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来能不能再打内战,决定于许多条件。我们只能说要努力争取团结,争取进步,争取抗战到底,至于将来会不会再打内战,并不决定于我们的主观愿望,而决定于今后的各种条件。”张克非笑着说:“啊,你又在讲哲学了!你最近听到什么重要消息么?”“听说国民党内部的顽固势力开始抬头,德国驻华大使陶德曼又在帮助日本人向蒋介石诱降,而国民党中的德日派在八·一三战争爆发后不久就有人进行秘密的投降活动,也是通过陶德曼牵线。所以目前的局势有一股危险的暗流,值得警惕。”“据我看,国民党右翼被迫抗战,对抗战始终是三心二意。
上海、南京沦陷之后,影响了这个阶级的根本利益,所以妥协投降的暗中活动又多了。”陶春冰感慨地说:“从抗战前到今天,一直存在着对日妥协投降和反对妥协投降的严峻斗争,直接关系着中华民族的命运。从目前各种条件看,对日投降的暗流很难成功,但道路是曲折的,在民族解放战争的道路卜绝不会一帆风顺!”张克非小声问:“目前陶德曼为什么义积极活动,帮助日本人对蒋介石进行诱降?”陶春冰回答说:“德意日出于统治全球的疯狂野心,已经结成了三国同盟,又称为三国轴心。陶德曼的秘密活动符合希特勒的全球战略,让日本统治中国和东亚,牵制英、美和苏联。”张克非悄声问:“陶德曼最近的诱降活动,你是听谁说的?”陶春冰悄声回答:“我是从师政治部胡主任那里听到的,必非谣言。目前情况很复杂,你不要对第二个人说出消息来源。我们住在这个小县城中,消息太闭塞了,而且我们的政治嗅觉也不灵敏。等战教团来到之后,定会有一些关于全国形势方面的重大消息。最近武汉《新华H报》上有几篇文章都提到反对投降和坚持抗战到底的话,必有所指,经胡主任一说,我才恍然明白。”“胡主任对这个问题抱什么态度?”陶春冰笑一笑,说:“当然他反对向日本妥协投降,所以才把这消息告诉了我。五路军目前还保持自己的政治路线,与蒋介石的主张不同。”“对,这个问题对我今后留在这一带做工作关系重要,请你告诉我,桂系的政治态度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这个问题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谈清楚,今天不谈,等我走的时候,找时间同你谈谈。”“据你看,陶德曼对蒋介石的诱降活动会成功么?”“目前还不大可能。”“为什么?”“第一,目前有强大的民主抗战力量存在,包括国民党内部的抗战力量,是这一力量在决定当前中国历史的进程,而不是蒋介石个人在决定历史进程。第二,中日战争既然已经爆发了,全面展开了,就产生了新的历史形势。蒋介石顺应这种形势,领导抗战,他个人就有前途,也有荣誉和崇高地位。倘若他违背这一形势,真要走相反的道路,他自己的领袖地位,一切荣誉,都将随之失去。他不是傻瓜,不会那么容易上了日本人的诱降圈套。还有第三,在蒋介石周围,除一部分没有实权的元老之外,分为德日派和英美派,互相牵制。中日战争爆发以后,英美派占了上风。这一周际力量的新变化,有助于国民党继续抗战,不利于国民党对日投降。从以上简单分析,保证抗战胜利的最根本条件是继续壮大抗日力量,也就是进步的爱国力量、进步力量,而不是一切依靠国民党,依靠蒋介石。
是人民在监督和推动蒋介石领导伟大的抗日战争。”“对,对,你说的完全正确。最近几个月,我在武汉《新华日报》上看见了陈绍禹的几篇文章,心中老不舒服。你都看了么?”陶春冰点头微笑,没有回答。
张克非对陶春冰的时事分析已经十分满意,因为罗明在等待他,他推了一下陶的胳膊说;“你快去给小猫们讲故事去吧,她们在等着你哩。我有事要找罗明,也许待一会儿也去找你们。好,再见!”陶春冰在小庙前的平台上彷徨一阵,想去找小林和罗兰,又不肯坦然前去。他打算先找杨琦,然后同杨琦一道去她们那里。但望见杨琦以后,他又心思矛盾,悄悄走回,仍然在平台上彷徨踯躅。过了一刻钟样子,他终于不顾一切地向谷中走去。并在肚里鼓励着自己说:“本来并没有恋爱,应该大大方方的,像从前对她们的态度一样。”正在这时候,忽听见黄梅在山腰间大声叫道:“让我来指挥!让我来指挥!我是打过游击的!”跟着响起来了一阵呼叫声和欢笑声,游击战的演习开始了。但同时从他前面的山谷中,从水声淙淙的林木深处,飘来几个女孩子的合唱声,那调子极其活泼、轻快,充满着青春的生命,在树梢上、在春风里、在婉转的鸟鸣中飘扬回荡。
谷中的歌声还没有停止,从山上又落下黄梅们的雄壮歌声:
在密密的森林里,到处有我们的宿营地。
没有吃,没有穿,自有敌人送上前。
没有枪,没有炮,敌人给我们造。
陶春冰热情激动,停住脚步,抬头向高处望去。一直望到山头,尽都是茂密的树木和青草。他看见同学们沿着崎岖小路,一边唱,一边向山顶爬着。一只老鹰从树枝间被歌声惊起,在山顶上盘旋一阵,随后用一种雄劲无比的姿势向高空冲去,在高空发出雄劲的鸣声。老鹰愈飞,愈高,愈远,影子愈飞,愈淡,愈小,最后融化进无边的苍茫蓝天。
陶春冰又彷徨起来,拿不定应该上山呢还是到山谷的溪边找林梦云,听她唱歌。从一些条件说,他不可同林梦云发生恋爱,但是总愿意看见小林,也愿意听到小林的歌声。自从他在讲习班中认识了林梦云以后,使他常常想起五年以前的吴寄萍。那时吴寄萍只有十八九岁,留给他的印象一直保存在记忆中,至今仍然鲜明如昔。他觉得小林明亮的眼睛、弯弯的眉毛、整洁的牙齿、温柔的微笑、音乐般的声音,都有点像当年在开封初次见面的吴寄萍。后来吴寄萍从开封到了北平,参加平津学生的救亡运动,两人关系很快起了变化。一二·九运动时他在河南养病,后来知道吴寄萍同罗明们一道,冒着严冬的刺骨寒风,肩并肩参加了轰轰烈烈的学生游行。在二十九军的水龙头的猛力喷射下她站立不稳,跌倒在天安门前的马路上,爬起来继续前进。她第二次参加游行,又被水龙头浇得浑身透湿,在纷乱中被群众挤倒地上,又被人踏了一脚。幸而被罗明们迅速地救了起来,搀扶着离开游行队伍,送她乘黄包车返回公寓。但回去后患了重感冒,大病一场,在医院中住了十天。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患了肺结核病。经过这次住医院,才被检查出来,给她心理上的打击很大。但是她除了忍受着疾病的折磨和封建家庭给她的无情打击之外,她还要努力搞好学习,并且努力做好学生中的救亡工作。由于她的进步并经受了考验,在双十二事变时,她加入共产党了。
陶春冰看见今天的春光明媚,讲习班的全体师生们一个个兴高采烈,独有吴寄萍躺在床上,病情不容乐观,不禁心中怅然,甚至有点悲哀。他暗暗感慨:像吴寄萍这样的人,根本不应该在这样的时代死去!从谷中的溪水边又传来林梦云的歌声,他的眼前现出小林的可爱面影,而同时也重现出五年前吴寄萍的面影。他心中明白,林梦云和罗兰都有吴寄萍的部分影子,但是吴寄萍在学生运动中经历了几年的实际斗争,加上个人命运的坎坷,差不多已经磨练成熟,和她们两个尚未踏人社会的少女根本不同,而且在文化修养上也相差悬殊,使她们没法相比。他自己也奠名其妙,近来对小林竟然有一种朦胧的感情,而他也觉察出来,他在小林的心中成了个崇拜对象。他自己时常在心中盘算:发生恋爱是不可能的,这不过是偶然的萍水相逢,离开后可能过不了多久就互相忘记了,不会像吴寄萍给他留下了深深的印象。
陶春冰不能决定应该上山去跟许多同志们一起玩耍呢还是下到山谷中,坐在小溪边的石头上听小林唱歌,欣赏小林的腼腆微笑。迟疑了好久,竟然不能马上决定。后来他在一块照耀着阳光的断碑上坐下,一双大而有神的服睛一会儿仰望山头,一会儿转向被林木遮蔽的山谷。实际上他看不见山谷,只听见在较低处的树梢上飘荡着林梦云的婉转歌声,有时点缀着画眉和百灵的悦耳鸣声,还有啄木鸟在古树上发出的丁丁声。最后,他的视线移到了山谷那边的、树木较少的半山坡上,凝望着一大片血红的杜鹃花,不觉笑了。
过了一阵,他忽然从那一片杜鹃花的附近看到了一座半毁坏的石头碉堡,再仔细一看,石头墙壁上残留着当年红四方面军用石灰书写的革命口号,也有国民党某军政工队书写的“剿共”标语。于是他想起少年时曾经听说这一带原是红军和国民党军队互相争夺的地方,曾经发生多次战斗,双方都死伤了很多人。他想着,好不容易国共两党停止了内战,共同抗日,但是当年双方的标语和口号依然保留在这座山上,到处可见,成为历史的见证。可是蒋介石没有料到,十年“剿共”的结果,只换来白骨如山,民族危亡,半壁河山被日本军队占领,他不得不同共产党合作抗日。陶春冰微微一笑,自言自语说:
“历史的变化真大,这青山就是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