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十年的末尾,在除夕的午夜中,弟弟率领着忠实的同伴们,从小草屋和帐幕中走出来,偷偷地洗去了奴隶的记号,带着锁链的就毁掉锁链,都用猩猩血在马头上和帽子上涂一颗红星星,逃出敌人的部落了。不管晴,不管雨,不管黑夜或白天,他们有的骣骑着跑瘦了的马,有的拖着跑肿了的腿和脚,翻过了一座高山又一座高山,跨过了一道深谷又一道深谷;没有食盐,没有粮秣,也往往因敌人在后追赶很紧,捕不到一样可以充饥的野兽和飞鸟,有时甚至一整天得不到一点水喝。人一天一天地瘦下去。后来追赶的敌人虽然远了,可是豺狼成群地尾随在他们的左右,等待那因走不动而落伍的不幸者。马简直累得要死,大眼角流着干涩的黄泪,往往正走着蹄子一歪,连人摔进山谷去。但生活虽然是这般苦,却没人在心里有一句怨言,也没人发出过半声叹息。无限的热情和希望在鼓舞着这个奴隶群,他们要赶在十二月晦日的晚上,找到那只飘荡在漆黑的天空中的红灯笼。他们都相信:有了这只红灯笼,他们的占老的部落就有救了。
他们在山中又遇到那一个十年来不断交战的强大部落,人家便立刻派出来一队力量雄厚的人马挡住了去路。经过了一天苦战,才从重重的包围中杀开一条血路冲出来。他们的同伴死去了三分之二,小主人的一个脚也被毒箭射伤了。
除夕之夜像一位孤独而疲倦的老旅人,带着满身的风尘和忧愁,默默地走进一座原始的森林里。
森林里藏着残余的小部队。受伤的小主人仰卧在堆积得又厚又松的干树叶上,同伴们抱着武器围坐在他的旁边。一位会巫术的老女人跪在他的面前,一边在他的脚上涂抹着解毒的药膏,一边喃喃地念着咒语。饥饿的狼群在他们宿营地的周围不住地磨着牙齿嗥叫,忽然像试探似的走近来,忽然又退了回去。后来从附近突然发出来几声凶猛的虎啸,树枝上纷纷地震下落叶,饥饿的狼群立刻逃散。虽然大家紧靠着一堆火,但可怕的严寒却袭击得他们像干树叶一样的索索打颤,牙齿不住地轻轻磕碰,而呼吸也变得短促。
夜,静极了。假若没有一丝风拖着湿润的白云,从树梢上、草叶上,悄悄儿走过;假若没有一根脱落的松针掉在地皮上,假若没有瘦马在吃着荒草,假若没有猫头鹰从附近的树林中发出一声两声古怪的叫声,这荒山中简直就没有声音了。
可怜的小英雄,他的脚已经在开始溃烂,谁也想象不到那是怎样的一种疼痛!但他紧紧地咬着牙关,不发出一点儿呻吟声音,因为他知道,这森林之夜实在过于恐怖了,他们的遭遇实在太悲惨了,同伴们的心已经碎裂了。身边的柴火画出了同伴们的消瘦和愁苦的面容,他看见大家都在望着他的创伤淌泪了。
于是他竭力镇静地把眼睛抬起来望着天空,透过那落了叶的树皮,他望见了一颗孤零零的、在幽暗中闪闪的寒星,像一点磷火,像一只青蛙的眼睛。为着减少创伤的痛苦和忍耐寒冷,他把一切注意都集中在这颗星上;一会儿,这颗星慢慢变大,变成了一只红灯笼,在黑暗得令人望之害怕的天空里飘荡起来。忽而,红灯笼边出现了一位老头子,含着泪向他招手,但是一眨眼又变成了一位仿佛熟识的少年英雄,带着满面又惊又喜的表情,向他跑来。他立刻就断定那位少年就是他的亲兄弟,便欢呼着,跳跃着,迎上去,抱着他,哭了起来。
其实呢,那位使用毒箭的残酷射乎就是他日夜想念的亲兄弟,那一队力量雄厚的人马也是由他的兄弟指挥的,正好像一切悲剧的事情一样,他们并没有认出是骨肉关系。
当这位寻找红灯笼的小英雄在荒山老林中由巫婆敷药治伤的时候,他的哥哥并没有停止追赶,那一支人数众多的部队愈来愈近了。
(陶春冰喝口开水,拧小了面前桌子上的煤油灯,只剩下一点点昏黄的火苗。大家在天上只有几颗被浓云遮住的寒星、周围十分黑暗的大地包围着的昏暗中,凝视着诗人神情沉重的脸孔,等待着他继续讲下去,但见他的双目在昏暗中炯炯发光。)
(诗人轻轻叹息一声,故事又歼始了。)
这一夜,老酋长依照着十年惯例,嘱咐手下守好山口,不要一个人陪伴他,背着弓箭,拿着长矛,骑着白马,提着有飞龙标志的红灯笼,怀着伤感与希望混杂的心情,离开山洞。经过三四里的险峻山路,(这山路是他开的,两尺多宽,一边是悬崖,一边是深谷。)到一个小小的山坳里停一停,将白马留下,然后艰难地爬上山头,义用事先准备好的长竹竿,把红灯笼挂在一株古老松树的最高枝上。
荒山中的除夕之夜,天空比锅底还要黑,比墨汁还要黑,比永远不见一丝阳光的坟墓还要黑,比传说中的地狱还要黑,比我们今晚的夜色至少要黑十倍!瞧!那只红灯笼,比血还红,比珊瑚还红,比银朱还红,比五月的榴花还要红,比带雨的夕阳还要红,在无边漆黑的天空中飘荡着,飘荡着,飘荡着……
(当我们的诗人说这几句话的时候,把眼睛抬起来,望着上空。听故事的同志也都随着他向上仰视,仿佛他们都看见了那飘荡在漆黑夜空中的红灯笼。)
老酋长倚着青铜长矛,静静地期待着,倾听着。因为寒冷,他的四肢发木,胡须上结着冰屑,有一只猫头鹰在远远的山头上发出来一声两声啼哭--这高山头上也只有老酋长他自己的呼吸与牙齿的磕碰声算做惟一的声音了。
“孩子们……回来吧!孩子们……回来吧!”老酋长终于又失望了。于是他捶着胸,又哽咽地呼唤两声,在松树下十分焦急地走来走去,脚步是那样慢,那样轻,落在被枯叶和干草掩盖的地皮上,发出极其低弱的声音:沙!沙!沙!为了部落的振兴,他日夜思念着两个儿子。如今又失望了,禁不住两串泪珠,沿着脸颊上的皱纹滚下来,挂在雪白的胡须上,立刻在严寒的空气中凝结成冰。老酋长打着哆嗦,在悲哀中,他一直等尽了漫长的冬夜。
“孩子们是不会回来了。”最后,他悲声地安慰自己说:“再等到来年春天吧!”天暖了,遍地的青草都在抽芽,春风撩逗得牛羊和骡马整天在绿油油的原野上欢叫、跳跃和奔驰。老酋长的较大的儿子,他再也忍不住敌人部落对他的压迫,再也过不下去奴隶的生活,带领着他的一队忠实的同伴从敌人的部落里逃了出来,向最远的、最深的、最险的荒山去寻找那一只飘荡在空中的红灯笼。
日子真是快,转眼春季末尾的晦日黄昏降临了。老酋长依照着十年惯例,背着弓箭,拿着长矛,怀着伤感与希望的心情走出山洞,把那只鲜艳的红灯笼悬挂在最高的松树枝上。
天空像除夕一样漆黑,在死一样的寂静里,不断地扯着青色的闪光。老酋长倚着青铜长矛,发出来一声叹息,望着漆黑的远方哽咽呼唤:
“孩子们……回来吧!孩子们……回来吧!”悲哀像一块大石,沉重地压着他衰老的心头。眼前逝去的时间像一条山蚕,一边咬食着那生长在他心头上的希望的嫩芽,一边吐着那无尽长的回忆的细丝,把他自己困闭在这用细丝结成的茧子里。于是他倚靠着青铜长矛,昏昏睡去了。
一阵神秘的、宏大的、稠密的牛皮鼓声,把老酋长从模糊的梦中惊醒。他恐怖地睁大了失去光彩的双眼,朝震响着鼓声的山口望去,隐约里有几点火光在山口摇晃。老酋长猜想一定是敌人知道他逃在此地,前来捉拿,于是他的青春,他的力气,在恐怖与激怒中忽然复活。
野兽被鼓声和火把所震惊,在黑暗中嗥叫着,奔窜着,有的还狂怒地磨着牙齿呻吟。鼓声稀一阵、密一阵,一刻比一刻近起来,火把也一刻比一刻多起来,亮起来,从山口向两翼伸展,慢慢地摇晃着,分明要走进山口,向红灯笼这里走来,“啊,他们望着红灯笼来寻找我。我真糊涂!我该把它取下来,逃……不!不!多么怯懦的想头!”那匹被主人留在山坳中的、往年曾经驰名于中国原野的雪色白马,一只眼睛早就老瞎了。听见了咚咚鼓声,它的迟钝的脑海里又苏醒了许多模糊的战斗生活记忆,兴奋得不住地昂首振鬣长嘶,呼唤他的主人,在停止嘶叫的时候,它忽而把耳朵竖起来听一听,忽而用蹄子在石地上踏着,刨着,踢着,努力要挣断缰绳。看不见他的老主人来骑它作战,它焦急地发出来一声雄壮的萧萧长嘶。
在山头上,在浓重的黑云里,雷开始发出愤怒的吼声。一道青色的闪电把老酋长的视线引向天空,红灯笼显得无比的鲜艳和美丽。于是他十分坚决地说:
“我决不取下它!我要保护它,保护它!我还不老,我的马也不老,我们都还不老啊!”听见他的老伙伴挣断了缰绳,从山洞中向着他这边走来,蹄子落在石径上发出响亮的清音,在附近的悬崖上传来回声,老酋长兴奋得滚下了几滴老泪。
“马来了……”他喃喃哽咽道:“孩子们为什么不回来呢?”他迅速地摸索着从山头下来,站在山坳里等待战马,等待战斗。突然,他听见马蹄子在很窄的石径上滑了一下,跟着是刹那的沉寂--他的心中一凉,--跟着从很深的空谷中发出来一种沉重物体的落地声音。老酋长绝望地捶着多毛的前胸,悲声地仰天呼唤道:
“这是最后一刻了,孩子们……回来吧!回来吧!”他的两个儿子带着各自的群众,在旷野和荒山中寻找了许多日子,从一些游牧人的口中打听出关于老酋长的一点消息,都凑巧赶在黄昏以后来到这惟一的山口外边,一碰头又厮杀起来。
十年前将他们俘虏去作为奴隶的那个部落,自称是太阳之子,十年来变得更为强大,不断将周围的部落打败,占领和掠夺了邻近部落的牧地和牲畜,掠夺奴隶。当曾经以飞龙为图腾的两支奴隶部队在两个兄弟的率领下先后逃走以后,敌人很快就派出一支部队追赶,并且知道龙部落的老酋长并没有死,年年等待着他的儿子们找到他,使这个从女娲氏以来有着极其悠久而光辉的古老部落重新振兴。当弟弟的部落刚跋涉到山口附近时,哥哥的部落也追赶到了。哥哥对前边的小队人马并不了解,指挥着他的人马凶猛进攻,于是在山口又一次厮杀起来。当兄弟俩的部队在山口外厮杀正酣时,真正敌人的追赶部队因为是轻装前进,离山口只有十几里远了。
弟弟已经发现了追来的敌人,而且也发现了拖住他厮杀的人们竟然也是龙的子孙,是他的哥哥率领的大群奴隶。他派奴隶作使者,向哥哥说明敌人已经追来,要一致对付敌人,请哥哥快不要再同他厮杀了。可是哥哥两次把他去传话的奴隶都杀了,仍然不断地向他进攻。他带着小部队在山脚下绕来绕去,却无法冲进山口。好几次他在战马上发出休战的呼声,但都无用。战事在山口外继续着,隔着一座山梁,十儿里外的牛皮鼓越响越急。因为不能救父亲,弟弟的心差不多要碎裂了。
“唉唉,我们的红灯笼快要被敌人撕毁了!”弟弟悲哀地呼喊道,“可怜的老人啊!”但是老头子怎么能知道两个儿子自相残杀的事情呢?他已经看出来有无数人影在火把下晃动着,越晃动越逼近,看得越清楚。老酋长正像上古时代那些有智慧和经验的老人一样,懂得天文,相信天上各种星宿的变化和人世有密切关系。
近些日子,他在夜空清朗的时候,走出山洞,久久地仰观星宿,他看见天狼星不断闪烁,有时特别明亮,知道必有敌人要侵犯这个地方。如今这可怕的日子果然来了。
他不知道那在山口互相厮杀的是他的两个儿子,只认为是来寻找他的敌人。至于真正来到的敌人,因为隔着一道山粱,他还不知道。他拿起他的久已不用的血色大弓,准备用弓箭和长矛来保护他自己和那只画着龙的红灯笼。但是他试着将弓弦拉开,累得他又是流汗,又是发喘,又是肩膀酸疼,却没有将弓弦拉得像当年的一半满。
“唉,完了!”他低声地叹了口气,随即向远处响善战鼓的山下叫道:“敌人已经到山口了,孩子们……回来吧!”他的较大的儿子刚把一支毒箭搭在弦上,正准备射杀那个在冬天曾被他射伤了一只脚的小英雄,忽然间一片疑云飘过了眼前。他听见,不仅在敌人方面继续发出要求停战的呼喊,甚至他所率领的群众中也有许多人开始在心中响应敌人的呼喊,人们禁不住嘁喊喳喳地小声议论,不像原来一样勇猛厮杀了。他继续督战,但心中不能不感到吃惊:这是怎么回事儿呢?随即,大家猛然看见,那真正的敌人已经翻过了东边的山梁,火把和人影正在向这边走来。弟弟所率领的群众因为据守在山口外的一个小丘上,地势略高,看得更加清清楚楚:
果然是那个自称是太阳之子的野蛮部落的人众和旗帜来得很近了。他们又一次呼喊停战。在哥哥的部落中也开始有些人大胆地呼喊:
“首领啊,快不要再厮杀了!他们也是来寻找红灯笼的!他们确实是我们的兄弟啊!”老酋长的大儿子,这位善射的领袖,听见这呼声不由得打个冷噤,没有把毒箭射出。望一望从东边杀来的火把和人影,听一听那呐喊声,他完全明白:果然是那个自称是太阳之子的部落追来了。他知道,如果再不当机立断,他的部落又将遭到无情的屠杀,留下性命的都得被俘去重作奴隶,而那只红灯笼也将被敌人夺去,他们的父亲、山中的老酋长也将被敌人杀死却说老酋长,他不愧是羿的后代,禹的后代,真的古代英雄的后代!他不信自己老得不中用,憋足一口气,瞪着眼睛,重新把弓弦用力一拉,果然将弓拉满了。他愤怒地大声说:
“有弓,有矛,我要守护红灯笼,等待着两个儿子!”于是老酋长背着朱红大弓,提着青铜长矛,向着山口走去。那里,有他的人数不多、但是极好的射手,守卫着险要的山口。
他看见了一只火把从山下向他来了,随即听见了两个人向他呼唤的声音。他明白这是他自己的人们来迎接他往山口走去。
带着大雨点的狂风陡然起了,满山、满谷,像海潮一般澎湃做声。雷,忽然像野兽沉闷地呻吟着,忽然像高山崩倒,天地都为它猛地打一一个哆嗦。闪电好似许多把抛出的青色利剑,又像是妖蛇,不住地划开黑暗,在刹那间照明了宇宙。成群的猿猴、狐狸和狼群,都惊骇得颤栗哀鸣起来。
在无边黑暗的天空里,在挟着大雨点的狂风里,老酋长又看见,他那盏红灯笼,比血还红,比珊瑚还红,比银朱还红,比五月的榴花还要红,比带雨的夕阳还要红,人世上从来没有一样东西比它更鲜艳、更美丽。电光一闪,他又从面前看见了他手中曾经战败过无数敌人的青铜长矛,在闪着冰冷的白光。
于是他突然又一次喃喃说道:
“我要去打仗,为着这一只祖宗传下来的红灯笼,为着我的英雄的部落,为着我的儿子们!”正在这时,从山口外儿里处重新响起来震天动地的牛皮鼓声和喊杀声,从山口里边也有一支队伍打着火把冲了出去,丽从东方追赶来的人马所打的火把忽然乱。
老酋长走到山口时,一阵暴风雨已经停了,从浓云中绽开了青天,露出了星光。旷野上的火把大部分熄灭,不曾熄灭的火把仍在奔跑。喊杀声离山口几里处仍然十分激烈。
守在山口的人们兴奋地围拢到老酋长的身边,告诉他说他的两个儿子已经认出来是亲兄弟,一起杀退了敌人,可是现在敌人的后续部队来到,像潮水般向这边涌来,兄弟俩正在苦战。有人为老酋长牵过来一匹骏马。老酋长骑上骏马,留下一部分老弱和妇女坚守山口,向已经骑上马背的群众说:“随我来!”然后向传过来喊杀声的地方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