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百姓为啥要救国呢?”她说道,“这就是说,国家是咱们老百姓的,咱们老百姓从今后要当家理业。从前人家把咱们老百姓看成奴才,这不让咱们问,那不让咱们管,只有出力出钱有咱们的份儿,国家大事自来是无权过问。你们想,咱们老百姓几千年来过着牛马生活,奴才生活,自己不去管谁做主子,不去问国家存亡,不是怪可怜,怪愚蠢吗?”听她说话的几个女人,都把头轻轻点着。一个怀里抱着孩子的年轻女人,听见孩子哭了一声,赶紧把奶头穗子往孩子的嘴里塞,轻拍着孩子屁股。
“咱们女人也是过着奴才的生活,”黄梅又说道,“从前的女人们不是对男人自称‘奴家’吗?女人们不管丈夫好坏,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只知服从,挨打挨骂是常事,连自己的身子都不能做主。可是一代代做奴才,吃亏的是准?还不是咱们女人吗?”“对啦!对啦!”有一个女人眼睛闪着泪光说,“俺家的‘外头人’从没把俺当个人看待,嫁他七年没得过他一口好气,动不动就是三拳两脚。俺已经给他生过三个男孩子,不是没有功劳的人!”“女人就不算人,”另一个女人接着说,“女人就是男人的奴隶!”黄梅说:“可是老百姓过的生活也是一样的。不管阿狗阿猫来做主子,老百姓都要做奴才,不是太蠢吗?要想女人们不给男人们做奴才,就得先让老百姓也不给阿狗阿猫做奴才……”黄梅的话刚说一半,村边的打谷场上响起来一片锣声,人们的视线都立刻向那个方向转去。最先是小孩子们欢呼着向敲锣的地方跑,随后男人们、女人们、罗明们,连那些最漠然的老人们,都纷纷走去。刚才相当热闹的茅屋前边,如今只剩下黄梅和几个受了感动的女人。黄梅从草墩子上站起来,正准备要走的时候,一个女人拉住了她的衣角,用亲热的口气要求说:
“坐下来,说完了再去!”黄梅被女人们留住又坐了片刻,把她的谈话草草结束,同女人们一起往打谷场跑去。
等黄梅跑到打谷场上的时候,有几个老婆子正噙着眼泪从人堆中挤了出来。群众开始在浮动着。有些年轻的男人脸色发青,腮巴上的肌肉痉挛得非常厉害。从群众围绕着的场子中间传出来打人的鞭子声,和一个女孩子在低声抽泣。鞭子响一下,挨打的女孩子就跟着有一声压抑不住的痛楚呼叫。
“是怎么一回事呀?”黄梅暗暗地在心中问,不由得心跳得很凶,“唉,又闹什么乱子了!”她没有立刻挤进群众里边去,想找一个同学或先生问个究竟。但大家没有人理会她,她不敢说话,情绪紧张地在罗兰的身旁坐下。她看见罗兰十分激动,脸颊上奔流着两行热泪。
当她正要向罗兰询问是怎么一回事儿时,忽然群众间有人从地上跳起来,举起拳头大声喊叫:
“放下你的鞭子!放下你的鞭子!”群众越发激动起来,立刻有许多声音响应着大声吼叫:
“不准打!不准打!把鞭子夺过来!”“她没有一点错处!”“把老家伙的鞭子夺下来!”“老家伙,放下你的鞭子!”“……”黄梅在驻马店读初中的时候就有个爱打抱不平的脾气,此时她直觉地判断出那卖唱的小姑娘是那个用鞭子打她的老头买来的,不禁对老头大声叫喊:“不许你虐待小姑娘!不许再动手!看我把你的鞭撅断!”她突然一跃而起,要向老头奔去,却被罗兰将她的衣襟拉了一下。她不敢过于鲁莽,愤愤不平地重新坐下。随即看见前边有一位吼叫着的青年农夫,像传说中的英雄似的,用两手劈开众人,跳进了场子中心。黄梅从人缝中看见一位鬓发斑白的老头子被这位英雄一推,踉跄着倒下地去,一支鞭子被高高地抛到空中又落了下来。老头子在地上不住呻吟,听受那个青年农夫的威吓和斥骂。挨打的女孩子立在一边悲哀地替老头求情。
“刚才听见她在卖唱,”黄梅想,“为什么挨打呢,”那个打抱不平的青年农夫两手卡腰,粗声粗气地向卖唱的姑娘问道:
“这老家伙是你的什么人?”“他是我的爷爷呐,”卖唱的姑娘擦着脸上泪痕,哽咽着回答说,“现在一家人只剩下俺们爷儿两个了!”黄梅怔了一下,觉得这女孩子的声音仿佛耳熟。走近去再仔细一看,那副饱含着眼泪的眼睛和被乡野的风丝吹得鲜红的、带着两个酒窝的脸孔,立刻就被她认识出来。同时那个可怜的白胡子老头,那个打鼓的伙计和那个农民打扮的愤怒青年,都被她识破了。“真是啊!真是啊!”她不觉喃喃地叫了出来,眼睛里进出来兴奋的热泪。
张克非靠近她的耳边问道:“你看,效果不是很好吗?”“我说,我说,”她哽咽地低声回答,“真是一个崭新的时代!”卖唱的人们走了。各组的同志们集合一起,跟在卖唱的人们的后边走了。
村中的老头子们仍留在打谷场上,被感动了的心像铅块一样沉重。年轻人和孩子们都带着依恋的心情把宣传队送出村子,立在村子边拿眼睛继续送行,一直到宣传队被公路旁的一行柳树遮没。群众又怅然伫立好久,忽然一齐把耳朵侧起来,静听那从柳树梢头传来的悲伤的歌声: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我的同胞,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梁……
一个衰老的老太婆,手里拿着两个用红薯面蒸的窝窝头,从茅舍中蹒跚地走了出来。她不住地喘着气,昏花的眼睛里淌着永远也不会淌完的眼泪,一看见打谷场上只剩下几个沉默的老年人,便诧异地颤声问道:
“啊,都走了?已经走远了?”她摇着头,用袖头拭了拭眼泪。“可怜的人,我给他们取个窝窝头来,他们可走远了!”“哼,他们会要你的窝窝头!”一个老头子用讽刺的口气说。
“不要?为啥不要我的窝窝头?这窝窝头可不是很好吗?”“当然不会要你的窝窝头。”老头子阴沉着脸子说,“你以为那爷孙俩真个是从关外逃难来的?哼,人家是洋学生,是来演戏宣传呐。”“我不信!我不信!我活了七十多岁,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戏,从没见过唱戏不在庙门前,不在台子上!”老婆子颤巍巍地赶到村子尽头,倚着一株小树,张着缺牙的嘴巴,向那些学生们走去的方向凝望。
“唉,怎么看不见呢?”她心中叹息说,“怎么看不见一点影子呀!”停一停,她忽然现出来十分高兴的样子,又自言自语地说道:
“啊,我听见了……他们在唱哩!”黄昏时候,宣传队各组又集合一起,在城外的草地上开过检讨会,唱着歌走回学校。林梦云打开寝室门不由得愣了一下,但随即恍然大悟,回头来向黄梅快活地叫着:
“小罗搬来了!小罗搬来了!”三个女孩子笑做一团,跳进寝室。小林又一面观赏着罗兰的桌子和床铺,一面责备她:
“你这个鬼丫头,事前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一个字儿呀?”“我昨天晚上特意来告诉你们……”“你瞎扯,”黄梅抢着说,“我就没有听见你说你今天搬来!”“可是,可是,我不是告你们说我有一个重要消息,你们今天就会知道么?”“你真会捉弄人!”林梦云搂抱着罗兰的脖颈说,“昨天晚上你就该讲明白,却偏偏提个头儿义不说下去,叫俺们一直闷在鼓里。我问你,你是不是从《红楼梦》上学来的这个乖?”“讨厌!”罗兰红着脸打小林一拳,“这跟《红楼梦》有什么关系?”“那当然!你昨天晚上故意来一个‘且听下回分解’,不是从《红楼梦》或别的小说上学来的是什么?你喜欢读《红楼梦》嘛!”“我自来投有看过《红楼梦》,你别诬赖我!”“好啊,好啊,你没有看过!”小林忽然放低声音,看着罗兰的眼睛问道,“小罗,你告诉我说:是谁看到林黛玉葬花那一段在书上批了许多字,后来又用墨抹了去?足准看到林黛玉死的那一段偷偷地哭了起来,心里边难过了几天?是谁……”“是你!是你!都是你……你再说我拧掉你的鼻子!”罗兰虽然是个十七岁的少女,但不同于一般读高中的女学生。她是出身于封建地主家庭的所谓大家闺秀,又受了她的一位在本县既有进步思想也有“才女”之称的表姐吴寄萍的影响,读的课外闲书较多,连当时少女不许接触的《红楼梦》和《西厢记》也都读过;虽然不能完全读懂,却能领会其中的一部分妙处。只是在中国内地的环境中,像她这样的大家闺秀,读了《红楼梦》和《西厢记》之类的古典文学名着,决不肯公开说出,也不肯公开承认。被林梦云说破之后,罗兰一时很窘,脸红得差不多要浸出血来,赶快用拳头在林梦云的脊背上乱打一阵。小林格格地笑着,拖着罗兰的胳膊不放,却向站在一边的黄梅恳求着说:
“黄梅,你看小罗欺负我,欺负我……”等罗兰放手以后,林梦云微微地喘着气向她说:
“你没有回来,谁替你布置得这么周到?”“我叫老妈子同春喜替我布置的,”罗兰说,“特别要她们趁咱们不在学校时候布置妥当,好让你们突然一高兴。”“你父亲不是不肯让你搬来吗?”“昨天吃晚饭的时候我同他争执了几句,他看我气哭了,才答应我搬到学校来。”罗兰含着眼泪笑一下,添上一句,“我父亲什么都不怕,就是怕我哭。”“你常常同他生气吗?”黄梅问道。
“从前没有,只这半年来不时地发生冲突。可是每次冲突都是我得了胜利,事后我又后悔不该惹他生气,心里常常要难过很久。”“你一来,这屋子马上就变了样儿。”小林称赞着罗兰的桌子和床铺说,“你的什么东西都是漂亮的!”“瞎说!你以后别专门拿我取笑!”“谁拿你取笑来,我们请黄同志说句公道话,看到底谁的漂亮。”“你们的床铺都漂亮,”黄梅笑着说,“只有我的不漂亮,土里土气的。”“哪里!”小林叫道,“我就爱你的被子:朴素大方,带着农村风味。”罗兰跟着说:“我也爱农村风味。我一到乡下就觉得是到一个神仙世界!”黄梅说:“什么农村风味,不过是一则我阔不起来,二则我的性子就是一个马虎天尊罢了。从前我在学校时候总是把别人的枕头拿过来自己枕;等人家要走时我就枕小包袱,有时半夜里包袱滚到地下,我就顺手摸几本书来枕。你们看我现在有了一对新枕头,这完全是我住在乡下无聊,耐着心做的,在我已经算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三个女孩子只顾唧唧咕咕地说着笑着,吃饭的铃声响了。
小林把眉头一皱,说道:
“糟糕!我们回来只顾说话,脸都设有洗,手也没有洗,可已经吃饭了。”小林说着就预备跑出去吃饭,罗兰拉住她说:
“别急,今天晚上我做东道,请你们吃馆子去。”“真的吗?”小林高兴地望着罗兰问,两个酒窝深深地陷了下去。
“当然真的,学校里的饭有什么好吃的?”“好,好,让我去打盆水来我们大家都洗,洗过脸我们就上街去。”林梦云咬一下嘴唇,拿起脸盆快活地跑出寝室,一边跑一边小声唱着。
当三个女孩子手拉手往街上走去的时候,黄梅向罗兰问道:
“今天在乡下,你也不知道是演戏宣传的?”罗兰说:“我怎么会不知道?这个戏在开封我就看过,在咱们这小县城里演过两次,在近郊的农村里演过一次,今天是在本县演第四次了。”“啊,我以为你也当成真事了呢!”“你怎么想着我当成真事了呢?”“既然你知道是同志们演戏宣传,为什么你眼泪巴巴的?”罗兰淡然一笑说:“我当时很感动嘛。难道你不感动?”“我起小就风里来,雨里去,经过的艰难困苦多啦,从死里逃出一条命,所以到现在很少流泪。我妈常说我生就的硬性子,不像个女孩子。可是我不是没有感情的人,常喜欢打抱不平!”林梦云插言说:“小黄,你不晓得,小罗的感情非常丰富,她平时听到动人的故事会掉眼泪,去慰问伤兵时会掉眼泪,听动人的新闻会掉眼泪,看小说会掉眼泪,独个儿想心事也会掉眼泪。她呀,不怪乎有人说她将来会是一个多情善感的女诗人。”罗兰在小林的背上捶了一拳,说道:“你再说我撕你的嘴!”林梦云逃开了,从街边的阴影中传过来一阵悦耳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