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恩来以他那特有的轻松愉快情绪说着话,热情地把客人让到一把柳木圈椅上坐下来,自己伸手拉过另一把椅子坐在他的近前。他们脚下不远处生着一只火盆一味叭口形的铜盆中,燃烧着木炭。新添的木炭劈啪爆响着跳蹲起紫红色的火苗。窑窗上阳光明亮,窑里气氛暖融融的令人惬意。周恩来敏捷地用铁筷子拨动一下木炭,火苗立刻扩大了,跳蹿得更加踊跃。他放下火筷,并不急着开口说话,只是微歪着头,目光和蔼地注视着面前这位年轻的陕甘边东地区革命委员会主席。前两天,他同刘志丹谈话时,听到了关于马文瑞的情况,就很想见一见这位同志。西北苏区和红军的存在,对于困难重重的中国革命简直是太重要了。周恩来对这些在极端困难的情况下长期艰苦奋斗创造了这片苏区和这支红军的人们,有一种超越一般同志的特殊感情。一见面,仿佛早就相识一样,感觉特别的亲近。加之面前这位年轻同志,又是这样的显出稳健持重和谦虚谨慎。说真的,他见多了那种血气方刚、热情奔放,甚至锋芒毕露的年轻的同志,他们的坦诚和直率令人高兴,但总担心那种年轻人的性情能否适应极其复杂残酷的斗争环境。而望着眼前这位年轻人,却令他有另外的感觉。革命事业虽是轰轰烈烈,但并非单凭几个叱咤风云的英雄人物就能搞起来,倒是更需要一大批脚踏实地的同志。周恩来独具风采的微笑与和蔼可亲的目光,很快便使马文瑞消除了初进门时的那一点拘束。他开始用敬仰和好奇的目光,大胆地注视着这位外表看着比实际年龄要大出许多的长者。他发现自己面前这位年约四十岁的人,大胡子好久没有理了,脸庞显得瘦削憔悴,但那浓黑的眉毛下一双聪慧而深沉的大眼睛,仍然炯炯有神。这独特的眉毛和眼睛,很容易使人想到“胸怀坦荡”、“忠贞不渝”这一类成语。在不识字的老百姓眼里,这样的眉毛和眼睛组成的是一副忠实相,是“好人”模样。这是周恩来留给细心的马文瑞最初的直观印象。然而由于长期营养不良和辛劳困顿的折磨,使得面前这个人面色黑黄,疲惫而憔悴。穿的衣服也很破旧……“他果真就是周副主席?
”是不是有些过于平凡,过于朴素了?又好像几天几夜没有睡觉……
“马文瑞同志,听说你曾在这安定县担任过县委书记,抵制了立三路线,巩固发展了这一带的党组织,是当时陕北幸存下来的唯一的一个组织健全的县。”马文瑞没想到,周副主席会讲这件事,更没想到他对陕北革命的情况了解得如此深入,便说:“那主要是因为这一带党的工作基础好。早在大革命时期,谢子长同志就在这个县发动群众,搞农民运动,许多党员同志,都是在那个时期涌现出来的斗争骨干。”“与你们县委坚持正确的斗争策略当然也分不开嘛。”马文瑞不好意思地说:“那倒也是。”“马文瑞同志,这回把你们整错了。”周副主席说这句话时,表情突然变得格外严肃,显得心情很沉重,目光中透出的感情复杂而真挚。
马文瑞听得低下头,心中感到很温暖,像严冬刚刚过去,领略到了一阵扑面而来的和暖的春风。他不知道该说怎样一句话来回报这驱寒送暖的春风。
“我听刘志丹同志讲了,你和许多同志在陕北搞武装,对创造苏区有贡献,做了很多艰苦的工作。这些情况,中央都了解。”周恩来的话很简短,但很明了,很有针对性。马文瑞听着,感到这是经过一番调查研究和深思熟虑的,绝不是那种不负责任的当面搪塞。说着话,周恩来停下来,又像起初那样热烈地望着马文瑞,目光专注而殷切,显然是等待他说点什么。
马文瑞抬头望了望周副主席,似乎想说什么,终于又低头不语,大约是觉得没什么好说的。窑里一阵沉默。周恩来又说:“现在肃反问题解决了,过去的事情结束了。要向前看,有许多工作等着我们去做。你休息休息,就准备参加工作。噢,对了,文瑞同志,你愿意到哪里工作?”马文瑞没有立即回答。回想起“肃反”中的冤情,他此刻的心情有些复杂。无凭无故,受了那么大的委屈,当他面对着这样一位值得信赖的领导人,有许多许多的话想说,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又觉得不该因个人的小事耽误周副主席的时间。此刻,火盆里的木炭完全烧红了,加之外面阳光的照射,窑里的温度显得有些过高。马文瑞感到穿着棉衣的上身有些燥热。他沉吟了一小会儿,轻声说:“周副主席,工作由组织确定吧。”不料周副主席没有回答。当他抬起头时,发现疲劳过度的周恩来坐在圈椅上睡着了。马文瑞一扭头看了一眼桌上堆放的那些电报和文件,心想恩来同志日理万机,实在太忙太劳累了。他不忍心再占据他的宝贵时间了,便轻轻站起来,小声地,也是自言自语地说:“你先休息,以后再谈吧。”不料他还没退到门口,周恩来突然醒了,显得很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噢,对不起,文瑞同志。你谈,咱们接着谈。”他们又谈起来。马文瑞发现,只是打过一个小吨的周副主席,像刚睡了一大觉似的,精神较前好了许多,谈吐得体,话锋机敏,那双窨智的眼睛显得越发诚恳专注,越发光彩照人、富有魅力。
谈话持续了一个多小时。突然窑门被人很响地推开来,由外面大大咧咧进来一个人。马文瑞看见,此人个子很高,黄头发,蓝眼睛,尖鼻子。
周副主席站起来介绍道:“文瑞同志,这位是李德同志。”两个人有些不大自然地握一握手。李德最初给马文瑞的印象是:面孔冷漠,满手都生着黄毛。李德心神不安,好像有什么话急着要谈。马文瑞便说:“周副主席,你们谈,我走了。”周恩来说:“那好吧,咱们以后找时间再谈。”1935年11月,毛泽东、党中央移驻瓦窑堡以来,这座古老的小镇实际上成了中国革命的中心。平时孤寂的小镇,空前热闹起来。一天黄昏,刚刚担任瓦窑堡市委书记的崔田夫来看马文瑞。老战友劫难之后重逢,心情格外激动,也备感亲热。话别叙旧一番,两人相约上街去吃羊杂碎。走在街上,见到处是穿军装打裹腿的红军战士。商店铺门大开,生意空前兴隆。正走着,迎面过来几个人,其中有一个瘦高个子,留着长发,面色和蔼清秀。崔田夫小声说:“这就是毛主席。”正说着己走到近前。大家互不相识,只是擦肩而过。走过去了,马文瑞还回头望着毛泽东的背影,见那穿着灰色棉军服却没戴军帽的人身材显得很高。他留着长长的头发,走路迈着轻捷的方步,双手从容地前后摆动着。听说过多少次的“毛委员”,今天终于见到了。想不到:他和周恩来一样,穿着打扮也是这样一个平平常常的人。只是在那擦肩而过的一瞬间,他隐约觉得,毛泽东身上有一种和周恩来不大相同的东西。他一时还想不明白,那究竟是什么。只觉得他很严肃,目光冷峻而深遂。当他在镇街上散步的时候,仍然好像在思索着问题。如果说,初次见面的周恩来像是一个军人,那么毛泽东给他的印象,倒更像一个精明而胸有成竹的读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