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马致远先生给我们讲游击战术的时候,”方中允教授继续说,“我们就考虑到万一中原沦陷后会出现什么情形,也考虑到我们事先应该作什么准备。平原上固然也可以发展游击战,但山地建立根据地总比较容易得多。我记得那时候新之同致远常谈到伏牛山脉和大别山脉的重要性不下于太行和吕梁山脉,”(他望一眼余新之,余把头点了一点。)“我们沿平汉线往大别山附近来,其目的也就是要进行我们的准备工作。我们曾经打算分一批同志往伏牛山去,因为同志们人手不够和别的人事条件不成熟,没有实现。好在有另外的同志在那里工作,听说工作的成绩也很不坏。据我在武汉的许多朋友的观察,敌人最近一定要夺取徐州,我们在这个大会战中依然是没有把握……”院子里起一阵轻悄而惊慌的脚步声、说话声,使余新之和同志们都机警地抬起头来,向外边听了一听。他们一方面很担心会发生什么事故,一方面更关心方中允所谈的战局问题,所以跟着把眼光又集中在方中允的脸上。方中允教授想着大概同志们因为听到了战教团被驱赶的坏消息,不能去安心睡觉。他不去理会,吸口烟,接着说道:
“战局愈恶化,我们的责任愈重大。半年来我们的收获是在知识青年方面,不是在民众方面。我们虽然也时常接近工农和士兵,但只是漂浮在群众之上,而没有深入到群众之中。
马先牛一离开团体以后就在信阳一带乡下工作,据说已经有了基础……”院子里又起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匆匆地来到门口,随即有人在门上轻轻敲了两下。大家立刻停止谈话,有点儿吃惊地转过头去。
郭心清带着镇静的微笑推门进来,他背后跟随着好几位面带惊慌的战教团同志。郭心清今晚留宿这里,他们因工作尚未睡觉。方中允们对于郭心清们的出现都很惊愕,一齐用眼睛问:
“什么事?”郭心清若无其事地说:“大门口发现了几个兵,后门口也有几个,街上已经戒严了,不时有巡逻队从街上走过。”“为什么?”余新之和同志们一样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我刚才想办法打听了一下,原来今晚上逃走了几个壮丁,同时有人向县长报告说,共产党要在今晚暴动。嗨,怪事!如今共产党讲团结抗战,坚决执行统一战线政策,谁去搞暴动呀?见鬼的话!”方中允问:“造这种谣是不是为了抓人?”郭心清冷静地摇摇头,笑着说:“据我的分析,你们这里不会有事,讲习班和几个救亡团体也不会有事。目前的政治形势与往年不同,县政府不敢随便抓人,自找麻烦。”余新之问:“我也估计县政府不敢抓人,可为什么造这个谣言?”郭心清依然平心静气地微笑着,从烟灰碟上拿起来方中允才放下的半截烟头,用力吸了一口:
“本县也有一股顽固势力,原来是拼命反共反进步,十分嚣张。这一股势力中包括三青团的两个头头,还有几个士绅,其中有CC的,也有复兴社的。CC的士绅和复兴社的士绅平日矛盾很深,但在反共反进步这一个问题上又十分合拍。如今形势变了,他们不敢公开捣乱,但暗中并不死心。县长要解散讲习班,驱赶战教团,除接到上边的密电之外,也受了这一股顽固势力的压力。今天有几个壮丁逃跑,全城戒严,顽固派趁机造出共产党要暴动的谣言,别有用心。”余新之问:“这些顽固士绅中有没有罗明的父亲?”郭心清暂不回答,把已经烧近嘴唇的烟头放在烟灰碟上弄灭,但不肯丢掉,装进衬衣口袋,然后说道:
“罗香斋虽然原是本县参加‘剿共’的民团领袖,如今仍然思想顽固,反共反进步……”他忽然向余新之伸出右手,笑着问道:“请你慷慨一下好不好?”余新之心中明白,递给他一支纸烟,并把火柴盒也扔到他面前。郭心清点着纸烟,抽了一口,接着说道:
“罗香斋是老式士绅,瞧不起他们,不愿同他们同流合污。”方中允问:“他们造这样谣言,难道会有人相信么?”“鬼也不会相信。”“那么他们造谣的目的何在?”“想制造不愉快空气,催你们赶快离开。”方中允摇头骂道:“真是卑鄙!”郭心清问道:“刚才你们开会怎么决定的?”没有人回答郭心清这一句平淡的问话。余新之向老冯看一眼,小声说:
“叫同志们把该收拾的东西收拾一下。”又转向方中允:
“小心点好一点,会明天再开吧。”老冯等三个人和刚才进来的团员们都退出去了。余新之疲倦地打个哈欠,跟着站起来,不再说别的话,向自己的寝室走去。来这里刚开始工作就受挫折,使他原来就十分矛盾的心理又蒙上了一层阴影。去年开办游击战讲习班的时候,由于他是姬非武教授在北大教书时的学生,思想进步,所以姬先生推荐他担任游击战讲习班的总务工作,便于由他同河南大学校方当局和社会有关方面接触。虽然姬先生和方先生都没有对他明言,但是他心中明白,这个讲习班是中共河南地下党在暗中领导。那时候,他满怀兴奋,全心投人工作。他的工作能力和热情深得姬、方两教授的信任和欣赏,所以在组建战时教育工作团时,他担任了副团长,成为方教授的亲密助手,是战教团中顶大梁的人。战教团的团员多是游击战讲习班的学员,所以对副团长十分拥戴。但是日子久了,他感觉到青年同志们对他的敬仰和信任逐渐减退。什么原因?他自己不完全清楚。尽管党组织是保密的,他不能随便打听,但是通过他的留心观察,他已看出谁是党员,谁是最被依靠的民先老队员。
使他最难摆脱的苦恼是他愈来愈觉察出这几位战教团中的骨干人物同他在精神上有了距离,遇到问题时并不都尊重他的主张。此刻他一面想着战教团的前途,一面也想着自己的前途,仿佛预感到终会有那么一天,右的方面害怕他,而左的方面会同他疏远起来。他感到很怅惘,脚步迟钝地走回到自己屋里,但是一坐下马上叉想到明天的许多工作。
郭心清仍在抽烟,在他的紫檀色的略微清瘦的脸孔上依然挂着安详的微笑。方中允在来之前就有某一党内同志向他介绍了郭心清这个人,嘱咐他关于本地的情况可以多问郭心清,遇着困难问题可以同他商量。不必介绍更多的话,方教授明白他是地下党员,而且是本县地下党组织的负责人。来到之后,方中允同他接触几次,感到他对本地的社会和政治情况了若指掌,分析深刻,见解不同一般,对他的才干十分欣赏。
趁着此刻屋中没有别人,他想了解他所最关心的一个问题,小声问道:
“小郭,假若日寇进攻武汉,这个地方当然要被日寇占领,在本地能发动游击战么?”“当然能够,而且会搞得很好。”“为什么能搞得很好?”“这地方原是……”方中允不等他说下去,笑着扔给他一支纸烟。小郭将纸烟拿起来,竖起来在桌上顿一顿,一头空了,然后将嘴中的烟屁股接上去,吸了一口,接着说道:
“这地方原是老苏区边缘,进山不远就是老苏区,群众觉悟高,斗争性强,也有打游击的经验。我们已经做了一些考虑,当然还得积极准备。一旦发动游击战争,就不是一个县的问题,整个大别山就连成一片了。”方中允所希望的正是这样明确而有信心的答复。他满意地笑着点点头,忽然问道:
“你没有纸烟抽了?”“不要紧。我还存了一包烟屁股,可以用纸卷烟末吸,能够凑付几天。”方中允从抽屉中取出一包纸烟,送到小郭面前,说道:
“送你一包烟,也许够你应付明天一天。”郭心清并不推让,将纸烟抓到手中,回答说:“不是对付一天,至少能够对付两天。”“啊?一包烟能对付两天?”“我不能光抽好烟,还有许多烟屁股,搭配着吸。”“你的生活很穷吧?”“我还有母亲和两个妹妹,都靠我养活,所以常常口袋里不名一文。”“听说你在一个小学里做兼课老师,薪水很少。为什么不活动一下,做一个专任老师?”“我教课很好,想做专任老师用不着活动,学校欢迎。再说,校长是我的好朋友,他巴不能我做专任老师,最好担任班主任。”“为什么你不肯做?”“我还有自己的工作。我这样自由一些,有时可以不去学校,别人找我也方便。”方中允点点头,在心中对郭心清有了更多的敬意。他明白地下党组织对各处地下党员没有任何经济补助,而党员们既要冒着生命危险开展活动,还要自己想办法维持生活,解决家庭负担。每次想到这一点,他的情绪就不免激动,在心中问道:“是什么力量能使如此众多的聪明才智之士投身革命?真是伟大的党,伟大的时代!”沉默片刻之后,他带着感情微笑着说:
“我看见像你这样的青年朋友就看见了中国的希望。像你这样的无数青年,正在做着为中国开辟光辉道路和幸福未来的伟大工作。”郭心清冷静地笑着说:“是做着铺路工作。”“铺路?铺路与开路有什么区别?”“也可以说没有多少区别,但是我总是想着自己是一块小小的铺路石头。”“哼!这话怎么解释?”“方先生,我想得很实在。”郭心清深深地吸口纸烟,接着说:“我十六岁那年被国民党逮捕,本来已经决定枪毙我,不知谁看我年纪小,也没有抓到我多少罪证,刀下留情,把我扔到监狱里关了一年,糊糊涂涂地把我放了。十七岁我考入信阳第三师范,读了两年,因为父亲病故,母亲有病,我不再上学了。以后我可能还会被捕,甚至牺牲。对这样的事,我只能小心,但没有侥幸思想。将来的社会一定很幸福,但我未必能享受。我活着,只是做铺路工作。”“用什么铺路?”“当然是用自己的鲜血和尸体铺路。”方教授忽然站起来,用力地握住郭心清的一只手说:“小郭,你这样的思想太光辉了!太伟大了!你的话简直是诗,是革命英雄主义的诗!”小郭等方中允放开他的手,很平淡地笑着说:“并不是我一个人有这种思想。中国自从有现代革命运动以来,有我这种思想的人何止千万,所以杀一批又上来一批,前仆后继,越杀越多。这是目前时代的特点,我仅仅是滚滚历史洪流中的一个水珠。”方中允说:“如果能够让战教团的全体同志都听到你的这些话就好了。不过,如今还不可能请你直接说给大家听。我不能暴露你的身份。”郭心清问道:“方先生,假若我能够活到革命成功,你猜我个人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到苏联参观?”郭心清摇摇头:“不是。”“那时候你已经是革命功臣,你想按照你自己的兴趣做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郭心清又摇头:“也不是。到那时做什么事嘛,由组织考虑,按我这块小材料安排用场。我自己的愿望不大,你再猜。”“听说你对文学很有兴趣,想做作家?”“不是。我没有那样的天才。”“我猜不出来,还是请你自己告我说吧。”“希望我母亲不再为每天的生活发愁,我的两个妹妹都能够继续读书,不要每次交学费哭哭啼啼。”“这些事,在未来的中国当然不再是问题了。”“我还有一个重要愿望,你猜?”“真是重要的愿望么?”“是很重要,和我每天的生活有关。”“娶一位志同道合的妻子,建立一个美满的小家庭,是吧?”“你还是没猜到。”“你还有什么愿望比这更重要?”“嗨,方先生,你同我所处的地位不同,当然猜不到。我可以直接告你说,你想不想知道?”“你说出来吧,到底是什么愿望?”郭心清一板正经地说:“我希望革命成功之后,我每天能有一包烟抽。”他举起右手食指,重复说:“一包,只要一包,好坏不论,于愿足矣。”方中允愣怔片刻,随即忍不住哈哈大笑。
郭心清站起来,将烟灰碟中的几个纸烟头拣起来,又从衬衣口袋中掏出原来的一个烟头,一起用纸包好,然后说道:
“方先生,你赶快休息。县长是一个老奸巨猾的新官僚,国民党党棍子出身,你不要上他的当,也不要叫他从你的谈话中找到把柄。好,我走了。”方教授问:“这么晚了,你到什么地方睡觉?”郭心清的清瘦脸孔上依然挂着安详无忧的笑容,回答说:
“街上戒严,我自然不能回家了。不过这里的几个工友同我很熟,关系不错,总会有闲床铺让我舒舒服服地睡一晚,不会把我挂在墙上。”他同方中允一握手,飘然走出屋子,不再回头。
方中允赶快追到门口相送,但小郭没有回头打招呼,很快转弯了。教授想着郭心清的可敬性格,又想到中国共产党有无数这样的地下党员,心中很不平静。他在屋门外停留片刻,仰视天空,但见月亮被一片乌云遮住,更显得满天星斗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