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7年春天来临了。国民革命的浪潮,像滚滚而来的春汛,由中国南方最大的城市广州,迅速向北方广大地区扩展。北伐战争胜利的消息不断传来。陕北作为西北革命斗争的策源地之一,党团组织在学校中积极扩大,并开始向乡村发展。国民革命开始在陕北地区形成高潮。
周家捡高小的进步学生在团支部领导下,组成宣传队、演讲团深入农村宣传,动员农民积极参加农民协会,组织农民斗地主、反对土豪劣绅,宣传剪发、放脚,破除迷信号召妇女参加“天足会”,很快就把学生运动和农民运动结合了起来。马文瑞率领大家,在古老而沉闷的村镇上,掀起了革命的波澜。南边毗邻的安定县,也不断传来谢子长发动农民运动的消息。那些声势浩大又深得人心的做法,使马文瑞受到启发和鼓舞。
有一张谢子长签名发布的《敬告安定父老兄弟》的告示,被前来赶集的安定农民传到了周家捡街上,一时成为人们议论的中心。文瑞对布告中提出的“铲除压迫我们的各种坏东西”、“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军阀官僚”、“改善我们民众的生活”这几个口号很是赞同,觉得提得很实在,也很通俗,容易被农民接受。
3月里,又传说谢子长在安定领导创办“农民运动讲习所”,编印农协讲义、农协课本。紧接着又听说他组织县立第一、第二高小师生,联合行动,清算安定县知事张鸣盛的账目,并在群众大会上进行说理斗争,揭露清算了这个反动官吏的贪污罪行。还听说谢子长带领民众拘禁、审判了大土豪宋运昌、李耀辉、王佰阳,赶跑了高利盘剥者王玉书和马子厚,焚烧了所有的文约账簿。谢子长和安定县党团组织领导的农民运动空前高涨的消息,使马文瑞增加了开展农民运动的信心和勇气。
这天,周家检镇上遇集。戏场上锣鼓喧天正在炒台。台下黑压压立着等待看戏的人们,多数是衣着破烂的穷苦农民。马文瑞带领演讲队到戏场上向农民宣传。趁着戏还没开演,他带头登上戏台演讲。锣鼓家什停下来。人群里有人高喊:“嘿,快来看,那个学生娃扎把舞势站在戏台上做什么哩?”人群发出一阵哄笑。
马文瑞开门见山讲道:“农民兄弟们,你们想过吗?为什么我们种地的、揽工的,一年受死受活干到头,打下的粮食多半入了地主老财的仓窑?为什么我们种一亩大烟,要交十亩甚至几十亩的烟款?为什么地主老财不劳动倒整天吃香的喝辣的,而我们自己连糠菜糊糊也喝不饱?”人群渐渐安静下来。戏台下面穿烂袄子的农民听出来了,这个学生在替受苦人说话,个个伸长了脖子仔细听下文。
“从前我们总是抱怨命苦,成天磕头烧香求神神保佑,到头来还是没吃也没穿。我们吃苦受穷不怨命,都是封建剥削和封建压迫在作怪。封建剥削和压迫一日不铲除,咱们穷苦农民的光景永远过不好……”马文瑞的演说,把等着看戏的人,连同那些画了脸的艺人都吸引住了。大伙都是些受剥削受压迫的穷人,有人替穷人说话,谁不愿意听。这时候,戏台下面站起一个穿烂袄子的愣后生,把双手张在嘴上冲着戏台高声问:“你讲的对着哩,可这封建剥削压屁(迫)怎个才能铲除掉?”文瑞说:“咱穷苦农民抱成一疙瘩,组织农民协会,参加国民革命,就不怕他封建地主老财、走狗衙役、贪官污吏打不倒!”“打倒封建剥削!”“打倒封建剥削!”“铲除封建压迫!”“铲除封建压迫!”“一切权力归农民协会!”“一切权力归农民协会!”演讲队员中,有人带头喊起了口号,戏台下的农民,都跟着呐喊起来。吆牛吼羊的粗嗓门,一经汇集起来,就像炸雷一样爆响,震撼了整个镇街,唤醒着那些千百年来已经习惯被剥削被压迫的逆来顺受的心灵的觉醒。站在戏台上的马文瑞,看到台下一张张因激动而涨得紫红的脸,心中万分欣喜。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农民心中的愤怒被激发起来时的群情激昂。他想象着:等到散集以后,这些农民回到四村八乡,就能把革命的主张传播开去,召唤起更多农民的觉醒。他深信,总有一天,农民运动的烈火会冲天而起,烧毁眼下这个不合理的世界。
演讲结束了,戏台上开幕演戏。
马文瑞走进人群。有几个农民也无心看戏了,拼命地挤到他面前,其中就有先前当众发问的那个穿烂袄子的愣后生。他说:“学生兄弟,你刚才讲的那一套,正合我们的心思。我们冯家渠马家岔分区的分区长,那狗日的可不是个东西,见天起来不做好事,想方设法贪污公款,欺侮女人,敲诈百姓,谁都把那狗日的没办法。我们穷人一见那狗日的就犯头疼,大家背后都叫他狗见愁。你说这该咋办呀?”他说着话,气得胸脯一鼓一鼓,一双大眼睛瞪得像铜铃。
文瑞说:“像这种反动小劣绅,仗势欺民,横行乡里,当然应当铲除。”“可是咱们平顶子老百姓,怎能斗过人家当官的?”一个面黄肌瘦的农民嘀咕道。
文瑞说:“单崩子一户两户,当然把他没办法。但是我们发动全分区的穷人,组织起农民协会,几十户、几百户拧成一股劲儿,当然就能斗过他。”“农民协会怎个成立法?”先前那个愣后生急忙问。他显然是个火爆脾气,说起话来,眉毛不停地上下跳动。
文瑞很喜欢这个性情爽直的庄稼汉,心想冯家渠要成立农会,这个人就是骨干,便亲热地问这位大哥尊姓大名?”“嘿嘿嘿,咱受苦人,没什么官名。”他不好意思地烧着头皮说:“咱姓冯,排行老二……”“村里人都叫他冯二杆子。”先前那个瘦小的农民打趣儿说。众人跟着都笑了。冯二红了脸,也笑着说:“唉,这没啥,就叫咱冯二吧。对了,咱还是说正经事,看来咱冯家渠少不了成立农民协会。”文瑞说:“对,你们先回去,多联络些穷苦农民,我们演讲队过几天就卜来宣传。到时候,咱们再商量成立农会的事。”冯二一听,高兴得端跳,扭头对众人说:“你们听见了没,这可是学生兄弟说的。人说要叫强,扛钢枪;强中强,上学堂。只要有学生讲演队撑腰,就不怕他张分区长汉性硬!”文瑞听得,激动地拉住冯二的手,不知该说什么。从冯二这个青年农民身上,他感受到了贫苦农民中蕴藏着的斗争热情和反抗精神。当他握着那双生满老茧的庄稼汉的大手,就感觉到了农民阶层的力量。革命的旗帜,离不开千千万万这种大手的拥护和支持。一切帝国主义、封建主义的残余势力,也要依靠这有力的手臂铲除。
这一时期,周家捡高小除了团组织,还建立了党的支部。教员刘景象、马象英、韩士杰等都是共产党员,刘景象担任党支部书记。许多活动都是党团组织一起搞。榆林中学、绥德师范也不断派学生下来宣传马列主义,开展农民运动。此间,马文瑞结识了刘玉琛、叶玉荣、赵仰普、刘澜涛、贾拓夫等人。
冯家渠村,是大理河上川一个较为富裕的村庄。河水在这里绕了一个大弯儿,把一大片平展展的川地赐给了这个村子。冯家渠川水地虽多,但大都集中在几户地主老财手里,多数农民靠个种地主的土地维持生计。有些因天灾人祸,破产沦为赤贫,就只好长年累月给财主家淘奴揽工。那个“造反”精神最强的冯二,就属于后一类人。他一家人一他和他双目失明的老母亲,住在一孔没有窗户、又被柴烟熏得乌黑的破土窑里。微弱的天光,透过破门洞子照进空荡荡的窑里,照着那光溜溜的炕上围着破棉被坐着的蓬头垢面的瞎眼老婆婆,照着那口掉了一只耳子的破铁锅和那用猪血泥糊着裂缝的水瓮和酸菜缸,照着这个穷家败舍所有的一切。令人看着心寒。
那天晌午,马文瑞领着演讲队员们站在冯二家冷冰冰的窑里瞅着这一切,便明白了冯二身上的反抗精神为什么那么强。他是农村中的无产者,面对着的是衣食无着落的严酷和命运多蹇的不公正。他所具备的全部的本钱,就是一身可以出卖的力气,但这又是最廉价不过的。结果,整天像牛马一样替财主家拼命干活,却无法给自己失去劳动能力的老母带来起码的温饱。文瑞想到此,一股强烈的义愤涌起在他的心头。
瞎眼老婆婆显然己听出窑里来了人,便瞪起一双灰色的眼睛,和善地问:“你们是哪的,寻我们二娃吗?”“嗯。他没在家?”“给东家垫牛圈去了。”“你老人家还没吃饭吧?”“没哩,等二娃回来……”“你眼窝看不着,谁给你做饭?”“唉,谁做哩,各自瞎摸揣。家里穷,二娃问不下婆姨嘛。”老人说着,低下头,像一尊木雕似的,悲伤地呆坐在那里。
文瑞弯下腰看看灶膛,火灭着。伸手摸摸坑皮,也是冷冰冰的。他脱了鞋坐到老婆婆身边。老人很高兴,伸出枯瘦的手抚摩着握住他的手,压低嗓子亲切地问:“你们该不是周家检镇上的学生?寻我们二娃有甚事?”“是哩,”文瑞说。“我们要商量成立农会,和地主老财、贪官污吏斗争。”“噢,听二娃回来说你们可能行哩,敢跟张区长斗阵。好娃们,你们怎能斗过人家,人家有走狗衙役撑后腰,有穿二尺半的粮子保驾哩!我们二娃的哥哥,就是因为顶了人家几句,被打折了腰,尔格还瘫在炕上。”老人正说得伤心,冯二由门外回来了。一进门,便由怀里掏出两个烤红薯,递到母亲手里,说:“妈,我们年轻人的事,不用你老操心,趁热吃红薯。”随即拉住文瑞的手,说:“唉呀,可把你们等来了。上次赶集回来,当晚我就串联了十来户穷苦人家。眼下全村的穷人都知道啦,不少人成天催我赶快成立农会。一听说要跟狗见愁斗,众人的劲头儿可大啦!”文瑞说:“下一步,就是要赶紧把农会成立起来,然后再发动群众和张分区长算账。”冯二听了,一拍大腿说:“能行!你说咋办,咱就咋办!”当下,大家依照下到各村的老办法,由几个农民骨干领着,挨门逐户地把贫雇农们召集起来开会。不多一会儿,冯二家倒塌了土墙的破窑院里,聚集了大几十号穿烂袄子的农民。大伙多数已听冯二说过马文瑞他们,因此见了面,显得特别亲热。
人到的不少了,冯二自告奋勇主持开会,也没事先商定,就突然宣布:“由周家捡高小演讲会会长马文瑞演讲。”顿时,立在当院里的、蹲在墙挨根的、坐在柴草垛上的人们都眼巴巴地瞅着马文瑞。他显得更加稳重老练了,站在窑门口一个石礅上,从容不迫地用亲切的目光认真地关注着面前每一张受苦庄稼汉的脸,同每一个充满企盼和期望的心灵进行着无声的交流,然后才缓缓地开始讲道今天不是演讲,今儿个咱开个会,商量成立咱冯家渠村农民协会的事。农会在广东、湖南的农村已经当家做主……”“什么是农会?”有人高声问。
“说简单些,这农民协会主要是咱农村里的穷人,对,就是咱们吃混菜饭、糠窝窝的,穿烂袄子的农民自己的组织。那些靠剥削咱们穷人,吃白米细面、穿绫罗绸锻的,想加入咱们也不要!”“对!不能要!”有人接上说。
穿烂祆子的农民全都笑了。这开怀大笑中,透着自信和自豪。
“当然,”文瑞继续讲道。“除了地主老财、土豪劣绅,其他人都可以加入农会。农会的规矩是:一不能强拉,二不能包办,要讲究自觉自愿。”“农会成立起干什么呀?”“首先的任务,就是带领农友们投入国民革命,反对帝国主义,反对封建主义,反对军阀、贪官污吏和土豪劣绅。一句话,咱们要铲除农村中的一切封建势力。地主老财的老虎屁股,咱农会敢摸;贪官污吏的亏心账,咱农会敢算……”还没等他讲完,农民们早听得心花怒放,都忍不住小声议论起来。文瑞提高嗓门说:“咱受苦农民有多少难肠事,农会就有多大本事去解决。农会一旦成立了,咱受苦人就有了大靠山。只要有农会在,谁也不敢再欺侮咱们了。”冯二带头鼓起掌来。这原本是农民不习惯也不懂得的。经他一起头,大家好像都找到了一种表达激动心情的方式。于是热烈的掌声,把他家土窑顶上的尘土都震落下来了。
趁热打铁,说干就干。当天夜晚,冯家渠村农民协会正式宣告成立。长工冯二当选为农会主任。农会的办公处,暂时就设在冯二家的烂窑里。
从此,他的双目失明的老母亲可有事情干了。老婆婆一天到晚总是坐在灶火口上拉着风箱烧开水招待前来办事的农友。冯二的面貌也变了,头上换了一块白生生的新羊肚子毛巾,腰间原来系的草绳也换了一条布带。平日被人瞧不起的黑脊梁长工汉,一夜之间成了村中很有权威的人物。冯二腰板挺着,带着一群人在村里来来去去,可神气啦。连他的东家老掌柜见了他,脸上也得堆出笑。特别是有消息传来说:“XX村,把土豪劣绅拉上游乡哩!”地主老财个个胆战心惊,晚上躺下睡不着,也不敢点灯,回想着平日做过的一桩桩亏心事,心跳得就像擂乱鼓,生怕被农会捉去游乡,从此威风扫地,在乡间做不成有脸面的人。有办法的,干脆偷偷跑到绥德、米脂乃至榆林城的亲戚家里躲了起来,许多日子不敢露面。农会的威力,简直大得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