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文瑞被放出来,暂时住在保卫局的窑院里,同李涛住在一起。他很快就感觉到自己由“囚犯”一下成了“贵宾”,处处都受到令人有些不大舒服的过分的“礼遇”。前几天还暴戾恣睢的保卫局长戴季英突然变得像漏气的气球一样,蔫头耷拉脑地仰不起脖子了,腰间的短枪和手中的马鞭也不知去向。事态的发展充满了戏剧性,一切变化又来得过分突然,令人思想上一下还有些反应不过来。窑院的大门口依然有哨兵站立着,但那不是为了看守“犯人”,而是为了保卫首长和“贵宾”的安全。住在里面的人进出自由,许多在瓦窑堡工作的陕北同志听说马文瑞住在这里,都纷纷前来看望他。马文瑞每天出来进去,看到前几天还持枪看守过自己的穿着灰色军服打着裹腿的战士们很庄严地举起右手向自己致礼时,简直有些处在梦境之中的感觉。同样是这些战士,他们突然变得英俊可亲起来。他们显然已经明白过来,过去发生的事情完全是不该发生的一场灾难。
马文瑞出牢的第二天,刘嫂子就带着刘力贞来看望他。一见面,见他被折磨成那副衰弱的样子,未曾开口说话,眼泪早流下来了。马文瑞见状,急切地问:“志丹怎么样?
”刘嫂子说:“人也放出来了,被折磨得不像样子。”“人在哪里?”“在窑里,叫我来喊你吃剁荞面哩,走。”说着拉了马文瑞的衣袖,不由分说就往外走。到了米粮山半坡上他们住的窑里,一进门,马文瑞见刘志丹裹着他那件老羊皮袄,斜仰在炕上,头发老长,面色苍白,全失了以往的精神。刘志丹见了马文瑞,挣扎着把他迎上炕,两人双手紧握着,老半天相对无语。过了一阵儿,习仲勋、张秀山几个相继来了。大家都没有多说什么,但都知道彼此心中想着什么。不一会儿,刘嫂子端上了香喷喷的酸菜剁荞面,大家也只是埋头吃饭。马文瑞发现志丹吃得很少,只吃了几口,便满头冒汗,停下来,用拳头压着肚子。知道他的胃病又犯了。看他那痛苦的样了,真想象不来,不久之后,他竟能率部出征,真是钢铁的汉子。
昨天的“罪人”马文瑞,今天同毛泽东、周恩来亲自派来解决错误“肃反”问题的负责人之一的李涛住在一起。从李涛处处表现出的敬重和热情里,他体会到了同志式的平等、信任和温暖。每天晚上一盘烧得滚热的土炕上,并排睡着他们口音不同、素昧平生的两个人,但他们却相互感觉很亲近。窗外是陕北寒冷而漫长的冬夜,越发衬托出了窑里土炕的绵绵温情。他们吹灭了炕桌上的小油灯,却依然大睁双眼,瞅着弧形的窑顶,毫无睡意。此刻,他们李涛和马文瑞,并不像南梁军政干校时的马文瑞和吴岱峰,围坐在通红的木炭火盆旁轻唱《国际歌》。他们躺在热炕上,起初虽然默不作声,却因为各自都十分熟悉的《国际歌》的旋律,感觉到了同志心灵的相通。于是,一种同志加兄弟的亲热,洋溢在这孔小小的窑洞里。真诚而绝少顾忌的交谈,像小溪流水,把两颗滚烫的心连接为一体。马文瑞介绍着陕北和陕甘边党的组织、地方革命政权建设和红军的发展情况。李涛详细地叙述着中央苏区和红军的光辉历程,讲了五次反“围剿”,讲了遵义会议,讲了令人肃然起敬的两万五千里长征。马文瑞还是第一次听到有关一、四方面军会师和“分家”的情况,这虽然是长征路上的“插曲”,但却闻所未闻,惊心动魄。使他第一次比较清醒地意识到,革命的敌人和绊脚石,不光是白军和反动政权,不光是地主老财和种种反动势力,还包括革命阵营内部的“左”右倾机会主义、宗派主义、分裂主义等形形色色的非马克思主义的错误思潮和错误行为。这些错误思潮和行为的蔓延滋长以致泛滥成灾,往往抵消削弱革命力量,甚至断送革命事业。这种令人痛心疾首的恶果,往往又是外部任何穷凶极恶的反动势力所难以办到的。有一个问题,马文瑞有些不大明白,便问李涛:“毛主席、党中央怎么能一下就看出我们这里的肃反是错误的?”李涛说:“毛主席、周副主席他们有中央苏区和其他苏区肃反扩大化的教训,因此一下就看清了问题的本质。张国焘在鄂豫皖苏区和川陕苏区搞肃反就抓了不少好干部,也杀了不少无辜者。你们这里的情况同鄂豫皖十分类似。为了尽快解决陕北错误肃反的问题,毛主席派我们四个人来,随后周副主席又亲自赶到瓦窑堡,坐镇解决这个问题。中央认为,把你们抓错了。为此,专门在甘泉下寺湾召开会议,纠正西北根据地的错误肃反,并且研究成立了党务委员会,董必武同志为书记,李维汉等同志参加负责审理此事。”听了李涛的话,马文瑞很受感动。通过这件事,他感觉到毛泽东、周恩来是英明的领导人。党中央和中央红军到达陕北,实际上是在千钧一发之际挽救了西北革命。要是没有党中央的干预,任凭那些人折腾下去,不光苏区保不住,就是红军内部也可能出现分裂的局面,后果不堪设想。
隆冬腊月里的瓦窑堡夜话,充满了融融的春意。1936年的春天,仿佛提早来到了依然被冰雪覆盖着的秀延河畔。眼前虽然还是一片冬天的景象,但是人们的心间却己明显感觉到了春天的温暖。寒冷的西北风突然变得并不那么凶猛严酷,阳光倒显得格外温暖起来。避风向阳的山湾里地椒草和白蒿芽子悄悄冒出了地皮。据拦羊的老汉说,这是往年没有过的新奇事儿。
此后,过了几天,马文瑞接到通知,说周恩来找他谈话。周恩来这个名字,对于马文瑞来讲并不陌生,许多年了,经常在党内会议上和党的文件上听到和看到这个亲切而熟悉的名字。在他的心目中,这个名字和朱德、毛泽东是一样具有令人肃然起敬的魅力。这个名字,在震惊中外的上海工人武装暴动和八一南昌起义中被人们叫得最响。未曾见面之前,周恩来这个人就像一棵在风雨雷电中巍然挺立的大树,耸立在马文瑞心间。因此,接到周恩来亲自邀请他谈话的通知,他心中十分高兴。
担任中央军委副主席的周恩来当时住在瓦窑堡水沟坪的一座石窑院里。这家地主的宅院,眼下是中央军委机关所在地。
这天上午,马文瑞踩着镇街上的石板路,朝水沟坪走去。他说不清曾经有多少次从这条古老的镇街上走过了,唯有今天的感觉格外不同。街道两边的商店和卖绿豆凉粉、荞面煎饼和羊杂碎的小摊、饭铺那种独有的地方特色和风味是他所熟悉的,如今看着却格外新鲜。站在门首笑迎顾客的穿着长棉袍、头戴瓜皮帽的店铺小伙计似乎显得较平时更有趣,像穿梭一样旋转于顾客之间的性情活泼的饭馆跑堂的肩上搭着毛巾、腰间系着围裙,显得特别精神。瓦窑堡的绸缎布匹和风味小吃是方圆百里有名气的。不知道毛主席、周副主席他们可尝过瓦窑堡的绿豆凉粉、荞面煎饼?马文瑞心中想象着即将见面的周恩来,猜测着这次谈话的情形,走上前面的小坡,就要到水沟坪了。当他望见那窑院街门上站着的哨兵时,心情突然变得复杂起来,脚步也开始有些迟疑。脚脖儿上被铁镣磨破己经结痂的伤疤和手腕子上被麻绳勒出的伤痕似乎又开始隐隐作痛。这些曰子已经平息下来的愤懑和委屈不知怎么又一齐涌上心头。整人也不是这么个整法呀!特别是想起刘志丹,想起他被折磨得瘦弱不堪的那样子,除了一双眼睛,几乎变得叫你认不出来。马文瑞就这么低头想着心事,一直走到大门口。哨兵问明情况,通报进去。就见一个穿戴像普通战士一样的人,由门里迎了出来。
“噢,欢迎你呀,马文瑞同志。”离着老远,周恩来便伸出手臂,热情地大步迎上前来。这热烈的情景,是马文瑞所始料不及的。此刻他的思绪尚未从那令人痛苦的情绪中完全摆脱出来,双手已经被周副主席有力地握住了。他感觉到那手很瘦,但却很温暖有力。当周恩来那有力的手臂连同整个上身都很投入很有个性地大幅度摇动着时,那其中传导出来的真诚,就仿佛有一根火柴,点燃了对方心中的热情。是的,他觉得面前这个人,当他和你握手时,你感觉到他周身全部的热情都集中到了那只瘦削的大手上。那是真诚而含义丰富的一握,是有意要敞开胸襟,使你感到心中踏实的一握。当你同他握着手时,你感到如同春风拂面般的舒畅,感到如沐冬阳一样的温暖。你像面对一条清澈见底的碧流,像身临一片令人赏心悦目的绿洲。总之,你觉得很惬意,却又很难准确表述那种情形,总觉得这不同寻常的一握,是这个人极富有魅力的一举。你只要同他握过一次手,便会回味无穷,永远难以忘怀。这个人,就有这样的魅力,他使每一个同他初次见面的人,在与他握着手的那一刻,会突然感慨万端,甚至感到自己的精神得到了升华一样的兴奋,不无深刻地体察到这顷刻之间的礼节那完全脱俗的含义和分量,倒往往忘记了关注他这个人。与周恩来初次见面那一瞬间,他留给人的往往倒不是视觉方面的印象,而是感觉上的记忆。
那天,那只紧紧握着马文瑞的手,有好一阵没有松开,一直握着他走上窑外的台阶,走进窑门,这才慢慢松开来。
“马文瑞同志,请坐下来谈吧。你们陕北的窑洞可是一个奇迹,据说它冬暖夏凉,住在里面,人会长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