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终于来了。仿佛是被一声霹雳爆开了天河。豆粒大的雨珠劈里啪啦砸下来,先在千燥的院子里激起一层蒙蒙尘雾,顷刻之间又化做一片淡黄的水泡,哗哗地跳跃着、喧闹着。马文瑞瞅着这骤然而至的暴雨,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觉得畅快多了。风雨驱散了夏日沉闷压抑的燥热。风雨把森凉的气息带到了燥热难耐的教室里。每个同学都站起来伸长脖子惊异地瞅着外面。雨下得正欢,院子里就地积起了水洼。雨点有力地敲打在水面上,重重叠叠地砸出无数的小水坑,叫人觉得有一种无坚不摧的力在尽情地激奋宣泄,叫人觉得无论什么障碍也无法阻拦这大自然的勃发。面对着狂风暴雨的世界,十四岁的少年马文瑞突然有一种想到风雨中搏击一番的欲望,觉得自己胸中的苦闷和彷徨,只有在狂风暴雨中才能得到排解。于是他不顾一切地冲出教室,一直朝水天茫茫的大理河畔奔去。
没有人能理解一个表面平静内心却翻腾着狂涛巨澜的热血少年的莽撞之举意味着什么;没有人能理解一个贸然冲进暴风雨的少年仅仅是为了宣泄一种难以排解的苦闷。他孤身一人在风雨中狂奔,仿佛是要挣脱某种束缚,仿佛是要获得某种力量。就这样,他满身是水,跌跌撞撞,一口气冲到大理河畔。
大理河发怒了。他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条温顺的母亲河发怒。他想象不来平素安详的流水,何以突然变得如此狂荡不羁。泛着泡沫的浑浊的河水,从上游无数的沟沟岔岔汹涌而至,聚集起千军万马之势,声如惊雷,奔腾而来。
就在这时,雨突然停了。艳丽的阳光透过残存的云雾,把一道七彩长虹高高地悬起在怒气冲冲的大理河上空。那景象,大有一种气吞山河的气概。文瑞面对着大河和长虹,心中十分感动。苦闷彷徨中的少年隐约地觉得有一种社会革命的疾风暴雨正在孕育中,那情形将像毛泽东所预言的,其势不可挡,必将摧枯拉朽,荡涤一切污泥浊水,必将创造一个七彩长虹般的新世界。
1926年初,国民革命的狂涛巨澜终于席卷到了偏远闭塞的陕北大地。革命的浪潮汹涌澎湃,滚滚而来,有力地冲击了这一潭纹丝不动的“封建死水”,给陕北大地带来了清新的风。
国民党和共产党公开合作的空前有利的形势,使马克思主义这一科学的理论不仅可以合法存在,而且允许广泛传播。令马文瑞欣喜若狂的是,在周家捡高小简陋的图书室里,出现了一些封面设计朴素、用纸和印刷都不大讲究的书籍和杂志,其中有《马克思主义浅说》、《唯物史观》、《资本主义制度浅说》、《共产主义々上、》、《共产党宣言》以及《新社会观》、《独秀文丛》、《向导》、《中国青年》……文瑞如饥似渴地读着这些书,渐渐感到自己苦闷彷徨的心灵上开了一扇窗户,顿觉豁然明朗。阅读这些书刊,使他的思想产生了本质性的飞跃,使他由“三民主义”的崇拜者开始向马克思主义的信仰者转变。他常常沉浸在书中那些闪烁着真理光辉的理论观点中,就像小时候在暗夜中面对金光闪闪的七星北斗。其中有些话,就好像是针对着自己的模糊认识讲的。又有一些话,是自己朦胧地意识到了,却又讲不出来的真理。还有一些理论观点,像是在他心中,拨亮了一盏灯,使他内心世界里原先并不存在的东西,猛然之间显现了出来。读着这些书,他总是感到很兴奋,感到思维从未有过的活跃,感到精神从未有过的亢奋。每逢这时,有许多与那些书中的理论观点相关联的东西--他平时无意间积累下来的常识与生活的例证,会像山泉一样,不间断地由脑海中涌现出来,大大地加深了他的理解,丰富了他的思想。这些书刊,像一些高明的导师,循循善诱地带着他,进入了一个壮丽无比的新天地。在他看来,那里虽没有山川草木、溪涧河湾,却充满了精神的阳光和雨露,开满了生机盎然的思想的鲜花。在那个天地中,他的探索真理、寻求奋斗出路的焦渴难耐的心灵开始得到浸润和慰藉。当他读过了这些书,抬起头再观察周围起初存在着的一切时,竟然有了较前大为不同的主张和看法。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了那些理论观点的指引,就仿佛得到了显微镜和望远镜的帮助,观察社会的视野和思考问题的触角大大地拓宽延伸了。
一连许多日子,马文瑞陶醉在他的“新大陆”中,流连忘返。当他终于认定了这些书籍的价值,便迫不及待地把它们介绍给自己周围的那些进步同学。
有一天,马文瑞捧着一本《社会进化史》,对大家说:“这本书很值得一读。”马文德接过书,随便翻了翻问:“里面写些什么?”马文瑞说:“它揭示了人类社会发展进化的秘密。读了以后,你才能明白马克思的共产主义为啥比孙中山的三民主义高明。”随即他又指着另外一些书说:“还有这几本书,也值得认真读。不读这些书,你就搞不明白,为什么辛亥革命会出现虎头蛇尾的结局?孙中山先生的理论,只是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的主张。只有按照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去大胆实践,才能使我们中华民族彻底打破封建枷锁,摆脱帝国主义的奴役……”当大革命高潮来临的时候,在西北地区,首先积极响应的是初步接受了马克思主义的进步学生。这些热血青年自觉地充当了革命的“马前卒”。革命运动高涨的陕北地区,在榆林中学,在绥德师范,在各县立中学和城镇高等小学,党团组织秘密地或公开地活动着。以青年学生为骨干的革命活动,普遍地开展了起来。马文瑞所在的周家捡高小,当时虽没有党团组织,但他们一伙进步学生的自发活动,已经在校内外产生了极大的影响。他们组织起来下乡演戏,到集镇上讲演,革命的宣传活动搞得轰轰烈烈。马文瑞在全校学生中,特别是在那些进步同学中很有号召力。
是年秋季,一位青年学生模样的人,来到周家检高小找马文瑞。来人目光里透着知识分子特有的热情。后来文瑞才知道,这位比自己年长好几岁的青年名叫师俊伟,原先是榆林中学学生,因参加反对学校当局的学潮被开除了。师俊伟离开榆中,并没有放弃革命活动。他回到离周家检不远的家乡师家坪后,听说周家捡高小有不少进步学生,为首的名叫马文瑞,便前来联系。从此,师俊伟经常到学校找文瑞。开始文瑞不知道师俊伟是共产党员。在多次交谈中,文瑞感到他思想进步,懂得较多的革命道理。他们在一起交流读书心得,评论时弊,阐发各自的政治主张。当师俊伟得知大理河川很有名气的共产党员冯文江就是文瑞的表兄时,两人在思想感情上更加亲近了。
这天,师俊伟又来找马文瑞,他带来了刘天章、李子洲、杨明轩等人在北平创办的《共进》杂志。那个难以忘怀的傍晚,在大理河边上的柳树林里,他们开始了一次具有历史意义的重要谈话:“这几份《共进》杂志你先看看。李子洲、杨明轩你可能早已听说了,还有你的表兄冯文江,都是咱陕西籍的共产党员,是有志青年的先行者。马克思主义的正确主张,要靠千千万万的共产党员去奋斗实现。一个有大志向的青年,不光要能接受马克思主义,也应当成为坚强的共产主义战士。”文瑞觉得俊伟的话很有道理,便迫不及待地问:“你加入共产党了吗?”一贯性情直爽的师俊伟,这回没有立刻回答。他低着头,盯着脚下的一块石头。过了好大一会儿,突然仰起头。文瑞发现他胖胖的脸颊因内心兴奋而泛着红光。从他的举止和表情,文瑞已经明白了几分,便不再追问,只是觉得自己眼里的师俊伟,较前又亲近了许多。感到他的身上,就像自己读过的那些马列主义的进步书籍一样,有一种一时还讲不很清楚的吸引力。
又过了一些日子,当他俩相约在老地点见面时,师俊伟很神秘地带来两本小册子:一本《无产阶级政党之建设》,另一本是《入校须知》。
临分别时,师俊伟说:“这两本书,你抓紧时间看。要注意保守秘密,不要外传。”文瑞从师俊伟的表情和语气里,隐约地感觉到这大约与加入党团组织有关。他随手翻翻那本《入校须知》,才知道是介绍共产主义青年团基本常识的,其实是“入团须知”,这证实了自己的猜想,心中顿时涌起一股兴奋的热流。他意识到自己的人生道路将要不声不响地出现一次重要转折。
一连好几天课余时间,马文瑞埋头读着那两本书。书中详细介绍了共产党和共青团组织的各种情况,使他对党团组织有了初步的了解。他读着这两本书,就渴望着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够加入党团组织。富于幻想的少年,努力构想着未来的道路。
过了几天,师俊伟来找文瑞谈话。他们依旧像两个晚饭后在大理河畔散步的学生。文瑞感觉到师俊伟的态度异常严肃,语气中透出一种少有的庄严与坦诚。
“书看完了?”“看完了。”“感觉怎样?”“很新鲜,以前从没看过这类书。”沉吟半晌后,师俊伟压低嗓子问:“你愿意不愿意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马文瑞年轻而英俊的脸上显出激动的神色。他内心中早就盼望着的那一刻终于来到了。他大胆地仰起头,望着师俊伟同样有些兴奋的眼睛,语气坚定地说:“我愿意加入。”师俊伟听了,激动地一下子握住了他的双手,声音颤抖着小声说:“嗯,让我们并肩战斗吧。”1926年10月,年仅十四岁的马文瑞经共产党员师俊伟介绍,加入了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当时虽是国共合作时期,地方党团组织并不公开。
为了保守秘密,当时参加团组织并不举行仪式,也不填表,经介绍人介绍,上级组织同意就算正式加入了组织。按照《入校须知》的规定,团的纪律首先是严守秘密,如泄露了组织机密就要被开除。马文瑞严格遵守着这条纪律。
加入了共青团组织,文瑞心里很兴奋。他多么想把这个喜讯告诉周围那些进步同学呀!但是不能。他得把喜悦的心情掩饰起来,像平时一样平静。这对于一个十四岁的少年无疑是一种痛苦的折磨。
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对于一个决心投身共产主义事业的热血少年,就如同燃起了生命的火炬。从此,一个充满了青春活力的生命,积极地、不知疲倦地为人类最崇高的理想而学习、工作、斗争着。
马文瑞入团时,周家捡高等小学尚没有党团组织。他入团之后的头一项工作任务,就是在校内发展团员,建立团组织。他按照上级组织的要求,积极开展工作,在短短两三个月之内,先后分别介绍刘精一、赵拱壁、高学孔、马文德、徐登泰等进步同学入团,并在校内组建了团支部,担任第一任团支部书记。
在那些火辣辣的日子里,文瑞废寝忘食地工作着。共青团员强烈的使命感催促着他。他把马列主义的读物介绍给更多的青年,他找入团对象谈话,他参加上级团组织召开的各种秘密会议,他带头在校内外登台演说。各种公开的、秘密的活动,他都带头参加。他成了全校最活跃最有威信的学生,当选为校学生会主席,还担任了学生讲演会主席,成了全校颇有号召力的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