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晚饭以后,张克非到女生宿舍来找张茵说话,同时看一看为什么不见林梦云和黄梅吃饭。他先到小林们的寝室门口,一看里头没有一个人,却多了一张床和一张桌子,知道是罗兰已经搬来。他和张茵站在一棵芭蕉下谈了几句,见院里人来人往不断,很不清静,张克非提议说:“小林们都没在寝室中,我们到她们屋里谈一谈。你去把朱志刚也找来,”他摸了一下口袋又笑着说,“顺便到我的桌子上拿样东西--饭后一支烟,长生不老丹。”说着,他就满面微笑地走进了小林们的寝室,擦一根火柴把桌上的煤油灯点着。
张克非一边等待张茵,一边欣赏着罗兰的床铺和桌子。
罗兰的床铺靠近窗子,上边铺着刚刚洗过的白铺单,铺单的四边和中心有着简单而美观的蓝、紫两色图案。床头斜放着一条又薄又轻的丝绸被子,银灰色的缎子被面上简简单单地绣着一枝红花,一只黄鸟,显然是苏绣或抗绣的上品,艺术趣味高雅。一对枕头是白府绸的,在枕头的一角绣着一朵鲜红的玫瑰花和一个花蕾,两三片绿叶。床前面放着一把椅子,一张桌子。桌上铺了一张白单子,放了一块玻璃砖,砖下压着一片殷红的五角枫叶、几张风景照片和罗兰自己的半身像。桌子一端摆着一个蓝色素净无花的细瓷胆瓶,瓶中插一枝半开的千层碧桃。至于文具和书籍之类,都放在窗台上和抽屉里边,显然还没有经罗兰自己整理。张克非正打算伸手去翻一翻罗兰的书籍,朱志刚同张茵走了进来。
朱志刚是一位十九岁的男学生,长脸,近视眼,唇上和颊上牛着毛茸茸的嫩毛。抗战前他和张茵都在北平读书,参加过北平学生的一二·九爱国运动,并且参加了民先。张克非叫他们来讲习班中上学,实际上是要他们在同学中起核心作用,将散漫的同学转变成有组织的力量。今天因为张克非听到了一点谣言,所以特别把他们找来谈话。张克非从张茵手里接过来他的半盒香烟,燃着一支抽了两口,望着他的两位学生问道:
“怎么样,你们听到什么消息没有?”“什么消息?”张茵问道。
“关于讲习班的消息。”朱志刚低下头去,用手指在桌面上随便画着,好像在思索着什么问题。张茵摸不着头脑,沉吟片刻,回答说:
“这几天我一直忙着,没听到什么消息。张先生听到了什么消息?”“我听到一点谣言。”张克非又望着朱志剐:“你听说什么谣言没有?”“我听说有一些人对讲习班不很谅解,”朱志刚抬起头来,带着兴奋的低声说,“疑神疑鬼,说七说八。不过我觉得也不必担心这些谣言,怕谣言就别救亡!”“谣言固然不足怕,可是我们自己也应该检点自己。地方上的事情非常复杂。目前咱县的新生的力量刚在萌芽,经不得风吹雨打。”“张先生,”张茵接着问,“他们将来会不会让我们的讲习班停办?”“按现在情形看,情况还不至于坏到这步田地。不过,从全国说,破坏团结抗战和制造摩擦的顽固势力对目前的形势并不甘心,本县也是如此。如果顽固势力继续抬头,讲习班被迫停办的可能性是有的。”张茵问:“我们应该抱什么态度?”“我们应该一方面提高警觉性,一方面赶快打好工作基础。讲习班开学已经一个多星期了,由于同学们是陆续来到的,所以在生活上还有些散漫,特别是小组会内容都还空洞。
在男同学方面,老朱虽然已经做了少工作,但还是不够深入,还不够符合我们原来的期望。你们感到在工作上有什么困难没有?”张茵说:“女同学方面因为人少,工作不容易发展,王淑芬是个莫名其妙的人,几乎淡不上有工作热情。小林原来就很好,只是我总觉得她有点胆小,好像生怕多走了一步似的。我决定多帮助她读点理论书,有机会时同她作一次深刻的谈话。”“你可不要骇住她呀!”张克非笑着说。
张茵有把握地笑着回答说:“不会的。小林同我的感情很好,可以谈心里话。当然,我同她谈话时也不能不讲究技巧,随便就来一个开门见山。”“你觉得有什么困难没有?”张克非转望着朱志刚问。
“困难当然有,”朱志刚手托着长脸说,“不过困难都好解决,工作慢慢地就会开展的。我现在担心的足工作还在刚开始时候我们的讲习班就会吹台。张先生,你看外边的种种谣言和恶意攻击有办法制止没有?”“在有顽固分子和以破坏抗战为职业的分子存在的地方,想完全制止谣言和中伤是不可能的。但我们也不要在工作上边犯性急,性急了反而坏事。在目前工作基础还没有打稳的时候,我们总要尽可能使别人找不到借口,少让人乱造谣言。”两位学生听了张克非的话立刻都觉得心头上沉重起来,互相望望,一时间默默无语。张克非抽了几口烟又望着朱志刚说道:
“你以后编壁报时小心一点,刺激地方上绅士们感情的文章都不要再登载,‘新名词’也尽可能少用。我现在只是提醒你注意,”张克非平静地微微一笑,“倒不是说情形已经弄得怎么严重。好,你去吧,我同张茵再说几句话。”朱志刚走一以后,张克非就转向张茵,笑着说道:
“朱志刚是不是很爱小林?”“我不知道,”张茵笑丁一下,“好像有一点。”“那么他们将来能不能成功呢?”“不敢说。”“为什么?”“因为同时有好几个人向小林进攻,小林同谁都好,又同谁都不谈恋爱。”“小林比较爱哪一个?”“表面上看她这几天跟朱很接近,不过那大概是因为工作关系,事实上她不大能同他恋爱。同学们都叫他‘马头牌’,“女孩子们的事情真没有办法!”张克非笑了一阵,把烟屁股摔到地下用脚踏灭,然后又接着说道:
“说正经活,不探听你们的私生活了。你同黄梅谈过话没有?”“还没有深谈过。不过我觉得她很有希望,将来一定是一个能于的同志。”“你应该马上同她熟起来,帮她学习,有机会时不妨同她多谈几次话……”张克非的话还没有说完,有一位男同学站在寝室的门口叫他,说是有一位军官找他说话,请他赶快到办公室去。张克非的心中充满了狐疑,站起来问道:
“他找我有什么事?”“不晓得有什么事,”那位学生回答道,“请你快点去,他找你很急。”张克非迟疑片刻,不声不响地咬着牙根,迈着大步,匆匆地走了出去。张茵独自发了一阵呆,心中七上八下,回到自己的寝室去了。
三个女孩子在馆子里吃过饭,因为黄梅要顺便买点东西,又在街上耽搁了一会儿,快快活活地走进学校。黄梅比小林和罗兰都高出半个头顶,走在中间,三个人亲密地挽着胳膊,一边走一边唧唧咕咕地说着笑着。走过办公室的前边,正要向女生宿舍院里拐的时候,迎面碰见了张茵轻脚轻手地从女生院的角门出来。原来张茵在寝室中放心不下,打算到办公室看一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顺便把一本书还给罗明。
“张茵,”小林抓住张茵的手腕叫道,“你做什么去?”“我到办公室去。张先生跟罗先生在教务处吧?”“都没在,”三个女孩子同时回答说,“我们看过的。”“谁在办公室?”“没有一个人。”小林说,“你找张先生跟罗先生有什么事?”“也没有什么事,闲玩的。”“小罗搬进学校来了,你知道吧?”“知道。刚才张先生到你们屋里坐了半天,我也去参观了。”“小罗的床铺漂亮吧?”“讨厌!”罗兰拧了一下小林的耳朵说,“谁有你小林漂亮!”林梦云躲到张茵背后,忍不住格格地笑了起来。正在嬉笑间,张克非突然从她们背后出现,故意用严肃的口气问道:
“喂!吵闹什么?”四个女孩子都吓了一跳,随即同时叫道:
“张先生!”张克非挂下笑脸说:“罗兰,你搬进学校来为什么也不通知我一声?”“我请我二哥通知你,他没有提吗?”“他成天忙得马不停蹄,也许把这件事儿忘到狗国去了。
喂,刚才你们三个到什么地方去了?”“小罗请吃小馆子,”林梦云说,“是欢迎新同志黄梅的。”“好,好。为什么不多找几位陪客?”“下次再吃小馆子一定请你做陪客。”罗兰回答说。
“好,别忘了。哈哈哈哈……”“张先生,你刚才到什么地方去了?”张茵接着问道,“怎么小林说没有见你在办公室呢?”“我到街上去送一个人,就是刚才找我的那个军官。”“他同你认识么?”张茵又问。
“不认识,不过有朋友写了封介绍信。”“有什么事?”“他在××师政治部作科长。我们准备请他来作一两次讲演,他已经答应了。”“是不是陶先生说的那个姓魏的?”小林问。
“就是的,”张克非点头说,“他才到此地。我听说他的思想很进步,也很热情。”“啊,我还怕出了什么事情呢!”张茵松了口气说,“假若在抗战前,突然有一个陌生人来找,总是凶多吉少。现在,到底是抗战啦。”张克非没工夫同她们多说话,转身向男生宿舍走去。四个女孩推推挤挤地走进寝室,聊着闲话。张茵注意着黄梅的一举一动和谈吐,对黄梅的生活和学习表示十分关心。她本来给黄梅的印象就很好,现在使黄梅越发地觉得她亲切可爱。
“她好像-个大人似的,”黄梅心里说,“懂得又多,工作又努力,为人又极其稳重。”同黄梅们玩了一会儿,张茵因为还要读书,就回到自己屋里。罗兰忙着整理自己的书籍和文具,也不同小林玩了。林梦云想起来男同学鲁辉扬问她借唱歌本子,便挑出来两本新买的拿在手里,拉一下黄梅小声说:“去找一位男同学,你跟我一道去吧?”黄梅点点头,同小林厮跟着走了出去。她们刚走到窗子外,罗兰在屋里问道:
“你们俩往哪儿去?”“去给鲁辉扬送歌本去。”小林停住脚步说,“你也去吗?”“等一等!”罗兰叫道,因为她害怕一个人留在屋里。
“快来吧。我以为你不肯去呢。”“你们出去也不告我一声,故意想瞒我,”罗兰一边往外走一边埋怨说,“总有我报复你们的时候!”黄梅和小林在窗外嗤嗤地笑了起来,等着罗兰一道。刚走出角门,她们听见有人在小花园中咕咕哝哝地小声说话,便互相好奇地呶呶嘴,悄悄地躲在黑影里向说话的地方瞧看。
这时候月亮虽然没有出来,但靠着星光,她们可以看出来在一株桂花树下的石头上有两个人影坐在一起。这三个女孩子也不敢说话,也不敢自由呼吸,更不敢多看,互相拉得紧紧的,弯下腰身,溜进角门,短促地喘着气,轻脚轻手地跑回寝室。她们顺手掩上门,大家站在一起,互相望着,脸孔一个红似一个,都带着一半惊惶和一半微笑,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小林的微笑十分勉强,她拼命地咬着嘴唇,直到在下唇上咬出青色的牙痕。她听见罗兰的心跳声音,怕她们也听出来她自己心跳,赶忙吁一口长气,又勉强微笑一下,颓倒似地坐到她自己桌边。
“怪有趣的!”黄梅笑着悄声说,“你们认识这两个家伙么?”小林低下头没有做声。罗兰用嘴向隔壁一努,声音很不自然地(带着轻微的颤抖)说:
“男的没看清,女的是王淑芬,跟张茵住在一道的那个。”“啊,对的,我也看像是她。”黄梅知道那个戴金戒指的女同学是王淑芬,急忙问:“梦云认识那个男的么?”“我不认识,”小林摇着头说,微微一笑,笑得有点凄然。
随后她在肚子里对自己说:“也许是我看错了……”罗兰本来认出了那位男的,但她不愿在小林面前说出;现在看见小林神情如此,就赶忙向黄梅使个眼色,继续去整理东西。黄梅会意,不再打听下去,忽然想起来罗兰的表姐吴寄萍,向罗兰问道:
“明天什么时候你带我去看吴表姑?”“明天下午去,说不定她还要请我们吃馆子哩。”黄梅躺到床上看起书来,寝室中登时显得特别寂静。林梦云心里充满着捉摸不定的怅惘情绪,从枕头下拿出来日记本子,用钢笔慢慢地写着日记。因为心绪不好,她不断地写出错字,有时她把写错的字仔细涂抹成四边整齐的小方块,有时她用小刀把错字刮去,再用指甲盖把纸面研光,然后把改正的字填补上去。虽然她眼睛里含着汪汪泪水,但她还是像往常一样的轻咬朱唇,两颊上挂着隐隐约约的一丝笑意。她默默地写了许久,忽然抬起头来,向罗兰看了一眼,柔和地小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