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蛋下去后两天,曹姐就雇了两辆大卡车装了黄芪,运回药行,每辆车上有两名司机轮流开车,他们过去都给黑蛋运送过货物,熟悉路线,用不着我操心。曹姐给了我两千块钱,让我路上给司机买饭,还要支付一些过桥费和意外的罚款。
其实我知道,我的主要任务是保证黄芪路上不遭抢劫,说白了就是一个保镖的角色。
路上没有什么周折,除去吃饭时间,卡车一直在路上奔跑,两个司机轮流开车,夜间都不休息。由于一路颠簸,我大多数时间都处于睡眠状态,卡车把我拉到什么地方,我根本不知道。
快到北京城了,司机才停下车,躲到路边一块西瓜地里的草棚下,买了西瓜吃。一个司机对我说,晚上十点后才能开进北京的三环路,现在不敢走了。我看了看天色,虽是七点多钟,但是太阳还明晃晃地挂在西天上。
司机去吃西瓜的时候,我就呆在卡车的阴影下,守着两车黄芪。突然问,一个念头在我脑子里闪过:离开黑蛋算啦,留在北京城打工不是更好?北京这么大,总能找到打工的地方,说不定还会遇到一个大款收留我当保镖,那才神气呢。
这样想着,我就站起来,跑到路边拦车。所有外地的运输车走到这里都停下了,只有小车开往城里,但是小车的速度很快,根本就没有人理睬我拼命挥动的手。后来有一辆面包车停下来,问了我几句话,然后一踩油门跑了。
太阳落下去了,司机们就回到了马路上的卡车旁,铺下一件衣服躺下休息,我知道自己走不掉了。
其实如果我这次跑掉了,真不知道我后面的路会怎么走。人生的路有许多岔口,每条岔口前方的风景是截然不同的,你绝对不知道哪一条路是你真正应该走的路,即使你到了人生的终点,回首往事的时候,你也不可能说出走哪一条岔路最正确,因为人生没有回头路,不可能每一条路都去走一走。
夜色笼罩了我们的卡车,我怀着失落的心情,跟随着卡车出发了。
然而,当卡车开进我们的省会时,我的心情又激动起来,因为我很快就能见到白猫了,如果可能的话,我还可以去洗脚屋看杨洋一眼。这时候,我想起报社的亚玲,不知道她写的稿子是否见报了,不知道杨洋的父母是否有了下落。
我从内蒙古出发时,黑蛋就给白猫打了电话,让她做好接车的准备。白猫根据过去的经验,估计我们应该在中午到达,所以中午她准备了午饭等待我们,却没有我们的影子。她焦急地站在二楼上抻着脖子,屁股蛋子一蹶一蹶的朝前面大马路上张望。白猫不知道我们走到徐州北边的一个村庄时,卡车碾死了一条横穿马路的狗。麻烦事来了,狗的主人死活不让我们走了,村子的许多人把我们团团围住。一位年龄大的司机立即去向狗的主人道歉,愿意给他二百块钱的赔偿。但是狗的主人不答应,提出给一千块,说那条狗是特训的,专门用来看守苹果园。双方僵持了很久,我决定找他们的村长来解决问题,我想他们的村长总要讲理吧。但是找了半天,就是没有找到村长,这个龟儿子一定是躲藏起来了。
最后,司机找我商量,说虽然一千块太多了,狗的主人是故意讹诈,但是身处异地,人生地不熟,时间拖久了不是好事。还有,按照他们司机的说法,车轮子下面见了血,不太吉利,趁早儿离开这个地方。司机说,就狠着心给他一千块钱,回去我们跟黑蛋解释,黑蛋不会在乎这点儿钱的,你手里的钱不够,我们先垫上,咱们图个平安吧。
我还是年轻,血气盛,觉得被生生地讹诈这么多钱,太窝囊。再说了,黑蛋让我押车干啥的?我不能让黑蛋说我软蛋吧?
“就二百块,要不要?不要一分没有!”我对狗的主人说。
“一千,少一分甭想走!”
我对前面的司机说:“开车走,谁在前面拦车就碾死谁!”
司机不敢开车,几个村民见我很凶,就朝我围过来,说:“你这个小鳖子头,还挺硬呀。”说着,几个人就对我推推搡搡的。我不是那种能沉得住气的人,况且我觉得自己还有两下子,更不能忍气吞声。我突然抓住前面一个瘦弱的男人,一个背上摔,就把这小子扔出了几步远。几个人就一齐扑过来,一般的人打架都是这样,就知道朝别人身上扑,其实真正会打架的人,是不会轻易去接触对方身体的。当然他们也没有想到我的武功还不错,他们扑到我身上准备抓胳膊扯腿时,我突然四肢发力,拳脚开花,几个村民立即四脚八叉地倒在地上,就连司机都惊呆了。
“上车,你不敢开车我来开,压死人我偿命。”我大声说。
几个司机不上车也不行了,他们知道更多的村民们立即要扑上来。我其实并不会开卡车,只在家里开过拖拉机,但是人急了什么奇迹都会发生,我一脚踩开油门,竟然把卡车开动了。我看到狗的主人快速躺到前面的马路上,他是要用血肉之躯挡住我的去路,我猛然按响喇叭,加大速度,卡车呜叫着冲过去,我身边的司机有些慌了,大喊停车,就在这时候,躺在马路上的那个男人兔子样弹跳开,卡车呼哨着开过去。从反光镜里,我看到狗主人追在卡车后面,跳起双脚骂娘。
“骂吧,你把我父母骂死了,才本事哩。”我说。
司机一直扭着头朝后看,担心后面的那辆卡车被拦截住,当他看到我们把那一群人甩开了,才说:“愣小子,差点出了人命哩,你真他妈棒,我说黑蛋怎么能把你带在了身边。”
我停下了车,说:“你开吧,我不会开车。”
司机以为我开玩笑,说:“你放心我不会辛苦你的,我来开。”我告诉他自己真的不会开车,过去只开过拖拉机,不过开卡车也不比开拖拉机费劲,就这么回事儿。
这么一折腾,本来应该中午到家,却延误到了傍晚。白猫抱着孩子在楼上翘望,看到两辆大卡车朝这边开来,立即颠颠地跑下了楼。我从驾驶室跳下,白猫就奔过来,目光里闪烁着快乐的光,想见到久别的亲人似的问:“回来啦,路上可顺?”
她兴奋的有些失态,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跟我说话了。就在这时候,我突然觉得自己像凯旋归来的大将军,荣耀无比。但是,我把所有的喜悦和劳顿的烦恼都压抑在心里,竟很平淡地说:“嗯。”我只说了这么一个字,而且深沉又老练,一副成熟了的男人的气派。就出去跑了几天,我就长大了吗?这是不可能的,但是我的气派就是一个成熟了的男人才会有的。
白猫惊讶地看了看我,似乎感到始料未及。她让我带着司机赶快上楼洗把脸吃饭,说下面的事情由她张罗,前一天她已经找好了卸车的民工,只要招呼一声就来了。但是我觉得卸车这种事情,应该由我来张罗,这倒不是因为我是打工的,关键是我想在白猫面前这么做。
“你带他们上去吃饭,这儿有我。”我很简练地说。
“你也没有吃饭,快去吃,路上够累的了,你歇着。”白猫热情似火地说。
“让你去你去就去,罗唆。”我说。
白猫怔了一下,看着我一脸的男子气,就很顺从地带着司机上楼吃饭了。我指挥二十几个人,同时卸下两辆车的货,把黄芪有秩序地堆放到行里,干了将近两个小时。这期间,四个司机吃完了饭,给白猫讲了我们如何碾死了一条狗,如何逃跑的。然后,司机们喝茶休息,白猫把孩子搁在床上,又忙着给我重新准备了饭菜。孩子在床上哇哇地哭叫,司机们就把孩子抱在怀里,左哄有哄的,孩子依旧哭,白猫不去理会他,只顾在厨房忙她的。
楼下乱糟糟的场面需要我细心梳理,我最担心民工们把黄芪堆放错了。两车黄芪的晾晒时问不等,有的晾晒了十几天,有的一天都没有晾晒,必须分开堆放。
刚卸完了车,司机就要连夜返回,这个季节正是跑活的时候,他们一天不想耽搁。白猫给司机点付了运费,每辆车五千块,司机上了车跟我挥挥手,卡车就消失在夜色里。我站在马路上一直朝卡车消失的方向张望,突然对司机多了一份挂念,觉得他们挣的是辛苦钱,很不容易,返回的路途依旧那样遥远,会有许多想不到的事情发生,我心里祝愿他们一路顺风,不要像来时那样碾死一条狗,或者其他什么东西,惹出无端的麻烦。
不知道白猫已经走到我身边,她轻声说:“还站着发呆?回去吃饭吧。”
就上了楼,开始洗手洗脸。白猫拿毛巾站在一边,那样子很焦急,说简单洗一洗,吃过饭好好冲个澡。我却不慌不忙地洗,我就是想让白猫拿着毛巾在我身边多站一会儿,她站在那里看我的眼神真是很受用,我总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洗完脸,坐到了餐桌前,看到餐桌上已经摆放了白酒,是一瓶小糊涂仙,我说喝一瓶啤酒吧,别打开这个了。白猫说,打开,喝点白酒解乏,总要打开的。白猫说着,自己动手把酒瓶打开了,给我斟满了杯子。我只好喝了,其实我不是喜欢喝酒的人,虽然也能喝几杯,但是品不出什么味道,感觉就是辣。但是白猫不停地给我倒酒,弄得我挺不好推辞的。
喝着酒,白猫就问我们这次出去的情况,说:“你黑蛋哥好吧?”
“好,到下面去了。”
“还住在郊区的那个旅馆?”
“嗯。”
“有一个很大的院子,我去过。”
“嗯。”
“他又喝了很多酒?”
“嗯。”
白猫停住了,仔细地看我,不说话。我抬头瞟了瞟她,意思说你看什么,白猫疑惑地说:“你好像变了,变得那个了。”
我说:“哪个了?”
“就是……大了。”
我喝着酒不说话了,心里想着黑蛋和曹姐的事情。我很想告诉白猫,但是曹姐也不错,况且我如果说出来,一定会搞得惊天动地。不能说出来,我心里就替白猫委屈,趁着白猫不注意的时候,我偷偷地瞟她,瞟了一眼又一眼,为什么替她委屈,自己也说不清。这种心境下,那酒也就喝的沉闷,不觉间半瓶酒已经没了。
吃完饭,白猫催我冲了个澡。我换上了一身干净衣服,就准备下楼安排自己的床铺。刚才卸车的时候,把我的床搬出了屋子,我要把它重新搬进去,在塞满黄芪的屋子里找出一张床的空间。正要下楼,白猫说话了,说一楼的仓库已经装满了货,明天再收拾吧,今晚就在楼上休息。我犹豫一下,白猫又说,里面的小屋子一直空着,你就睡小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