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黑蛋回到房间就倒下睡了,从家里出来到现在,折腾了三天多,我实在累得顶不住了。这一夜睡得就很实在,睁开眼,天已微亮了,扭头看黑蛋,他的床空着,被子和脱下的外衣都散乱地丢在那里,不像起床出去的样子。我懒懒地躺在床上,脑子里琢磨着黑蛋的去向,想到他很可能在我睡熟了的时候,去了曹姐屋子。这样想着,心里就很不舒服,觉得他似乎不应该这个样子。如果我不认识白猫,也许不会有什么感觉,但是我不仅认识白猫,还觉得白猫是一个很好的女人,这样我的心理就起了变化,觉得黑蛋实在可恨,我总要想个办法教训他一番。当然,这都是为了白猫。旅馆的院子里,传来了一个男人说话的声音,是一个地道的本地男人,那声音瓮声瓮气的,鼻子像被塞一团棉花。
正坐起来准备起身的时候,黑蛋回来了,穿着一条大裤衩,走得很慌张,大概觉得在曹姐屋子睡过了,要趁我起床前赶回来。看到我醒了,他立即显出无所谓的样子,大大咧咧地朝床上一躺,问我,睡得怎么样?这里要比我们那边凉快啊?你别看到处破破烂烂的,住一些日子就习惯了,住一些日子你会不想走了。
“你觉得好你就永远别走了。”我说话的时候带了一些感情色彩。
黑蛋笑了,他知道我觉察出他和曹姐的关系,干脆直截了当地问:“你看这个曹姐咋样?”
“哪个曹姐?”
“还有哪一个嘛,就是旅馆的……”
“比我嫂子差远了。”
黑蛋拉了拉脸,瞅了我一眼,说:“这是两码子事,我没有让你比较谁好谁坏,就问你对曹姐的印象,你东扯葫芦西扯瓢的干啥?”黑蛋是动了火气的,他很少这样跟我说话。我不吱声了,闷闷地穿上衣服整理屋子,昨晚上那些乡下人抽的烟屁股还铺排在地上,还有一口口的粘痰,已经干结了。黑蛋气呼呼地穿好衣服出去了,直到吃早饭的时候,脸色还不怎么晴朗。
曹姐早饭后见了我,仍是一副“艳阳天”的表情,在我面前与黑蛋说话,也仍是那种很亲切很实在的口气,仿佛黑蛋本来就是他的人似地,弄得黑蛋倒有些不太自然,经常偷偷地掠我一眼,观察我脸上的表情。我脸上的表情当然不太好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竟能这样。在我这个年龄,按说应该学会伪装自己的情感了,再说我是给黑蛋打工的,管他跟谁有瓜葛呢。
但是,不知怎么搞得,我心里就是别扭,可能是因为白猫对我不错的缘故。
去了几天,黄芪还没有出土,似乎没有什么事情做,每天都有一屋子人跟黑蛋闲聊,讲一些当地笑话或是熟人的故事。他们当中,有几个人是黑蛋的老搭档,每年这个季节被黑蛋雇佣了,去乡下收购黄芪,他们是当地人,熟知什么地方的黄芪该出土了,哪个村子的黄芪价廉物美。遇到当地比较刁蛮的村民,他们出面交涉,很快就平息了事态,他们实际上就是黑蛋的腿。黑蛋在这个旅馆已经住了五年了,每年只黄芪一项,就可以挣十四五万块,没有这些当地人,黑蛋当初很难在这儿站住脚。现在黑蛋已经像旅馆的主人了,他开辟了自己的第二故乡。
一天中午,黑蛋不在房间,他又泡在曹姐屋子里,我正生着莫名其妙的闷气,有一个电话找他。我很不情愿地去了曹姐门前,本想敲门喊他,发现门并没有关死,就小心地推开一条门缝朝里瞅,看到曹姐被黑蛋拥在怀里抚摸着。我觉得让他难堪的机会来了,于是直接推门而入,自己面对着眼前的景象,故意显出不知所措的样子。
你可以想象得出黑蛋愤怒的样子,他把手从曹姐胸前仓促撤出,鼓着眼球说:“你进来干啥?滚出去!”
“有你一个电话,说有急事……”我很委屈地说。
“我不接,就说我不在,你怎么不敲门就进来啦?”
“我不知道……”
“什么不知道,你那点弯弯肠子我不清楚?算了,你回去吧,现在就收拾东西,愿去哪里去哪里。”
黑蛋抓起他的衬衫,掏了几百块钱丢给我,说:“我已经给了你一个月的工钱了,你给我干了不到一个月呢,这是你的路费,滚吧!”
曹姐见我闯进来,只是略微怔了一下,然后就平静下来,搭在黑蛋脖子上的手一直那么放着,那么自然,那么心安理得,一看就知道她已经很习惯这个动作了。
她看到黑蛋把几百块钱甩给我的时候,她才坐直身子,白了黑蛋一眼,说:“你这人怎么啦?怎么说赶人家走就赶人家走?他又不是故意的,进来就进来了,还能把你送公安局呀?”黑蛋喘着粗气,说:“你不知道,这小子就是故意的,你看他傻乎乎的是吧?你能想到他去嫖娼被派出所抓过吗?这不是盏省油的灯,我就不该带他出来。”
黑蛋把我被派出所抓去的事情说了出来,你看这人多没劲!我又不是去嫖娼被抓的,我和杨洋的事情他是了解的,怎么能说这样的话?我抓起黑蛋丢在床上的几百块钱,扭头就走。曹姐见我拿了钱,就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情,从床上跳下来,追到我们房间里。
我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准备离去,曹姐拦我没有拦住,她就从后面抱住我的腰,说:
“小弟弟,你听我说,听曹姐的,别走。”
她的两个乳房顶在我的后背上,身上那种特殊的香味刺激着我的嗅觉,这种香味只有蒙古女人身上才有的。我虽然仍挣扎着,却不那么剧烈了。这时候黑蛋走进来,气愤地说,“你别抱他,让他快走,我是坚决不用他了,还跟我斗心眼,你那心眼还没长成呢!”曹姐扭头对黑蛋大喝一声,说:“黑蛋你要干什么?这么点儿面子不给我?我就是要把阿林留下,是我自己留他行吧?你不用他我用,留在旅馆当差。”曹姐说话的时候,一直抱着我的腰,我觉得不太合适了,想从她手里解脱出来,可是刚一动弹,她却以为我要挣脱了她的手离去,于是两手抱得更紧了。
黑蛋看到床头上的电话还没有挂上,就走过去抓起来讲话,对方却没有声音,他就把电话胡乱一扔,结果话筒滚了两下,掉在地上。曹姐把我朝一边推去,转身站到门口堵住我的去路,然后看着黑蛋不说话,一直把黑蛋看得有些不自在。
黑蛋的口气有些松软说:“你看我做什么?我怎么啦你这样看我?”
曹姐说:“你怎么了你知道。”
黑蛋似乎有些委屈地说:“我不知道,我。”
“阿林的事呢?”
“你都留下他了,还问我干啥。”
曹姐就上前拽下我手里的小提包,让我先到她屋子里待一会儿,说:“阿林你什么也不要想,你先去我屋子待着。”我就顺从地出去了。
虽然刚才我很男子气,但仔细一想,我走了怎么办?哪里还能找到这么好的差事?再说,离开了黑蛋也就离开了白猫,我还真有点舍不下了。
我走出屋子后,就听到曹姐和黑蛋争执上了,黑蛋说,“这小子就是故意给我难看,我怕他回去再胡说八道,让白猫知道了……”曹姐说,“你把他赶走了,他就不回去说了?你敢跟我好还怕别人说去?这个地方的人谁不知道你跟我好,你怎么也不怕他们说?”黑蛋说,“那不一样,这儿的人没有能跟白猫说的,这小子肯定要跟白猫说。”曹姐说,“他愿说就回去说,你要怕就别再跟我缠磨在一起。”
黑蛋半天才说:“我倒不是怕,只是不喜欢跟我耍心眼的人。”
曹姐说:“你把他赶走,出了事怎么办?”
“出了事能赖我?他就是给我打工,想用他就用,不想用就辞,这么大的人了,他还能跑丢了?”
“多大了?才19岁,还是个孩子,你19岁的时候也不见得就比他能耐,你现在好好地待他,等他成了气候能不感谢你?他这个时候,最需要别人扶一把。”
我的眼泪流出来,我突然觉得曹姐跟杨洋跟白猫一样,她们虽然经历不同,但都是好女人,她们对待我几乎是同一种态度,同一种温度,同一种意愿,她们都把我当成刚学会走路的孩子,希望我的两条腿走直了走正了,不要走成了罗圈腿。
曹姐回到她屋子的时候,我已经在她的沙发上坐好,摆出一副受了伤害的样子。曹姐坐在我身边的沙发上,说阿林别这个样子了,我已经把黑蛋臭骂了一顿。她说着的时候,低头看到了我脚上穿的一双旅游鞋,说现在穿旅游鞋太闷热了,说着站起来,从一个柜子里找出一双皮凉鞋。
“这双鞋放了很多年了,一次没有穿,你试试合适不?”曹姐说着,抓过我的脚给我脱鞋,然后把皮凉鞋套到我的脚上。
黑蛋也回来了,看到曹姐给我穿鞋,就用半嘲讽的口气说:“行呀,待遇此我还高了。”
曹姐斜了他一眼,说:“你以为你是谁。”
曹姐把我从沙发上拉起来,让我在地上走了几步。在黑蛋面前,我走得很别扭,仿佛真的是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似的,步伐撇撇拉拉的,有些蹒跚,曹姐的手一直扶着我的一只胳膊。
黑蛋看着我,突然笑了,说:“操。”
曹姐也笑了,说:“我估摸着你穿着合适,正好吧?”我点点头,同时看了一眼黑蛋,这时的黑蛋,已经恢复了先前随和的样子,端着茶杯呼噜噜喝水。
过了三两天,有乡下人来报,说乡下的黄芪开始大面积出土了,外地也有人来收购黄芪,直接住到了乡下村子里。黑蛋就吩咐他的“腿子”下去抢占地盘,并给几个黄芪种植大户打了电话,让他们把黄芪出土后直接送到旅馆大院来。
旅馆的院子开始热闹起来,每天都有乡下人把新出土的黄芪送过来,因为黄芪还带着潮湿的泥土,如果长时间堆放在一起,就会生热变霉,需要立即晾晒。黑蛋在当地雇用了十几个男女,把收购的黄芪晾晒在院子里。
最忙的时候,曹姐也赶过来帮忙过秤。院子里很快晾晒不下了,黑蛋就让雇佣来的男女把已经晾晒过的黄芪,用细铁丝一匝一匝地捆绑起来。
眼看两卡车的黄芪就要收购齐了,一天中午,我和黑蛋冲了个澡,一起睡着了,刚睡不久,有个“腿子”敲门进来,带来消息,说准格尔旗的黄芪也大批下来了。黑蛋琢磨了一下,就说他要去那里看一看。“腿子”却不想让黑蛋下去受苦,说:“我带着小秦下去就行了,你在这儿盯着。”黑蛋摇头,斜着看了我一眼,要对“腿子”摆摆手,两个人就压低了声音说话。
“这事儿不能让他去,我不想让他直接跟下面的人来往,这小子太灵,让他摸清了路子,说不定哪一天自己单干,专挖我的墙角。”黑蛋说。
“你让他在这儿……”
“我和孟子下去,你留在这儿照看一下,货齐了,雇两辆卡车,我让他跟车回去,这事儿我来安排。”
两个人神秘地嘀咕了一会儿,那个“腿子”就匆匆走了。
我闭着眼睛,心里咒骂着黑蛋。他对我还防范什么?我哪有能力抢他的饭碗呀,这人真是太狡诈,现在我越来越觉得看错他了。
等到我醒来,黑蛋装模作样对我说,“黄芪过两天就可以装车了,我到乡下转转,你就在这儿守着,不要跟我下去了,这儿交给别人我不放心。”我明知黑蛋在糊弄我,但是还是点了头,还表决心似的说,“你尽管走,这儿我盯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