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出黑蛋的视线,撒开腿跑到“迷你洗脚屋”,有几个女孩子都呆在一楼的房间里,正和姓柳的女老板说笑。她们看到我急急忙忙闯进去,都惊异地看我。柳老板最先认出我了,轻轻吁口气,说:“你是来……洗脚?还没上班呢,再过一个多小时来吧。”
我问:“有个叫杨洋的在吗?”
柳老板像鸽子叫似的咕咕笑两声,对着楼上喊了一嗓子:“洋儿--有人找!”
杨洋穿着裸露的上衣和短短的裙子,从楼上走下来,见到我就高兴地撮起嘴来,说:“小弟弟你来啦,这么早呀。”
我看了看周围的人,发现她们都盯住我的脸灿烂地笑着,我结巴着说:“我来请你吃饭,你有时间吗?”
一个叫豆豆的女孩子插嘴问:“能不能把我们都请上?我们都没有吃饭呀。”
我没有回答,红着脸笑。
“时间来不及了,只有一个小时就上班,我还没有化妆哩,以后吧,楼上我已经泡了一碗方便面。”杨洋说。
柳老板倒挺理解我的心情,说:“杨洋你去吧,就在附近的饭店,一个小时足够了。”
杨洋犹豫片刻,让我等一等。她返回楼上,把泡好的那盒方便面捧在手里,走到我身边用肩膀碰我一下,她的腰部和臀部也就摇摆着打了个波浪。
“走吧。”她说,又对那几个女孩子说,“再见姐姐,再见妹妹,一会儿见。”
几个女孩子用一句外国话回应了杨洋--“拜拜哎”,她们或许只会说这么一句外国话,却说得很有洋人味儿。
我们走进附近一个小饭店,杨洋就小心地把方便面放在桌子上,然后坐下。
“你怎么吃得这么简单?你们这么辛苦……”后面的话我没有说出来,觉得说出来不太礼貌,毕竟她这份辛苦的工作不是可以赞美的。
她很平静地说:“你以为我是大款呀,我们是出来挣钱的,不是享受的,不吃苦能行?你最多要四个小凉菜,咱们喝瓶啤酒,我就吃方便面,你点多了菜我就走了。”
我本来也不会要太多的菜,所以急忙答应着,显出怕她走开的样子,说:“本来要好好感谢你,你却要勤俭节约。”
“感谢我什么?我有啥值得你谢的。”
“你救死扶伤,治病救人了。”
“那是我的工作,换了你也会这么做的。”
“你是个好人。”
她突然笑了,说:“你怎么知道我是个好人?你说什么样的人是好人?”
“善良的人就是好人。”我说。
她沉思起来。这时候,服务员把我点的四个凉菜和两瓶啤酒端上来,我一边点这些东西的时候,一边在算它们的价钱,要把总价钱控制在我兜里那张票子上。我举起酒杯很洒脱地与她碰杯,两个啤酒杯快活地发出清脆而透明的声音,旁边桌子上的几个男人扭头看我们,那种流露着的羡慕和嫉妒的眼神仿佛锯齿一样,在我们脸上拉来拉去,搞得我很不舒服。
“这两天我还替你担心,不知道你找到工作没有,今天一见到你,我就知道你已经找到工作了,如果你找不到工作是不会回来的,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挣钱了,干啥呀?”她喝一口啤酒含在嘴里,眼睛看着我,等待我的回答。
我挥动了筷子,说:“像我这样聪明的小伙子,干什么不挣钱?条条大路通罗马。”
说着,我用筷子对着她做出一个夹菜的动作,然后神秘地一笑。她突然惊异地看我,一脸警惕的神色,说:“你掏别人的包?”我不回答,仍旧神秘地笑。
“你真卑鄙,这种饭我吃了要得癌症。”
她站起来就要走,我没有想到她的反应这么强烈,说话的腔调都变了,不是那种甜软的普通话,使用的是西北语系。
“我说你怎么当真了?你看我像那种人吗?我说我杀人了你也相信?你看你激动的样子。”我急忙说。
她瞥我一眼,感觉我真是玩笑,又坐下了,仍冷着脸说:“你不能连起码的道德都不讲了。”
你听了或许感到可笑,像她们这种人还讲道德?而事实上她们确实非常道德,她们认为她们是凭苦力挣钱,并且用一流的服务使客人感到满意,因此她们的劳动所得是理所当然的。
我把找工作的过程告诉了她,她才放心地夹菜吃了。
“你不是本地人,你是从哪里来的?”我故意显得无所谓的样子问她,一边问一边举起杯子和她碰杯。
“父亲老家是这里的,母亲老家在宁夏。”她长叹着说,“我从小就被父母撇在宁夏一个小镇了。”
我仔细地看了她一遍,突然觉得我和她之间有了一种亲密的联系,彼此加深了理解和信任。意外和欣喜是自然的,我们都是被父母抛弃了的人,我非常亲切地看着她。她可能感受到我目光的、温隋,因此她的目光也变得细致而柔顺,微微向前倾着身子,很安静地垂着头。
“你怎么到了这个城市,到了洗脚屋?”我坦率地问她。
她看了看手表,说:“时间恐怕来不及了,我以后再给你详细说,现在只能简单告诉你,我父亲曾在宁夏当兵,在当兵的时候他跟当地一个女人发生不正当的关系,我就在这种不正当的关系中来到这个世界,当时他已经结婚,妻子在老家,他担心部队知道了这种事情,就把我送给了当地政府的一个局长,当然没有白送,他们索取了2000块钱的报酬。后来父亲就转业回到了老家,据说跟他的前妻离了婚,把我的亲生母亲接了过来。我长到十二岁的时候,才知道眼前的父母不是自己的亲生父母,虽然他们对我很好,但是我很想看看自己的亲生父母长得什么样子,就想看看长得是么模样。于是我就离家出走,开始寻找亲生父亲,整整找了九年,九年里的苦难也要以后慢慢跟你说。去年,我终于得知亲生父母转业来到了这座城市,我就搭乘一辆长途运输的大卡车,从宁夏到内蒙古,然后到北京,再然后转到这里,就是在转来转去的路上,那个长途车司机在驾驶室里强奸了我,他并没有耽误开车,边开车边弄我,折腾了我一路……但是我来了半年也没有找到父母的线索,这儿举目无亲,没有办法就进了洗脚屋,反正我已经被糟蹋过几遍了,况且作为一个女孩子,我除去干这个挣钱能养活自己,还能干什么呢?我想,只要父亲还在这座城市,我就一定能找到他。”
“你知道父亲叫什么?”我觉得自己终于可以帮她做点事情了。
她用手指蘸了一些啤酒,在桌子上写着说:“王建斌,或者是兵。”
“哪一年回来的?”
“八三年或者八四年,好了,我要走了,你平时多留点儿神,也帮我打听着。”她站起来,把手上的啤酒对着衣服上擦了擦,朝我挥挥手走了。
我结了账离开饭店,回去的路上就开始琢磨如何寻找叫王建斌的人,我觉得应该去晚报登个寻人启事,或者去组织部、武装部、公安局之类的一些部门查找。我暗暗地去查找,有一天,我找到了她的父母,突然告诉她这个喜讯,她一定会被我感动得哭了,那时候她就可以离开洗脚屋,和我一起幸福地生活。
街上的霓虹灯已经亮起来了,整个城市处于一种迷乱和狂热的状态,从灯光下走过的青年男女,面孔显得虚无缥缈。我沿着人行道走回去,在路边的小店里买了一卷卫生纸,我跟黑蛋说出去买东西,所以总得买点儿什么东西做做样子。
走回药行,门紧闭着,我敲了半天,白猫才从楼上走下来,隔着门缝问话,小心谨慎的样子。确信是我的声音后,就很费力地打开了厚重的门。她穿着一件白色的丝绸睡衣,式样像一件连衣裙,在灯光的照耀下,她身体的轮廓就清晰地呈现出来。她两臂交叉抱在前胸,正好把胸前一对乳峰挤靠在一起,显得更加膨胀。我的目光难免在她身上贪婪地逗留着,感受那肌肤的光滑和柔软度。
“买东西买到现在?我还以为你被东西买走了呢。”她看着我手里的卫生纸说。
我手里多亏还有一卷卫生纸撑着脸面,我对她笑了笑,说:“黑蛋哥呢?”
“还能干啥?打麻将去了。”她说完,冷着脸,扭着浑圆的臀部上楼了。
我感觉自己裆里的那个东西又兴风作浪了,很好,它可以随着我的情感潮起潮落,总算让我放心了。
黑蛋每天晚上都和几个朋友聚在一起打麻将,偶尔也去歌厅和洗脚屋晃一圈,但是从来不去粘糊那些女孩子。我到了内蒙古后才知道,他在白猫之外,养着另一个女人,并且和那个女人心安理得地生活着,嘴上总是说自己只赌不嫖,似乎养着另一个女人属于正常行为,与白猫没有什么干系。
当天夜里,黑蛋很晚才回来。
第二天一大早,昨晚那五个来看黄芪的乡下男人就来了,他们开着一辆东风车,还带着一个女人。他们一定回去商量了半个晚上,终于决定买黑蛋的黄芪。大概那个女人对几个男人不太放心,就跟着车来了,五个男人中肯定有一个是她的男人,但是我却看不出究竟是哪一个,她对五个男人都是一样的脸色,从她的举动上可以推断,她在几个男人中的位置是非常重要的。
女人走进药行,搬开一捆黄芪仔细察看,把一根黄芪的皮去掉,放在嘴里嚼着,然后把嚼过的渣滓吐出来。她做这一切的时候,几个男人一直站在她眼前,仔细地看着她的举动,等到她把渣滓吐出来的时候,他们都盯住了她的脸色。
“内蒙芪,晾干了八成。”她扫视了几个男人,盘算着说,“没有大赚头,不像你们说的那么粗。”
几个男人犹豫了,不知道是否要买,黑蛋故意走开一些,给他们一个再次商量的时间。他们凑在一起,极其神秘地说了几句,然后才慢慢的分开,女人又去拨拉着那捆黄芪看,那神态很像一个谋略家。
一个男人就走到黑蛋面前,说:“黑蛋,咱们是老客户了,我先给你三分之一的货款,剩下的一个月付清,中不中?”
黑蛋笑了,仰头考虑了一下说:“操,现在没有赊账的,宁可不卖货也不赊账。”
“看是谁了,我们有家有业的,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你怕啥?我们暂时周转不过来,你宽限一下。”
“你们要多少货?”
“你能有多少?顶多有四吨,一起拉走了。”
黑蛋咬了咬牙,说先付一半钱,不能再少了。乡下男人就把东风车的后斗打开,把一堆绳子从车上拽下来。
“把磅秤拉出来,准备过秤。”黑蛋对我说。
我刚起床,还没有刷牙,我说:“我刷完牙行吧。”
我端着牙具朝楼上走,不紧不慢的样子,黑蛋走到我面前,突然把我的牙具拽过去,狠狠地摔在地上,用眼睛看着我,一句话不说。这是黑蛋第一次跟我发脾气,他恼怒的时候很可怕,完全没有了平时的那种拖沓而随和的样子,我被他的目光盯的心虚,急忙低头走开。
白猫从楼上出现了,仍旧穿着睡衣,对楼下的黑蛋喊:“我下去帮忙吗?”过去没有雇佣我的时候,每次卖货都是白猫看秤,所以白猫不知道现在还用不用她。黑蛋对我的怒气还没有消,于是就转移到白猫身上,说:“孩子哭了你没听到?下边不用你操心,看孩子去!”
我把磅秤从屋子推出来,几个乡下人就把成捆的黄芪搬到磅秤上开始过秤,每过一磅他们几个人都要凑到磅秤前仔细看,担心我过秤上有手脚,尤其那女人,总是用疑虑的目光看我,嘴里还唠叨着,说黄芪太细了,切不出好药片来。黑蛋负责记账,偶尔也凑过来瞅一眼,小声叮嘱我要把磅秤看仔细,不要出了差错,然后又走开,远远地与几个乡下人说笑,显得满不在乎的样子。
“你们女人,就喜欢又粗又长的,哪里有那么多又粗又长的?”黑蛋嬉笑着对乡下女人说。
而乡下女人却无心跟黑蛋逗趣,始终小心地察看着每一捆黄芪的货色,把掉在地上的每一根黄芪都拣起来放到车上,有一块拇指大的一截黄芪被我踩在脚下,她就弯腰去我脚下拽。“抬抬脚。”她拽住那截黄芪说。我笑了笑,用脚把黄芪踢出去,她趁我不注意的时候,从没有过秤的散乱黄芪中拽了一把,连同地上的那截黄芪一起扔上了车。她的神色显得很神圣,我能够理解她的心情,因为他们买回去的是一家人的希望,这种薄利生意万一有个闪失,一年甚至几年都不能翻身。
但是,她可能把我当成了傻子,越来越过分了,竟然在我过秤的时候,把一只脚尖顶在磅秤上,这么一顶,至少差了二十斤。我不能不说了,虽然黑蛋刚刚跟我翘鼻子瞪眼睛了,但毕竟我是被黑蛋雇佣的,黑蛋待我也不错。
“把你的脚拿开。”我平淡地对乡下女人说。
在一边的黑蛋听到了我的话,立即走过来,非常生气地看着女人,说:“干啥?干啥?你这人咋这样?都是老主顾了还干这个!”
乡下女人很尴尬,就把脏水泼到我身上,喊叫起来,说我冤枉了她,她的脚离磅秤很远,根本没有触碰到磅秤。“你的眼被狗屎糊住了?”她看出我是黑蛋雇佣来打工的,一般雇佣的人是不管这些闲事的。但是她不知道我的情况不同,我是个无家可归的流浪人,我心里还指望着在这里多干一些日子。
“你胡说八道,把你的牙敲掉!”
她威胁着我,根本没有把我放在眼里。在她看来,虽然她也是乡下人,但她是生意人,而我却是给生意人打工的,当然低她一等。
她冲我发脾气,黑蛋更不干了,他知道我是替他说话的,觉得不能让我受了委屈。黑蛋是个很讲义气的人,这一点我很尊敬他。因此,半年后当他莫名其妙地被人害死时,我就像死了自己的亲兄弟一样痛哭一场,并险些为他送了自己的命。
“不卖了不卖了,干啥?他是你训的?”黑蛋愤怒地走到东风卡车上,把已经装上车的几捆黄芪掀下来。
一个乡下男人跑过去,试图阻止黑蛋,却被黑蛋的胳膊一甩就打倒了。那男人矮小瘦弱,就像一根鸡毛飘忽忽地倒在地上。他羞愧地爬起来,飘忽着朝黑蛋身上扑,其他的人也立即围过去,那气势似乎要大动干戈。我的血“蹭”地窜上了脑门,在我这个年龄的男孩子,是很容易冲动的,而且不计较后果。我冲上去,把几个乡下男人推开,没想到这一推把本来已经很火爆的气氛点燃了,几个乡下男人以为我开始动手了,于是抡起拳头劈头盖脸打过来,而那个女人竟抄起身边的一根木棍,举在手里。
吵嚷声惊动了楼上的白猫,她站在二楼栏杆边朝下看,焦急地喊叫:“打人了,打人啦!”
黑蛋被白猫这么一喊,竟不知道该干什么了,站在一边像根电线杆一样竖着,脸色愤怒而惶恐。看热闹的人已经围了很多,但是没有一个人上来劝架,他们一般地要等到这场戏到了高潮的时候再出场,显然现在还不是收场的时候,他们都站在那里紧张而兴奋地观望。
到了这种时候,你说我还怕什么?我没有一丝慌张,像我这种舅舅不亲姥姥不爱的人,根本不怕死的。我迎着女人的木棒子冲过去,我的本意是要夺下女人手里的木棒,别让她在那里耀武扬威,女人以为我要攻击她,于是毫不犹豫的落下了木棒,我慌乱中抬胳膊去抵挡,就听到“咯嚓”一声,木棒断成了两截。我得感谢这个乡下女人,是她合理的配合成全了我,那胳膊粗的木棒硬是被我的胳膊击挡成两截,你说让不让人害怕?我都感到不可思议,但是事情就是发生了,我的胳膊只觉得一阵麻痛,像被烫伤似的,一截木棒就落地了,而我的胳膊依旧举着,似乎等待她再来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