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群山:马文瑞与西北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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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整整一个春季,马文瑞带领团员和进步同学奔波在大理河两岸的山野乡村。周家检周围村村都大张旗鼓成立农会。那些轰轰烈烈的日曰夜夜里,文瑞他们时刻都处在兴奋状态。他下决心要把大理河的农民运动,搞得像谢子长在安定县那样有声有色。他们很注意在斗争实践中总结经验,努力发现和培养一个又一个像冯二那样革命精神极强的农运骨干,把农民运动的火种点燃到每一个贫雇农的心里,用最朴素直观的道理启发农民的阶级觉悟,使他们从根本上意识到自己现实处境的不公平和不合理,激发他们为改变自身命运而同地主老财、土豪劣绅,同各种宗法思想和封建残余势力作斗争的勇气。他们高擎着农民运动的火把,在这远离都市的西北穷乡僻壤里点燃着斗争的火焰。这烈火在北伐战争的东风吹拂下,逐渐开始连成一片。

随着斗争的深入,新的问题出现了。农民运动遇到了强大的阻力。在乡间,地主老财、土豪劣绅视农会如洪水猛兽。那些贪官污吏、反动军阀却并不把农会放在眼里。譬如冯家渠那个仗权欺民横行乡里的张分区长,依然在农民面前耀武扬威。他到各村去转游,背后照样跟着背枪的乡丁。农民早就想收拾他,只是老虎吃天,无处下爪。冯二便领着他的几个农会委员,来向马文瑞讨主意。文瑞说:“根据你们反映的情况看,这个张分区长,他属于土豪劣绅,他的致命问题是贪污。要斗倒这个家伙,关键是要和他算账,揭露他瞒上欺下贪污公款的罪行。这就得先搞清他上任这几年,向农民收了多少税、多少捐、多少费,而他上缴了多少,余下的当然是他揣了腰包。另外也要搞清楚,他向农民暗中加收了多少。”大伙都说:“这个主意好。”于是回去暗暗派人摸底查账。

恰在这时,冯家渠村也办起一所高等小学。为了便于斗争,文瑞决定转到冯家渠小学上学。

过了一些日子,农民们摸清了张分区长利用职权贪赃枉法的罪恶,就决定同他公开“算账”。经过一番周密布置,那天,几百农民在农会的率领下,大胆地围了区分所的大门。冯二带了许多人,义愤填膺地闯进院子。在马文瑞和一些进步学生的暗中鼓动下,冯家渠学校也停了课。几十个学生在他带领下,分头混在农民的队伍里助威呐喊。这时候,院里院外那些被张分区长糟践过妻女的,那些因缴不上税款而被绑吊毒打过的,那些长期受他欺蒙敲诈日子过得苦不堪言的庄稼汉,个个瞪着发红的眼睛,攥着粗大的拳头,站在这平素在人们心目中森严不过的地方,和那个平日见了总要远远躲开的“狗见愁”算账。两个背枪的乡丁见事不妙,躲进窑里不敢露面。那个平时耀武扬威的张分区长,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众人沉默下来,一片咳嗽声和喘息声,气氛显得很紧张。冯二站在那里干着急,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马文瑞悄悄对他说:“让姓张的出来说话。”冯二立即高声喝道:“姓张的,出来说话!”“对,赶紧出来!”人群热烈地响应着。

“狗日的,你给老爷算是出来不出来!”有人大喊道。文瑞扭头一看,是学生牛岗。这个同学比文瑞低一年级,长得膀宽腰圆眉目粗黑,生性豪爽鲁直,革命热情很高。同学们平曰都叫他“牛皋”。他方才那单枪匹马一声吼,直震得土墙上尘上抖落,树梢上小鸟惊飞。

“狗日的,你给老爷算是出来不出来!”人群又响应着,充满了剑拔弩张的火药味儿。

这时,只听中窑门咯吱开了,那个张分区长灰溜溜地低着头从门里出来,站到了众人面前,面色如土,浑身发颤,嘴却强装镇定说:“众人有事慢慢说,有事慢慢说。”“说,这几年,贪污了多少公款,吊打过多少百姓,欺侮过多少婆姨女子?”冯二冲上去,指着他的鼻子喝问。

“说嘛,这阵哑音啦?”“你狗日平日敢做,这阵咋就不敢说啦?”“揍这狗日的!”人群开始往前拥挤,伴随着乱哄哄一片叫骂声。

“让开,快让开!”突然院门外传来一阵呐喊声。众人看时,只见一个穿烂袄子的庄稼汉,背上背着一个面黄肌瘦的瘫子,拨开人群挤进来。

张分区长一见,倒吸一口冷气,立刻吓白了脸。原来是文瑞事先安排一个农会会员把冯二的哥哥背来了。那瘫子被放在地上,一见张分区长,顿时呜呜地大哭起来。这凄惨的哭声,如同火上浇油,人群愤怒的火焰更加高涨。

“揍那狗日的!”“这阵儿不揍,还等多会儿呀!”人群又一次朝前拥去,这回冲在最前面的是牛岗。他上去不由分说,抡起一双黑拳头,照着张分区长的脑袋,就来个左右开弓。马文瑞赶忙拦住他。冯二也拦着愤怒的人群说:“哎,不能打,咱农会不兴打人,咱农会不兴打人……”“打!不打这狗东西打谁?”“这号坏板肠,打死除一害!”人群的愤怒仍在高涨,不断地有拳头落在张分区长的前胸、后背、头上、脸上。只见他痛苦地叫喊着,伸出双手,死死抱住戴着毡帽的脑袋。冯堤的洪水,汹涌澎湃,势不可挡。转眼工夫儿,张分区长头上的毡帽就被打飞,亮出歇了顶的光脑袋,样子十分狼狈可笑。

人群里的马文瑞,嘴里虽也叫人们不要动手,心里却为农民的行动暗暗叫好。他终于挤到人前里,转身对农民们喊道:“农会会员们,大家都要听农会主任的指挥,不要动手了,还是跟他算账当紧!”冯二正束手无策,听了文瑞的话,忙说:“对,跟他算账!让他先交代贪污过多少公款?”“说,贪污了多少公款?”鼻青脸肿的张分区长一听大伙住手要他交待问题,赶忙由地上捡起毡帽戴在光头上,站起身连声求饶说:“好你们哩……只要不打,我说,我说……”“先说,贪污了多少公款?”这……这……唉,我有一本账……卜面记的都有,让我取来交给农会……”冯二忙说:“快拿账来,让农会审查。”张分区长刚转身要去拿他的贪污账,就在这时,外面院子里有人喊了一声:“快赶紧走,井岳秀队伍来了!”众人扭头看时,只见官路那边急火火跑上来一队背枪的人,为首的是井岳秀部的连长张道源。冯家渠学校的校长吴福昌也一颠一颠地跟在人家屁股后面。一干人直奔区分所而来。人群立即骚乱起来,有人开始往门外退。冯一见状,急傻了眼,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马文瑞也急了,对着动摇的人群高声喊道:“大家不要害怕,不论谁的队伍,也要讲道理嘛。看他谁还能包庇土豪劣绅不成!”他这一喊,果然生了效,往外退缩的人群停止下来了。文瑞又对站在那里面露得意之色的张分区长喝道:“你站着等什么?还不赶快把你的贪污账拿出来!”这回,那姓张的腰杆子硬起来。他用手拍打着衣衫上的尘灰,眼睛盯着外面越来越近的队伍,原形毕露说:“哼,我就不信你们农会连井大人的枪头子也不怕?咱就等着看热闹吧!”说话间,那些身穿二尺半、手持钢枪的士兵,己经在张道源的指挥下,杀气腾腾包围了院子。几十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人群。祖祖辈辈逆来顺受的穷苦农民,哪里见过这般阵势,个个唬得呆愣在那里。张分区长的脑袋就像奶了大粪的菜瓜,顿时硬气多了。

闻讯带着队伍前来替分区长解围的连长张道源,左手叉在腰间,右手提着手枪,立眉瞪眼地在人群前面跨着方步走来走去抖威风。张分区长一见来了救星,气呼呼地指着大家说:“这些穷光蛋,他们想造反!”张道源停下脚步说:“哪个敢造反?是好汉站出来!”他的凶狠狠的目光在人群里扫了一圈。“政府的分区区长你们也敢打,嗯?”人群还是鸦雀无声。

张道源气焰更加嚣张:“还有你们这些学生娃,不安分念书,到这里瞎起什么哄?”眼看着张道源恃强无理,马文瑞再也忍耐不住了。他跨前一步,离开人群,高声反问道:“请问张连长,你所讲的政府,是不是国民革命政府?”“嘿,你是什么人物,敢给我提问题?无法无天!”自以为了不起的张道源,万万没料到,这种时候还有人敢站出来顶他的话茬儿。一看是个长得秀秀气气的学生娃,也就并不把他的问话当回事。

“我是冯家渠高小学生马文瑞,我看农会带领农民同贪官污吏算账,没有什么错误,那些仗权欺民、横行乡里的人,才是无法无天。国民革命政府不允许这种官僚存在,国民革命军也不该替这种人撑腰打气。”“嘿,你这学生娃嘴头子还好厉害。你懂什么?还不赶紧回去好好念书,在这里胡挑什么是非。都回去,统统回去!谁还不走,就给我抓起来,胡尿捣乱什嘛哩些!”“不能回去!”马文瑞气得满脸通红。“这个张分区长已经承认他贪污公款,还说有账要拿出来交给农会,为什么不让他交待罪行?”张道源一听,气得脸色发白,却又没有办法,便说:“吴校长,你赶紧把你那些捣蛋学生引回去,不然我就要抓人了。”学生们一听,都大声喊道:“张分区长不交待罪行,我们不回去!”吴校长说:“好,谁不听话,学校就开除谁,立即给我回学校上课!”张道源乘机说:“农会把你们的人带回去,有话以后慢慢说。”那些胆小怕事的农民,早溜得差不多了。其余的一看胳膊拧不过大腿,也都四散而去。

冯家渠村农会领导的同贪官污吏的斗争,在井岳秀军队的无理干涉下,宣告失败。贪官污吏继续逍遥法外,农民群众的斗争情绪被严重挫伤。张分区长的反动气焰又开始抬头。农民运动方兴未艾,便遭受了挫折。马文瑞心里痛苦不堪,愤愤不平。

那个包庇坏人的反动军官张道源,原先是个区长“老总”,由于女儿被土匪掳走,为此,利用关系,摇身一变,当了井岳秀部的连长,随后就带着队伍镇压农民运动。马文瑞想,这种反动家伙,得设法治一治。天真单纯的文瑞满以为国民革命政府总是要革命的吧,总不至于像井岳秀的军队那样站在土豪劣绅、贪官污吏一边吧。他决定给县长写信告状,请求国民革命政府派人查询解决。他在信中写道:

“……孙中山先生倡导国民革命,力主打倒列强,铲除封建,清算土豪劣绅、贪官污吏之罪行。本区马家岔分区区长张XX,仗权欺人、横行乡里、贪污腐化、吊打百姓,致使民不聊生,乡怨鼎沸。该张身为政府命官,实乃革命之痈疽。正当该张肆意妄为之时,冯家渠农会带领会员数百之众,借助国民革命高潮到来之机,同张说理算账。对此,鼎鼎大名的驻军连长张道源非但不支持,反而赤膊上阵,率兵镇压。名曰革命军人,实为贪官污吏之走狗帮凶,国民革命之绊脚石也!张连长倒行逆施,既损国民革命军之威信,又长贪官污吏之威风。望上峰明镜高悬,派员调查缉办,以平民愤,以安民心……”状子拟就,文瑞召集几位进步学生宣读一遍。大家都说写得足劲有力,遂着人送往县上。同时发动学生散发传单,张贴标语,继续坚持斗争。

或许是那封义正辞严的信,打动了县长大人吧,不久,县里派人下来调査。可是查的人一走,就再没有下文,事情便这样不了了之,姓张的分区区长照当不误,事情的结局倒果真应了冯二那位瞎眼老娘的预见。这场斗争中,手无寸铁的农民和学生在手握钢枪的军队面前无可奈何地退缩了,但祖祖辈辈在官府面前只懂得逆来顺受的农民,也看到了自己团结起来的力量。那个张分区长的威风到底还是被狠狠煞了一家伙。马文瑞却由此看到了井岳秀军队的反动嘴脸和所谓的地方“国民革命政府”的软弱无能。他再次陷入了苦闷彷徨之中。革命的出路究竟在哪里呢?

他无心在冯家渠待下去了,随后又转回周家检高小上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