感到不好意思,连忙向罗兰望了一下,又向小路上用音乐般的声音说道:
“杨先生,陶先生,我同小罗到溪边去玩,欢迎你们一会儿都来啊!”她闪动着灵活的腰身,脚步轻捷地向罗兰追去,异乎寻常的快活心情使她特别充满精神。快走人被密林遮蔽的曲折幽径的时候,林梦云很希望陶春冰来谷中溪边找她,但是她不再招呼陶,忽然转回头向等待陶春冰的罗明叫喊而故意使陶听见:
“罗先生,下边的溪水真有趣,你同杨先生他们一道来呀!”随即她挽着罗兰的手,隐进林木深处,只听见她用春莺一般的悦耳声音唱着陶春冰最爱听的《春暧花开曲》,边唱边向奔流的山溪走去。但歌声很低,远不如她们走去的幽径上发出的百灵鸟的歌声嘹亮,而且渐远渐低,终于和淙淙的水声混在一起。
“陶公,春天来了。”等两个女孩子走了以后,罗明转回头来望着陶春冰说,含有深意地哑然而笑。陶春冰近几天知道罗明误会他对林梦云很有感情,听了罗明的话,感到不舒服,但只好装做并不理解,用手绢擦着前额上的汗珠,笑着说:
“别糊涂,春天快要过去了。倘若你指的是民族解放战争的伟大时代,可以说正是春暖花开时候的开始。”罗明的思想一动,问道:“在我们这闭塞的地方,也算是进入了春暖花开的时候么?”“为什么不是?七七事变以前,我们这里死气沉沉,如今是什么情形?一个小小的山城里有许多救亡组织,许多宣传抗日的壁报,到处有救亡歌声,一年前有这样的情形么?”罗明不能不轻轻点头。
从山上传来同志们雄壮的歌声和快活的呼喊声,同时从山谷中传来林梦云的美妙歌声。
陶春冰接着说:“这才是真正的时代声音,春天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