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代真伟大,反共老手生了个跟着共产党走的儿子,封建家庭出了个叛逆女儿!”因为张克非出去开会,罗明带领一部分同学去慰劳昨天开来的一批伤兵,所以学校停了半天课,没有参加慰劳伤兵的同学们都分散在教室和寝室中各自用功。杨琦跑到教务处,看见两位同志就报告说:“喂,我的两个弟弟已经到前线啦!”带着一点夸耀的心理,他匆匆地把弟弟们的来信和相片报告出来,转身就走。他脚步轻快地跑到教室、寝室,向同学们报告他弟弟们已经到了前线的消息,在结尾时往往还加上一句:
“我爸爸高兴极了。”把全校走了一遍,他回到自己寝室,拿起了一本新歌集,用手指在桌面上打着拍子,练习着唱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又把歌本放下,在面前摊开一幅裁成六开的生宣纸,又摊开一本珂罗版印的名人画册,学习画中国山水画。
他在开封私立东岳艺术学校学的西洋画,原准备在去年暑假报考杭州艺专或中央大学美术系专攻油画,由于抗战爆发,终止了上学,投入救亡工作,由开封回到本县。近来因为想到民族解放战争既然是一个艰苦的长期战争,将来可能一切外国的颜料和画笔都买不到,国产的不能令人满意,于是就打算学画中国画,特别是中国的水墨山水。他面前摊开的是一幅倪云林的画,用枯笔绘着几块瘦石,几点荒寂的淡墨远山,瘦石边倚着一座茅亭,几株干枯的老树,还有一个老头子扶杖向远处凝望。杨琦没有敢冒冒失失地向纸上下笔,他细心地把这幅画的章法布局看了一看,又向纸上看了一看,总觉得没有把握画好。在另一张白纸上试画几笔,觉得还不错,跟着又用破笔皴出来一个山头。但他仍然迟疑着不肯往宣纸上画,把笔锋悬在纸上比画一阵,视线又移到画册上了。如今倒不是他没有下笔的勇气,而是他心中怀疑地问道:“画这样的画在目前有什么用?”这一疑问使他学习中国画的心愿从根本上动摇起来。“妈的,封建艺术!”他骂道,“表现的是封建地主们的空虚生活和出世思想。”伟大的战斗的时代在召唤他,在他的心里充满了快活、希望、生活的意志、燃烧的热情,这使他决然地抛开倪云林,卷起宣纸,重新唱起歌来。
他一面唱着,一面在想着弟弟们和罗兰,特别是罗兰的影子始终没有离开过他的心头。刚才当他正要学习倪云林的时候,罗兰的美丽的面影也不断地闪现在那些寒林与瘦石之间。
此刻她的影子更其执拗地,更带有魅力地浮动在他的眼前,忽而在窗上,忽而在画上,忽而在墙上或顶棚上。后来,他的歌声慢慢低下去,眼睛里充满着爱的热情,凝望着墙壁,那上边有一条曲折的裂纹,那裂纹变成了罗兰的侧面像,在他的眼中活了起来。他不敢动一动,也不敢眨一下眼皮,久久地凝望着墙上的幻影,沉人于幸福的梦想之中。
林梦云拉着罗兰和陈维珍,小声地唱着走来,在他的门口停下。陈维珍抢先探头到门里望一望,向他叫道:“喂,杨先生!”随即又把头一缩,同躲在门框外的林梦云天真地笑了起来,只有罗兰仅仅是微笑。杨琦吃了一惊,望着门外嚷道:
“笑什么?傻笑!”陈维珍和林梦云互相推拥着走进屋来,仍然在笑着。林梦云的一只手拖着罗兰,罗兰仍然笑得很矜持,很含蓄。陈维珍向杨琦问道:
“杨先生,我问你一个问题:小林为什么又爱笑又爱唱?”杨琦不假思索地回答说:“那当然,青年本来就是一朵花、一支歌,何况小林原是一只黄莺托生的,在春天怎能不唱歌呢?”陈维珍向小林耸耸鼻子:“你听见了么?杨先生说你是一朵花,一支歌呀,还说你是黄莺托生的!”“我捶不死你!”小林说,同时用小拳头在陈维珍的面前扬一扬。“你不但是一朵花,一支歌,还是一只爱叫的小麻雀哩!”昨天杨琦曾经给林梦云画张半身像,只画了一半停下。
现在他想趁机会把它完成,就吩咐她像昨天一样坐在椅子上,自己坐在她的斜对面,支好画架,望望她,望望画,开始工作。
陈维珍站立在他的身旁观看,并且要求将来给她也画一张像。
罗兰对于杨琦给小林画像,心中丝毫也不感兴趣,她带着别有深意的微笑看小林一眼,走去俯在杨琦的画桌上,翻阅着那几本名入画册。没有注意到她的离开,以为她仍然站立在自己背后,杨琦工作得特别愉快,他用炭精在纸上晃了晃,于是在上眼皮上加一条细线,跟着又望望小林,小声说:
“别动。望着我。咬着嘴唇……对了。”“杨先生,”陈维珍插嘴说,“你为什么要她望着你?”得不到杨琦回答,陈维珍向小林做个鬼脸,又问道:
“杨先生,你看见小林的眼睛里有什么?”“有一首诗,”杨琦喃喃说,“这首诗只有真正的艺术家才能懂得。”“还有什么?”“还有,幸福的梦想,崇高的热情。不,什么也没有,她的眼睛是一股青春的泉水……别笑,嘴合住,咬着嘴唇,轻一点,对了。”杨琦还以为罗兰在背后站着,像作诗一般说:“小罗,你信不信?一个辛苦的旅人,带着满身风尘,口+舌燥,疲困得提不起脚来,只要喝一口这青春的泉水,他的精神立刻就恢复“你说的真美,小林本来就是一道泉水呀!”陈维珍又扭回头向罗兰做个鬼脸,叫道:“罗兰姐,你真是在天边闪亮的一颗寒星,为什么不说话呀?”“别扯我!”罗兰冷冷地说,勉强地笑一笑,但没有抬起头来。她咬咬牙,心里恨恨地说:“哼哼,我原来坐在鼓里!”杨琦才注意到罗兰没站在他的背后,于是他扭转头望一眼,问:“小罗,你在看我的画册么?”罗兰用鼻孔嗯一声,实际上她的眼光茫然地落在画册上,却没有欣赏任何一张名画。
“你来看看我画的多像她,”扬琦一面画一面又叫,“连她的灵魂都画出来了!小罗你正在看谁的画呀?”“看一幅山水画,”罗兰随便回答,不得不向画上定看一眼,看清了画家题款,补充说,“是清晖老人的。”杨琦继续为小林画像,漫不经心地说:“是王石谷的一个别号。他是清初大画家四王之一,在清代画史上地位很高。四王的功力很深,但缺乏较大的独创性,为其所短。”林梦云趁机会向罗兰叫道:“小罗,你快来看杨先生画的好不好,看像我不像我。”“当然像,你放心吧。”罗兰同答说,回头向小林勉强笑一下。
“别动,别动,”杨琦吩咐小林说,“快恢复刚才的样子!”他用肘尖碰碰陈维珍:“小陈,往旁边闪一闪,别碍事!”陈维珍向右边挪一步,望着罗兰问:“罗兰姐,你也请杨先生给你画个像好不好?”“我既不是一朵花,又不是一支歌,更不是春天的黄莺,何必呢?”“不高兴杨先生给你画像拉倒,反正我要请杨先生画一张我带往武汉!”陈维珍又顽皮地向杨琦问道:“杨先生,刚才我的问题你都没答对。你再说,小林的眼中到底有什么?”(“无聊!”罗兰心里骂,“故意向我的眼里撒灰星儿!”她合住画册,打算要走了。)
杨琦觉察到罗兰不高兴,不免心慌,但是又不得不应付陈维珍:“我不晓得有什么。我只看见白眼球里有黑眼珠。”“黑眼珠里边呢?”“有发亮的瞳仁。”“她的瞳仁里边呢?”“有我!”杨琦恍然大悟说,笑了起来。
“对了!对了!”陈维珍大声叫着,“有一个画家!”“真是小孩子!”小林害怕罗兰多心,对陈维珍和蔼地责斥说,“高兴那么厉害干什么?等到了武汉你再高兴也不迟!”“别管她,”杨琦说,“快坐好,就只欠最后两三笔啦。”陈维珍跳到罗兰身边,拉着她的胳膊说:“罗兰姐,让我看看你的眼睛!让我看你的眼睛里有我没有!”罗兰拿眼睛向陈维珍瞟了一下,说道:“你看,我的眼珠里有一只小麻雀!”随即摔脱了后者的手,趁机会从屋里逃了出去。杨琦和小林赶忙叫她。她一边跑一边说道:“我回寝室去还有事哩。”虽然她努力不让别人发现她在生气,但她自己也感觉出她的努力是失败了。因为自尊心受了损伤,她心里发誓说:
“我永远不再爱任何人!不再做一个傻瓜!”林梦云和杨琦都觉察出罗兰的生气,同时也都想到她生气的原因是吃醋,但他们都装做毫无所知。小林向陈维珍瞪了眼,那意思是:“瞧瞧,罗兰就讨厌你胡闹,都怨你了!”陈维珍急着要声辩,但杨琦截住叫道:
“都瞧瞧我的画多好!真是杰作!杰作!”林梦云跳起来站立在画架旁边,欣赏着自己的画像,喜欢得不停地绞着指头。陈维珍的目光在画像与小林的脸上来回地望了一阵,跺着脚说:
“真好!真好!把她的微笑跟洒窝都画出来了,画得真像!杨先生,你什么时候也给我画一张?画一张我带到武汉去!”杨琦完全被自己的艺术所陶醉,把罗兰忘得一千二净。
没有注意到陈维珍的话,他拍着林梦云滚圆的肩头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