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那位已经牺牲了的诗人朋友,”陶春冰说道,“他所讲的‘红灯笼的故事’就到这里结束了。我最近得到一个不幸消息,他在鲁西北新开辟的游击区,被日寇包围,在夜间突围时马失前蹄,被敌人俘虏,坚贞不屈,被绑在树上烧死。他虽然过早地牺牲了,但是他开辟一个游击区的功绩却留在人民中间,而他的‘红灯笼的故事’也永远铭记在我的心上。”陶春冰向听众轻轻一点头,退下讲台,在会场前边的一个角落里坐下去。他的面前,是桌上一盏熄了对煤油灯。
同志们没有一个人首先打破这沉默空气。有的在沉思,有的流露凄然的微笑,有的一动不动地低垂着头。半天,才有几个人想起来应该为说故事的人鼓掌,但掌声非常稀疏。在此刻,许多人的情绪是既沉重而又兴奋。
罗兰偷偷用手绢沾干眼睛,然后才注意到陈维珍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前边去,同林梦云膀靠膀坐在一起。这个一心要去武汉的小姑娘,因为陶春冰今天决定先往徐州走一趟,然后去武汉,不能够带她一道,她的心中很失望,开会时拉着王淑芬闷闷地坐在最后一排。此刻罗兰回头看见她的两颊上流着两颗泪珠,像傻了似地凝视着主席台桌上的那盏不亮的煤油灯光,但是站在主席台上讲故事的人已经没有了。林梦云俯着身子,一只手支着右腮,锁着眉头,咬着下唇,慢慢地向左右转动着湿润的眼睛。罗兰的含着忧郁神色的眼光离开了林梦云和陈维珍,向坐在陶春冰旁边的杨琦望去,看见他通过打开的窗户,向着黑暗的远方天空凝望。罗兰的心中胡猜:他在想着什么呢?忽然听见坐在前边的黄梅把指关节捏得轻轻响了几下,随即有点不够满足似的,向陶春冰问道:
“故事已经完了么?”陶春冰低声回答:“完了。”随即他看出来黄梅仍然不满足,又补充说:“生活是没有终止的,历史是没有终止的,不过以后是另外的故事了。”陈维珍抢着问道:“那个老头子同儿子们能够打败敌人么?”陶春冰望着她笑而不答。
罗兰向陈维珍小声责备:“你真是小孩子,听了故事老喜欢打破砂锅璺(问)到底!”黄梅问道:“陶先生,打败敌人以后,这两个兄弟还会自己打仗么?”陶春冰在心中一动:“黄梅考虑问题的思路毕竟不同!”他知道这是许多救亡青年们共同关心的重大问题,然而他不能够作出预言,只好回答:
“我的那位朋友是在‘双十二’和平解决后不久,在一天夜里讲的‘红灯笼的故事’,第二天黎明就往远方去了。他的‘红灯笼的故事’已经结束了。”会场中的空气开始有些儿活动了。罗明从昏朦朦的灯影下站起来,带着感慨的微笑望一望灭色说:“暴风雨真是快来了。”随即他叫大家把吹熄的蜡烛点燃,并且做着手势说:
“起来,我们唱一支快活的歌子换换空气,请杨琦领唱,要唱个雄壮的!“当杨琦领唱,大家正在唱一支游击队歌的时候,坐在后排的郭心清不声不响地来到陶春冰的身边,悄声说道:
“散会以后你到我住的地方,有几句话同你谈谈。罗明也去,我也已经告他说了。”陶春冰感到诧异,在郭心清的脸上打量片刻,猜不透有什么紧急的事儿商量,小声问道:
“明天谈不可以么?战教团明天走,我今晚想同方先生深谈一下,听听他对于目前一些重大问题的看法。”郭心清说:“你到我那里淡话用不了多久,然后你再同方先生深谈。”陶春冰越发感到奇怪。尽管他已经是一个在全国读者中有一点名气的青年诗人,在本省青年中的影响更大,但是他近两年中两次回到家乡来,对郭心清这个人总是十分尊重。这种尊重,不仅仅是因为他知道郭是领导这一带地区的两三个核心人物之一,而且也因为他通过同郭的经常接触,佩服郭观察和分析问题的细致和深刻,在关键时候能够保持冷静的头脑,而这是二卜来岁的青年人最难得的。陶春冰望一眼郭心清悄悄离开会场出去的背影,不禁在心中暗自问道:
“有什么新的情况,必须在今晚同我谈?”近来,陶春冰也在考虑着许多问题,除他个人的工作问题使他感到彷徨和苦恼之外,还有一些比较重大的问题压在他的心上。他约好今晚同方中允教授谈话,也是想听一听方先生对一些重大问题的看法。现在郭心清找他谈话,要谈什么问题?是仅仅同他个人有关,还是与整个局势有关?
晚会很快就结束了。陶春冰同罗明打个招呼,厮跟着向院里走去。在院中他等候着方教授,从会场走出,向方说道:
“方先生,我现在有点小事,大约一个钟头后到你那里去,同你谈谈。”方中允点点头,笑着说:“好,我等候你。”陶春冰叉回头向罗明问:“你带有纸烟么?”罗明回答:“小卖部的老头还没有睡,我再买一包带去。”于是他们在走出大门以前,先向学校的小卖部走去了。
他们穿过一条背街,到了郭心清居住的小屋以后,被主人亲热地让在小桌旁的椅子上坐下。罗明先拿出来大半盒“哈德门”,往桌上一扔,说道:
“抽吧,抽着纸烟再谈。”郭心清抽一支纸烟噙到嘴里,划一根火柴点着,用力抽了一大日,然后笑嘻嘻地说:
“这一口很过瘾,我已经半天没有抽烟了。”罗明问:“又穷得连买纸烟的钱也没有了,”“很遗憾,从昨天就不名一文了。”“你们的学校里不是前几天才发过薪么?”郭心清笑一下,小声说:“有一位同志是在乡下教小学的,教育局对他有了看法,不好再留在地方上,只好让他往解放区去。我领到的代课薪水本来不多,放在口袋里还没有暖热,全送给他作路费了。”“你的身上不名一文,这个月的生活如何维持?”罗明说,随即点着一支烟,“干革命虽然不怕穷,饭总是要吃啊!”“活人不会给尿憋死,不过这一个月我妈要苦一些。好在她老人家已经习惯了,什么苦都能吃,从来不抱怨我一句话。”罗明从口袋里掏出来五块钱一张的法币和一盒“哈德门”,递给郭心清,笑着说:
“你暂且用吧,用完了我再替你想办法。”“你真会雪里送炭。只是你已经多次雪里送炭,我简直有一点不好意思。”陶春冰捕言说:“罗明从事反帝反封建的革命斗争却利用封建地主家庭作为进行革命活动的有利条件,这就是现实生活中的辩证法。”大家相视一笑。
郭心清对罗明说:“今晚上的会开得很好,那个红灯笼的故事能够引起大家深思。我找你来,没有别的事,只是要告你说,今晚欢送战教团的会因为是好几个救亡团体联合举行的,很难想象不混杂有不可靠的人,今晚散会后就有人将开会的内容报告给县政府和县党部了。你要连夜同讲习班的几个同志开会讨论一下,明天讲习班全体同学出城为战教团送行,喊什么口号,贴什么标语,都要商量好,既要宣传抗战,又不要给反动分子抓到把柄。目前不要低估反动、顽固派的力量。他们从上到下掌握着一套完整的政权。昨天我的一位朋友从鄂东来,路过这里往延安去,说国民党新派了一个名叫朱怀冰的货色做湖北省政府鄂东行署主任,十分反动,专门同共产党制造摩擦,破坏救亡工作,已经有救亡青年被抓进监狱。这里行政上仍归河南省政府管,如果派来一个很反动的潢川专员,或者将专员地位提高称为豫南行署主任,并非不可能的。虽然这一带是五路军廖磊将军的防区,但廖磊是安徽省主席,在行政上和党务上他不能过多地干预河南省。这就是我们做救亡工作所处的复杂条件,过分希望在潢川的广西驻军给我们很多支持,并不可靠。目前虽然有了台儿庄的大捷,但是这只是一次局部战役,不能影响整个战局。日本人在台儿庄受挫之后,必然会很快组织力量,进行新的进攻。未来战局的发展,很难预料。我们必须学会韧性战斗,不要使讲习班过早地被国民党政府下令解散。你看,是不是应该这样考虑?”罗明一向很佩服郭心清考虑问题的冷静和周密。他一边听一边不住点头,随即站起来说:
“你说得很对。我现在就回讲习班,赶快跟同志们谈一谈。杨琦拟了十几条欢送战教团的标语,我们得仔细推敲一下,不要给人家挑出毛病。今晚杨琦还要写出来几十张,明日一清早就在大街上和城门口贴出来。”郭心清对罗明微微一笑,转向陶春冰,用眼色示意他稍留片刻。等罗明走后,他向陶春冰问道:
“你真要到徐州去?”陶春冰回答说:“不,我必须赶快到武汉去。前几天因为台儿庄大捷,我很想用记者身份到徐州前方看看,但是今天我想了想,又决定不去徐州了。明天送战教团走,后天我就去武汉。”郭心清笑着说:“我也想请你赶快去武汉。你既然已经这样决定,那就早走吧。日本人近来差不多天天对武汉大轰炸,你得特别小心,炸弹落到头上可不轻松。”陶春冰心情沉重地说:“日本人想迫使国民党投降,所以一面对武汉不停地进行大轰炸,一面在积极准备沿长江丽岸西进,占领武汉。我军虽然在台儿庄大捷,但不能决定大的战局。看来日本人不久还会向徐州进攻,然后沿陇海路继续西进。抗日战争的严峻阶段和抗日统一战线的真正考验,大概是在徐州和武汉失陷之后。我须要到武汉解决我的工作问题。我这一次回到家乡,一则罗明们留我在讲习班讲课,二则我的老母亲有病,停留的时间较长,开封的同志们一定会对我有意见,我心中明白。我的性格上有缺点,带有浓厚的浪漫主义情调。前几天因为台儿庄大捷,使我太激动,所以我很想以新闻记者的身份去台儿庄战场和淮河前线看看,写几首热情奔放的长诗。守淮河前线的是于学忠的第五十军,双十二事变时我同北平的一群爱国青年到了西安,和东北军的中下级军官的关系很好,所以很想先去台儿庄,再转往符离集一带的五十一军防地。但是现在我不能不打消这种浪漫主义的热情和梦想,赶快往武汉去。”郭心清说:“你打算留在武汉工作么?”
“我希望能留在武汉工作,但是工作问题的决定权并不在我。我的肺病还没有好,有时痰中还带血丝,就身体条件说,我留在城市可以边工作边治病。就我的特长说,让我做文化工作,也许对抗战文化会做出一些成绩。但是,到武汉看吧,我自己的要求有什么用呢?”定后天去武汉,我要对你说的话就没有必要说啦。希望你到了武汉以后,关于抗战大局方面有什么新的重要情况,来封信告我一点。国民党对邮件检查很严,不需要你写得很明白,随便轻描淡写地带一笔,我就清楚了。”“我到武汉以后,如果知道了新的重要情况,自然会写信告诉你的。小郭,你是不是听到了地方上对我有不好的消息,所以你今晚叫我来谈体己话?”郭心清笑一笑,深深地抽一口烟,若无其事地回答说:“有人告我说,县党部和本县保安大队部都有人打听你是不是最近离开,引起了我的警惕。县党部是cc系统,保安大队掌握在复兴社手中,这两方面都不高兴你在家乡停留太久,希望你赶快离开,所以我想,你还是早日离开为好。像你这样人物,在本省是有名的左翼文化人,在全国是知名的青年诗人,平日的政治面貌他们很清楚。由于你的社会地位,表面上不得不对你客客气气,实际上你是他们的眼中钉,暗中监视着你的言行,这是公开的秘密,谁不知道?只是在目前抗日救亡斗争的高潮时期,他们不敢随便对你怎样。这两三天,因为战教团的事件,出现了新的情况。我们在估计形势时,犯了主观主义的片面性。我们原以为可以利用战教团的影响,促使本县的救亡斗争向前发展一步,没有料到对方早有准备,事先报告了第一战区政治部和河南省党部,使县政府敢于不允许战教团在咱县活动,实际上是驱逐战教团离境。这是抗战爆发以后,本县的抗日进步力量跟顽固力量第一次公开较量,我们因为考虑不周,暂时受挫。我担心战教团的事件会有连锁反应。
你考虑到这一点么?”陶春冰的心中一动,觉得郭心清考虑问题很深,他自己竟然没有作多的考虑。现在他敏锐地想到了战教团从此以后在豫南各县开展工作的许多问题,立刻问道:
“你认为这件事是一叶知秋么?”郭心清轻轻点头笑着说:“当然有一点秋意。说是‘秋意’,恐怕不恰当,应该说是春寒。我认为重要的是,战教圃在咱县被驱逐出境,不会是一个孤立的事件,大概接下去会出现连锁反应。”陶春冰低头想了片刻,然后望着小郭说:“‘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你在地方工作,所以考虑问题比我细致得多。
会出现连锁反应的现象,我就疏忽了。”“我长久在地方工作,养成的嗅觉同你们不一样。我们在地方上活动,既要日夜想办法开展工作,也要尽量避免损失。
所以看见战教团刚来到就受挫折,我不能不立刻想到不会是孤立现象,必会有连锁反应。至于连锁反应有多大范围,我现在还不能肯定。”陶春冰说:“连锁反应会有多大范围,一要看大形势,二要看各县的具体情况。目前大的形势还不允许国民党掀起反共高潮,全面取缔群众的抗日救亡运动,所以我认为战教团事件的连锁反应不会很大。明天战教团乘汽车前往信阳,信阳的政治条件比咱县好,至少可以不担心在信阳也被驱逐!”陶春冰苦笑一下,愤愤地骂道:“他妈的,连进行救亡工作的自由也没有!”“你决定后天去武汉?”“明天我回家去看看我的母亲,取几件换洗衣服,后天早饭后搭汽车往信阳。在信阳不多停,搭火车转往武汉。”“这样很好。我担心的是,本地顽固势力在战教团的问题上胜了一着棋,跟着的连锁反应会表现在两个方面,一个是讲习班能不能再办下去,一个是关于你的问题。”“关于我的问题?”郭心清轻轻地将头一点,笑而不言。但是从他的眼神中流露出一句回答:
“那当然啰,这还用问?”“你听到了什么消息?”“我没有得到更多的消息。前天我有事去找杨琦的父亲,谈了一阵。杨琦的父亲悄悄告我说,地方当局认为本县的左倾青年利用你的威望大搞救亡活动,发展民先,还暗中组织青救会,同外地的青救会互相呼应,在青年中为异党培植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