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志,上头有命令,不准壮丁随便见客。你的东西交给我,我替你转交。”“奇怪!罪犯坐监也允许接见亲属,何况我的表哥并不是罪犯,是出征军人!”“这是上头的命令……”“这命令根本不合理,我非要见王材不可!”排长向罗明和全体同志望了望,摇头笑着,好像求别人快帮他说话似的。但同志们纷纷替黄梅说话,大家攻击这一道禁止壮丁接见亲人的混蛋命令。黄梅得到大家的支持越发的胆壮起来,一边向大门走一边说道:
“见鬼!我今天非要见王材不可,看我该能犯多大国法!”站岗的用枪托向她挡了一下,她鼓起眼睛来大声说道:
“闪开!我一不是土匪,二不是日本鬼子,为什么用枪挡我?难道你自己不是从老百姓出身的?为什么对壮丁没有一点儿同情?”排长不等黄梅的一排子话说完,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说道:“好,好,一道进去吧,不要再多说了!”同志们因闷了满肚子气,一看见黄梅得到了完全胜利,都感到十分得意,一齐笑了,有的还称赞黄梅有办法。那些刚才被撵到一边的几个乡下女人看见黄梅已经得到了允许,也都赶快走过来向排长恳求。排长把脚猛一跺,大声喝道:
“都给我滚!滚!”女人们打个冷战,畏缩地退后一步,仍然用悲痛和哀求交织的笑容望着排长。她们不死心,用怯怯的声音、含泪的声音,继续要求着,又不敢说得太多。排长向那个挨近身边的、白发银亮的老太婆盯了一眼,意思是要威胁她站远一点。但老太婆以为官长对她特别地发生怜悯,满是深深皱纹的脸颊上滚动着两行眼泪,全身颤巍地像风中残烛,张动着牙齿脱落的嘴巴想说话又一时说不出,连连地向排长拜着干枯的双手。
排长恶声恶气地向她问道:
“你要干什么?想死么?”老太婆没听清排长的话,但已经从他的神气上看出来他没有一丝怜悯,于是腿一软跪了下去,发音不清地哀告说:
“官长!官长!我三十二岁就守寡……”“谁不让你再嫁人啦?这个老太婆!”排长不耐烦地向卫兵望一眼:“把她拉起来!”“我五十岁上死了儿子,守着小孙子过日子,三门头只有这一棵独苗儿,正在打皮寒,给保长抓来……”排长大声说:“你去告保长去,找我有什么用?”“保长坏良心,官长。多少家弟兄几个他不抓,偏偏欺我家人单势弱,抓我这棵独苗儿!官长,你做好事在儿女身上“是的,做好事在儿女身上!”别的女人们都随着说。
“我要看一眼我的孙子,求求你,官长!”忽然看见十九岁的孙儿像囚犯一样站在队中,老太婆赶快流着泪向排长哀求:
“官长,我的孙儿站在那里,求你开恩,让我进去,让我进去同孙儿见一面我死也甘心!官长,你让我进去见一面,我来生变骤变马报答你……”“好啦,好啦!”排长挥着手,“现在别说啦,等一会儿再讲!”排长一转身,带着罗明和黄梅向里边走去。老太婆跟了半步,被卫兵用刺刀拦腰挡住。
“叫你等一等!”卫兵大声说。
“啊?啊?”老太婆的含着惊疑和询问的眼光从卫兵的脸上移转到旁的女人的脸上,“叫等一等?嗜?”“官长说等一等就叫见了。”旁的女人们回答说,期望的火苗燃烧在她们心上。
好像怕有人劫狱似的,卫兵们把扒城的人们用枪托赶回到城墙上,把一群可怜的女人们赶到一边。
壮丁们所受的非人的虐待,不允许壮丁们同亲属见面,罗兰在过去只是听说,如今她亲眼看见了这种情形,实在不能忍受,咬紧嘴唇,两手攥成拳头,两腿轻轻打颤。人们正在为白发老婆婆抱很大同情却无能为力时,不料罗兰迅速向前走了两步,搀着老婆婆的左边胳膊,用坚决的口气说:
“走,跟我进去!”卫兵将安着刺刀的步枪向她们的胸前一横,不许她们进去。老太婆猛一迟疑,打算给卫兵跪下恳求。但是她没有跪下,忽然罗兰向两个卫兵怒目一瞪,厉声说:“你敢用刺刀碰我?你敢!”说毕,搀着老太婆直往前走。
看管壮丁的是本县的地方部队。卫兵们虽然不认识罗兰,但是从她的大家闺秀的长相和高贵的神气,以及那非同一般的说话口吻,他们只好把横在她们面前的步枪收回,更不敢动手拉扯,无可奈何地让她们进去。
大门外的一大群男女老少看见她们二人进人大门,认为有了机会,一齐拥来。卫兵们又赶快将刺刀一横,大喝“滚开!”把人们震住了。一个卫兵怕受排长处分,抢在罗兰前边去向排长报告。排长没有让他说话一摆下巴,命令回大门口去。
排长也看出来罗兰不是一般平民小户的姑娘,既然敢于搀着老太婆冲卫兵,已经进来,也就不必说别的话了。他向罗明说:
“罗先生,请你对壮丁讲几句话。”罗明说:“我们的慰劳品还没有挑进来,各救亡团体来的代表也没进来,怎么进行慰劳?请你命令卫兵,放他们都赶快进来。”“没有上边指示,我负不了这个责任。”罗明斩钉截铁地说:“你放心,出了什么事儿我负责。我就是本城人,学界里都认识我,跑不了。”排长听他的口气不小,迟疑地问道:“你住在本城里什么地方?”“县后街路北罗宅。”排长心中恍然明白,不再问别的话,立刻吩咐卫兵放各救亡团体的代表和慰劳品挑子进来。果然,跟罗明来的全体救亡青年和慰劳品挑子都进来了。
老太婆的孙子名叫郑铁锁。他是独子,所以生下来几天后奶奶替他起了这个名字,意思是将他的生命牢牢锁住,不要有三灾八难。他站在后排中间。奶奶一进来他就看见了,但是由于班、排长动不动打骂壮丁,打得很凶,所以他只用泪眼望着奶奶,不敢叫一声。奶奶一进来就哭着呼唤他的名字,整个壮丁队伍和进来的救亡青年都受到惊动。排长有点动怒,回头望着老太婆:
“不许哭叫!你叫的哪个?”“官长,求你开开恩,开开恩!我要见我的孙子郑铁锁。
那不,他站在那儿不敢出来,不敢说话。官长,我快七十了,死也要见他一面!官长开恩!”排长无可奈何,大声叫:“郑铁锁,出来!”一脸稚气的郑铁锁,流着眼泪,从壮丁队伍中走出来。奶奶一把抓住他胳膊,痛哭起来,边哭边说:
“我的好孙儿,我们郑家的独苗,自从你被抓走以来,奶奶天天哭,夜夜哭,今天终究见到你啦!你一岁死了爹,三岁死了娘,是奶奶含辛茹苦把你拉扯大。有一年,荒春上奶奶拉着你出外讨饭,讨来的残羹剩饭奶奶舍不得吃,先叫你吃。没想到你刚刚长到十八岁,半夜里把你抓来。多少人家弟兄好几个都不出壮丁,偏抓你这一棵无钱无势的独苗儿。我的老天爷,你睁睁眼,看看我奶孙的命多苦,我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啊!”排长看见壮丁中已经有许多人噙着眼泪,有的人鼻子发酸。他回头来对正在哭叙家常的奶孙二人将脚一跺,眼一瞪,大声说:
“你们还啰嗦不完么?分明是故意来动摇军心!你这个老太婆,有要紧话赶快说,三言两句,说完出去!”郑铁锁见排长生气,害怕死了,哽咽着对奶奶说:“奶奶,别说啦,说也没用。你走吧,赶快走吧!”老太婆也害怕孙儿会受到官长打骂,强忍悲哭,用干枯的手背擦去眼泪,从小竹篮里取出两双她亲手编的草鞋,又取出三根蒸红薯,递给孙子。铁锁将草鞋收下,不肯将红薯留下,哽咽说:
“奶奶,红薯你留下,回去路上吃。走山路你空着肚子投力气,还会晕倒!”在排长的怒视下,没有时间让奶孙二人继续推让,只好奶奶留下一个,孙子留下两个小的。奶奶又从篮子底上取出一个纸包,递给孙子,说道:
“这里边包着五毛钱,你拿去,饿的时候买点东西吃,”铁锁不肯要,说道:“奶奶,我不要钱,不要!你本来要积下鸡蛋换盐吃,你把鸡蛋卖成钱,就没有盐吃了!奶奶!”这时,黄梅因为被奶孙二人的见面情况深深感动,所以把自己要会见表哥的事缓了一步。现在她向排长提出来她要同她表哥王材说话,排长只好叫王材从队列中出来,接着对罗明说:
“罗先生,请你对壮丁讲话。”罗明的心中很不平静,向走出的佃户青年轻轻地点头招呼,正要开始讲话,忽然他的妹妹来到身边,声音哽咽地说道:
“二哥,把你身上的零钱给我!”罗明心中明白妹妹的意图,立刻将口袋中全部零用的钞票和镍币--共有两块多钱--掏出来交给妹妹,清了一下喉咙,准备开始讲话,但忍不住转头来瞟一眼妹妹在干什么。
罗兰迅速地走到奶孙二人身边,从铁锁手中夺过用纸包的五毛钱,还给奶奶,却将向罗明要来的钞票和镍币塞给铁锁,推着奶奶说:“你快走吧,你再不走要惹官长动气哩。”她的举动完全出奶孙二人的意外,没有拒绝她的帮助。老太婆颤声问道:
“小姐,你姓啥?我下一辈子变骡子变马也要报答你。你姓啥?”“我姓中。快走吧,不然官长要骂你孙子哩。”“啊啊,我走,我走。钟小姐,你是我们的恩人。你的名字呢?”“我的名字叫国人。走吧,走吧。你的孙子要挨骂哩!”奶孙挥泪相别的情形使罗兰也滚出了热泪。孙儿说:“奶奶,你不要挂心我,等着我打败了鬼子回来。”奶奶哭着说:“奶奶苦了一辈子,如今老了,今晚脱鞋,不知道明早还能穿不能。
只要不遇大灾荒,奶奶为等着你回来也要活下去!”奶奶望着孙子走回队中才转身往大门走去,但仍然几次边哭边回头向壮丁队中望孙子。
黄梅和表哥王材站立的地方离排长约有一丈远,离罗兰较近。罗兰一边看着老太婆同孙子分手,一边也注意到黄梅将东西和零钱交给表哥,但王材只留下东西,不肯要钱,小声说:
“钱我不要,上边会搜走哩。”“别怕,你只管留下。只要你们不开走,三天以后我还来;钱要给搜去,我给报纸投稿揭发。”她故意使这句话让排长听见,接着问道:“你还有什么话嘱咐家里么?”王材迟疑片刻,看见排长用眼睛催他归队,他轻“唉”一声,下了决心,对表妹嘱咐:
“我三年前订的那门亲事,原说今年秋收以后过门,女家的嫁妆都准备啦。你告诉我爹妈说,赶快托媒人到女家去一趟,把这门亲事退了。”“为什么?”“我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死了,为啥要误人家大姑娘的青春?”“上前线不一定就打死,你怎么这样悲观?”“在火线上被打死我不在乎,”王材悄声说,“我怕到不了前线就给折磨死了。当壮丁,有病不给治,这几天已经死了几个,还有个发高烧,病得要死。梅呀,我嘱咐的话,你一定替我带到!”黄梅点点头,目送着表哥回到队中,心中非常气愤,不由得想起社会上对国民党统治的黑暗情况有一句泄愤的话:“中国不亡,实无天理!”她没有时间再想下去,罗明已经开始讲话了。
罗明本想用几句煽动性的演讲鼓起来壮丁们的抗日热情,使他们摆脱那种留恋家乡和土地的暗淡心理。但他演讲了几句之后,把自己感动得几乎要落下眼泪,壮丁们并没有显得激动。他感到自己的话同眼前冷酷的现实距离太远,不能够打进听者的心中,他自己越发感到难过,简直要向那些虐待他们的人们和一切不合理的现实破口大骂。望着站在面前的被折磨坏了的人们,他觉得再讲多的话全是浪费,于是他放低了声音安慰着这些可怜的农民说,壮丁的待遇会慢慢改善的,政府一定会优待抗属的。他说打败日本后,农民的生活要大大地好起来,还说目前社会上一切不合理的现象都要在战争中扫得净光。他不是欺骗他们,而是在说他自己所相信的希望。从抗战爆发的那天起他就像千万个渴望光明的天真青年一样,相信着这希望很快就会实现。壮丁们用心地听着他的话,从他的表情上知道他的心确实在向着穷百姓。一部分人对他的话开始半信半疑,有一些感动模样。
罗明的宣传讲话草草结束,接着全体进来的救亡青年为壮丁唱了两支救亡歌曲。本来大家还准备了许多节目,因为看见壮丁们没有心思听唱歌,罗明决定不让同志们继续唱下去,随即向大家说:
“同志们,我们进来的这些人,是代表全县各救亡团体,代表全县的青年学生,带一些慰劳品和现款来向你们慰问,向你们致敬!祝你们一路平安!祝你们多打胜仗!”排长看场上寂静,不满意地向壮丁们说:“鼓掌呀!乡下人真蠢,怎么连鼓掌也不懂得?鼓掌!”壮丁中响起来稀疏掌声。
黄梅不放心那些慰劳品和现款能发到壮丁手里,等罗明的话一说完就赶忙提醒他说:“你应该把慰劳品跟现款的数目对大家报告清楚,罗先生。”“啊啊,我临时忘了!”罗明恍然说,于是把慰劳品同现款的数目报告一遍。他心中称赞黄梅是个细心人,很感激她的帮助。
听见罗明报告慰劳品和现款的详细数目,排长很不高兴地冷笑一笑。随后他命令全体向罗先生说声“谢谢”。
今天慰劳壮丁的工作就这样结束了,大家带着沉重的心情离开了壮丁的临时驻地。
在回去的路上,黄梅一边走一边向同志们报告壮丁们的生活情形,因为激动,两个脸颊涨得通红。罗明心思沉重地闭口不语,对于同志们的询问也只简单回答一句两句。他的脑海里一直在盘绕着一个问题:“那些东西和现款能够分到壮丁的手里么?”等到黄梅的话断了线头时,冯永青插嘴说:
“平素我们也知道壮丁待遇坏,想不到竟坏到这种地步,大概比这更坏的情形还有。这样的现象不消除,士气同战斗力难以提高。”黄梅叫道:“一定提不高!一定提不高!”“青姐,我敢打赌!”同志们纷纷叫着:“这现象非废除不可!非废除不可!”“我们一定要把这不合理的现象提出来请当局注意!”罗兰本来早就悲痛得不能忍受,到这时候把低垂的眼睛蓦地抬起来,想向她的二哥说什么,但喉咙壅塞得说不出来。
“这大概是普遍现象,”她心中喃喃说。回头向关闭壮丁的地方望一望,她看见那一大群妇女、老人和孩子又围在大门外向卫兵哀求。罗明对妹妹今天的表现很满意,但是回头来看见她闷闷不乐,小声问道:
“兰,你对今天来慰劳壮丁的事有什么想法?”罗兰脱口而出地回答说:“一群火热的心,满眼冷酷的现实。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