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当时就愣了一下,去瞅手里拿着的半截木棒,断裂处的木头茬子白乎乎的。看热闹的人也发出了惊叫,后来我的声名就是被这些人传出去的,我真要感谢乡下女人和这些看热闹的人。黑蛋已经从恐惧中缓过劲来,他显得早有预料的样子说:“你们也不看看我雇佣来的是什么人,真是瞎胡闹!”
这时候,黑蛋彻底相信我身怀绝技了,他到死都没有弄清我究竟有多少造化。
那些乡下人都是有过很多经历的人,能伸能屈能硬能软,看到这个局面,一个男人就对黑蛋说:“你看你看,玩笑着玩笑着,怎么就当真动手了呢?赶快过秤、过秤,早晨的时间能经得起磨蹭?”
黑蛋自然也不再追究了,他毕竟要卖自己的货,于是也催促我赶快过秤,那女人就把半截木棒甩出很远,把看热闹的人惊得四散。
经过这么一个折腾,黑蛋心里踏实了很多,那些乡下人拉着货走的时候,黑蛋特意提醒他们一个月后,准时把剩下的另一半货款付清。
“你们不准时送来,我们只好去家里要了。”黑蛋笑着说。
“你怎么也学得婆婆妈妈的?我们啥时候赖过账?”一个乡下男人说。
乡下人走过后,下面乱乎乎没顾得上收拾,黑蛋就喊我上楼吃早饭,他像过节一样高兴,拿了啤酒让我喝,大概想到大清早对我发的那通脾气,便有些歉意,婉转地解释,说生意人最重要的是买卖,最高兴的是把手里的货卖了个好价钱。看样子黑蛋并不是像他表现出的无所谓的心态,也是急于把手里的货抛出去,而且这次的交易一定比较满意。这批货是他去年冬天从内蒙古发回来的,一直放到现在就是为了等个好行市,把货处理后周转了资金,去做别的生意。
白猫也显得很高兴,毕竟是卖了货,而且在刚才的那场纠纷中,我们扬眉吐气了,因此她对我的温度明显上升。
“喝一点,喝一点,今天没有啥事情,喝多了酒睡嘛。”她给我倒满啤酒,又对黑蛋说,“那些人,真是欺软怕硬,没有秦林,今儿说不准出什么事了。”
“主要是那女的,好像是他们几个人的老板?”我问黑蛋。
“你就不知道了,他们几个人根本不是一伙的,是一个村子的,他们一起把货买回去再分配,那个女的干这行当最早,经验就多一些。”
“她想一棒子要了我的命。”我说。
黑蛋端起啤酒跟我碰杯,说:“阿林,你就在我这儿干了,原来讲好的工资是500,给你长到800,行吧?”
白猫也倒了一杯啤酒,一脸的愉悦感,轻轻一笑,迷人得很。“还800干啥,干脆凑个整数。”她说着把杯子举了举,要我一口把一杯酒喝干,我无法推辞,照做了。“胳膊没事了?”她看着我,很关切的样子。我把胳膊露出来给她看,胳膊红肿了一片,她问是不是需要用酒精擦一擦,我摇摇头,她就眯缝着眼睛看着我,看我的脸,看我的嘴唇,看我的胸脯,像是回忆什么似的。
我被她看得脸红了,不好意思地看了看黑蛋,黑蛋嘿嘿地笑,说:“我老婆被你迷住了,你那两下子像电影镜头里的动做,电影里的动做都是假的,你是真功夫。”
黑蛋反复问我怎么学的跟谁学的,学了多少年,我只能说是祖传。
“货卖完了,今天没有事情,你给我讲讲你干爹为啥把未婚妻杀了?”白猫忽然想起这个问题,说,“怎么杀的?”
黑蛋建议以后再讲这件事情,他准备吃完饭带我去打麻将,“你跟我去,你会打麻将吧?”黑蛋听说我还不太会打麻将,很惋惜地摇头,“要学要学,很好学,我是高手,有一天我不想跑生意了,就专门打麻将,足可以养家糊口。”
他说着的时候,白猫就用眼瞪他,说:“你天天晚上打麻将还没打够?现在白天也要打了,你以为那是啥正经事情。”
我告诉他们今天自己要去办件事情,帮助一个朋友寻找父亲,并趁机又向黑蛋提出预付一个月工资的事。黑蛋很痛快地答应了,当场点了一千块给我,问我那个朋友怎么和父亲失散的。我当然不能完全告诉他真实情况,隐瞒了杨洋的身份和我跟杨洋的关系。
黑蛋觉得没有多少希望,这个城市这么大,即使登了报纸也没有用,说:“她的父母不一定看报纸,她父母周围的人不一定知道内情,我敢说,她父母不会告诉别人,说他们曾经有个女儿送给了人。”
白猫说:“她的父亲不一定就在这个城市里,很可能在下面的哪一个县城。”
我觉得黑蛋和白猫说得都有道理,不过我总得去做这件事情。
黑蛋吃完饭,太阳已经升起来了,透过敞开的大阳台,拥挤在走廊和房间的门前,暖融融的。春天的太阳很容使人产生懒惰和困倦,黑蛋从饭桌站起来打了个呵欠。昨天晚上打麻将很晚才回来,今天早晨被买货的乡下人早早地吵醒了,“你去满世界找吧,我要睡一会儿了,你还不如跟我睡一会儿,晚上咱们打麻将去。”黑蛋站起来,去里屋看看他的宝贝儿子,儿子早晨醒过一会儿,喝了一瓶奶,现在又睡着了,他就挨着儿子倒下去。
我还有半杯啤酒没有喝完,黑蛋一走,我似乎也必须离开了,于是仓促地喝了啤酒,站起来。
“你可以给我讲一会儿你干爹的事再走,你说呢?”白猫看着我,似乎知道我肯定会满足她的要求,坐在那里拉出一副认真听的架式。
我只好又坐下来,这是不能拒绝的,除非你别看她的眼睛。但是我看了,看了她的眼睛就无法拒绝。
唉,其实我是一个很多情的男人了,尤其在我这个年龄上,是很容易情感泛滥的,你不要大惊小怪的。
“没有什么可讲的。”我仔细地想了一下该从什么地方讲起,我当然希望自己的讲述能吸引她,感动她,我征求她的意见说,“是不是从头讲起?从头讲起时间太长了。”
她点点头,说:“要从头讲的,我刚才给你长了200块钱的工资,你应该为我耗费一些时间。”
“这倒是,不过你再也不要给我长了,我担心你再给我长200块,我就成了你的狗腿子了。”
她的脸突然红了,故意拉着脸说:“快讲吧,我要你当狗腿子!”
我又倒了一些啤酒,说:“我干爹在村里是出了名的懒汉,也不仅懒惰,还小偷小摸的,村里的干部拿他没办法,时间长了,我干爹就有了一套小偷小摸的经验。没有实行责任制的时候,我干爹从来不到生产队劳动,没有认真学过种地的本领,整天只想着哪里有可以偷取的东西。他的屋子后面,是生产队的仓库,当中隔了一排房子。一年的秋后,生产队在仓库存放了一囤子花生米,后来仓库保管员发现花生米少了,报告给生产队长,队长带着人察看了里仓库的门窗,本来是怀疑我干爹满仓干的,但是门窗没有任何挪动的迹象,队长感到疑惑,就怀疑是保管员监守自盗,又加了一把锁,队长和保管员分别拿着两把锁的钥匙。然而花生米仍旧一天天减少,队长和保管员都很奇怪,两个人商量了一个办法,把保管员锁进了仓库里,白天晚上吃睡在里面。保管员睡在里面的当天晚上,就感觉储存花生米的囤子里有响声,爬到上面看下去,就看到花生米一节一节地向下缩,保管员感到很恐惧,一晚上没敢合眼。第二天,队长带着人来察看,决定把囤子移开看个究竟。他们把花生米搬出囤子,然后把囤子挪动位置,就发现囤子下面有个手脖子粗的洞,里面塞满了花生米。‘狗日的老鼠!’队长骂着,命令人挖掘,要把老鼠洞挖出来,他们估计老鼠洞里至少藏了二百斤花生米。挖到地下五尺深的时候,花生米不见了,挖出一根塞在洞口的木头棒子,把木头棒子拔出来,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了不得,下面是一个能容下一人的洞子,而且洞子是从仓库的墙基穿出去的,究竟有多深多长,说不清。挖掘工作停下来,谁都有点害怕了,队长让谁下去挖谁都不干,当时我干爹满仓也在观看,这时候满仓突然说自己实在不敢看下去了,撒腿跑回家。我干爹一跑,更没有人下去冒险了,有人建议朝洞里放水,里面的动物遇见了水肯定要跑出来。队长就像《地道战》里的日本小队长似的,指挥人把一桶又一桶的水注入洞内,三十桶水注进去,没有任何动静,就改变方法,把洞子塞进去麦秸草,浇上柴油点燃,用浓烟熏,熏了一刻钟,仓库外面看热闹的人突然惊叫:‘着火了着火了!’”
白猫的儿子醒了,哭闹起来,白猫急忙站起来去里屋抱出了孩子,撩起了衣服就要给孩子吃奶,“你说你的。”她说完这句话,才意识到在我面前撩起衣服露出胖嘟嘟的奶子很不应该,于是急忙把奶头从孩子嘴里拽出来,孩子就又“哇哇”哭。其实她已经给孩子戒了奶,只是在仓促中为了尽快让孩子停止哭声,才把奶头塞进孩子嘴里,堵住他的哭叫,没想到面前有一个没有见过大世面的野小子,正用贪婪的目光吮吸着她裸露出的物件。
“去桌子上把奶粉拿来!”她瞪了我一眼,大概因为我的眼睛不老实的缘故。
“把暖瓶拿来。”她又说,完全是命令的口气,而且知道我一定会执行她的命令。一个女人只要她感觉到男人喜欢她的时候,她对这个男人说话的口气大都是这样,也就是说,白猫已经从我打量她的目光里,看到了我心里那点忘情水的泛滥。在情感上,女人比男人敏感,男人在女人面前还在尽力表现自己的时候,女人已经在读一条旧新闻。
白猫调好了半瓶奶,把奶瓶塞进孩子嘴里,催促说:“说呀,哪里起了火?”
“我干爹满仓家里呀,正从窗户和门缝向外冒着黑烟,队长带着人跑过去救火,满仓坚决不让人进屋子,说他自己就能把火扑灭。大家觉得蹊跷,硬是冲进屋子,你现在可以猜到了吧?”
“我猜想那花生米是满仓偷的,他怎么偷的?”白猫很焦急的样子问。
我不慌不忙地说:“队长他们发现满仓家里没有着火,浓烟是从满仓的后墙根下冒出来的,仔细一看,那里有一个洞,上面盖着一块木板。队长派人打着手电筒从那洞子钻进去,就把事情弄明白了,原来满仓在后墙根挖下半人多深的洞子,然后平行挖出去,穿过后面的一排房子,一直挖到仓库底下,然后用铁棍一点一点地掏,掏出手脖子粗的一个管道,通向仓囤子,再用一根木棍把管道堵上,需要花生米的时候,就把木棍一拽,花生米就漏下来,不需要的时候就用木棍塞上。满仓能够挖出四十多米长的洞子,准确地通向粮囤子底下,这是很不容易做到的,如果今天他还活着,凭他的聪明才智,早就成了大老板了。”
白猫赞叹地说:“是个能人!”
“还有更绝的,”我说,“他能够从人家院子里,把几十头羊赶出来,没有一点响动,如果是偷出一头猪,还比较简单,用酒精泡过的食物,醉倒了猪背起来就走,但是羊不行,羊不吃含有酒精之类的食物,并且一有动静,羊就会乱叫一通,睡在屋子里的主人不可能听不到。不管怎么说,满仓就是能把一群羊从人家耳根下赶出来,趁着夜晚走到几十里外把羊群卖掉,满仓死后这么多年,还没有人琢磨出里面的学问。”
“真是奇怪,你说他用了什么办法?”白猫琢磨着说。
“我要知道就不用出来打工了,我专门去偷羊就行了。”
白猫说:“你这种人就不能让你学会偷羊,我问你干爹为啥杀人,你还没说,你说完了再想偷羊的事。”
“实行责任制后,我干爹责任田里长满了草,他根本没有心思种地,都快三十岁的人了,还没有找到老婆,所以他的眼睛整天盯住女人的身体。由于我干爹的名声很大,邻村的一个人就打他的注意,愿意把自己的女儿嫁给我干爹,这种好事能不让我干爹高兴吗?当时女孩子有个哥哥正准备结婚,可是家里没有足够的钱来盖房子,女孩的父亲就指挥我干爹偷这偷那的,等到把盖房子的材料偷齐了,女孩子就甩开了我干爹,许给了别人,我干爹受了欺骗能罢休吗?叫谁都不能这么算了,我干爹就去找女孩子的父亲讲理,却被女孩子的父亲用打野兔的猎枪打了一枪,差点送了命。我干爹真的像兔子一样逃跑了,当时那个村子里的许多人都看到我干爹逃跑的样子。后来,我干爹就盯梢了那女孩子,在一个中午,她去村外河里洗衣服的时候拦住了她,把她--我就不说怎么把她杀死的吧,跟你不太好说,很那个,反正是杀死了。”
“我就想听听怎么杀死的,有什么说不出口的?”白猫说。
我摇摇头。面对着白猫,我真的说不出口,如果白猫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或许我会说出来,但是她只比我大三岁,虽然已经生过孩子了,但是我总觉得那孩子好像不是她生出来的,她抱着孩子的时候,经常给我一种错觉,好像她是抱着别人的孩子玩耍。
白猫泄了气似的叹息一声,吐了吐那蛇信子似的舌头,把奶瓶从孩子嘴里拔出来,突然看着我面前的酒瓶愣住了。我在讲故事的时候,不知不觉喝掉了五瓶啤酒,白猫看着倒在地上的空酒瓶,似乎很气愤,说:“酒鬼,一定是个酒鬼,唉!”
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把五瓶啤酒喝完了,而且并没有什么反应,就是感觉肚子发胀,需要去厕所。从厕所回来,白猫就把怀里的孩子塞给我,说:“看好,别摔着碰着他。”
“我要到报社登广告。”我说。
“你看看什么时候了?报社不下班了?”我抬头看墙上的钟,才发现快到11点了,去报社已经来不及了。
没有办法,我就抱着黑蛋的儿子下楼,在楼前的马路边玩耍。白猫做饭的时候,仍对我不放心,经常靠在楼上的栏杆边朝下张望,喊道:“注意马路上的车!”
楼下有几个男人蹲在马路边闲聊,听到白猫的叫喊,就笑着对我说:“这是你弟弟吧?”
“我儿子。”我赌气地说。
几个男人突然放声大笑,故意吃惊地问:“哟--是你儿子?怪不得怎么看怎么不像黑蛋,闹了半天是你的种子。”
“我说的是干儿子。”我明白这些人是在耍笑我,赶忙解释。一个男人根本不听我的解释,故意对着楼上喊:“白猫,自猫--”
白猫不知道有什么事情,一边答应着一边跑到栏杆前,朝下看,那男人就一脸疑惑地问:“这个小子说,这是他的儿子,我们都糊涂了,你最清楚,你说是不是呀?”
“是你爷爷!”白猫生气地扭身进了屋子,下面就是一片狂笑。我有些生气了,你说如果让黑蛋听见,他会怎么想?我解释什么都是多余的,黑蛋还以为我背后骂他呢。我就朝那个男人瞪着眼睛,似乎要发脾气,那个男人立即正经起来,担心我抡起胳膊揍他,忙说:“一看你就是小孩子,逗着玩嘛,别当真别当真。”
我不再搭理他们,带着黑蛋的儿子走到一边。
黑蛋睡醒了,走下楼来,几个男人就把刚才的事情讲给黑蛋听,黑蛋就笑了,笑着骂那个男人:“操,你逗他干啥,他是个孩子哩,能不跟你急?可别让他急了,他能把你的脖子扭断!”
黑蛋蹲下去,跟几个人闲聊,那些人问他最近是不是要出去了,大家知道他的药材卖完了,又该出去进货了。
黑蛋说:“出去是要出去的,进啥货没想好,现在什么货也不好卖,在等几天,等黄芪下来再说吧。”
一个男人就说:“也不能这么说,现在骚货最好卖,你看西面那条美发街,晚上多火爆,里面的货色还真不错。”
我听着他们的议论,想起了那条街上的“迷你洗脚屋”,心里突然很难受,就把孩子交给了黑蛋,上楼去了。白猫已经做好了午饭,看到我的脸色不好,还以为那些男人刚才对我的玩笑,我仍没有忘记,就白了我一眼,说:“那些人的话你也在意?他们没有一句正经话,我没有生气,你倒受了侮辱。”
我没有对白猫说话,一个人闷头吃了饭,就下楼了,下楼时白猫问我到哪里,我告诉她去报社,她就没再问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