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一个船商说,“左良玉人马在襄阳半年,到处抢劫、奸淫、残害百姓,早已天怒人怨,人人都恨不得扒了他们的皮。但烧战船这件事太危险,一旦泄露,就有灭门之祸,所以做这件事的人一定会非常机密,不让外人知晓。”
另一个船商说:“现在他们更不敢说了,因为知道左良玉又夺了几十艘民船,他们怕我们这些受害人知道后会迁怒于他们,找他们算帐。”
刘宗敏点点头:“今晚你们来见我,就是为谈这件事?”
船商说:“我们来见将军,一是控诉左军的罪恶,求将军为我们报仇;二是我们知道大军渡江有困难,想来帮忙出个主意。”
“好!你们有什么好主意?”
船商指着渔民说:“这事要问他两个。”
一个渔民说:“从这儿沿江往西去,走七十里,就到了白马滩。那里江面窄,水也浅。只要弄个十几艘无篷船,架上门板,就是一座浮桥。”
“到哪里去弄无篷船呢?船都被左良玉夺走了!”
“左良玉夺的是泊在樊城的船,上游的船知道这里出事后都躲起来了。只要我们去打个招呼,知道是闯王的人马要用船,用船是为了打左良玉,大家立刻会把船献出来。”
刘宗敏说:“不要说‘献’,闯王的人马只取官府劣绅的不义之财,不拿百姓一针一线。我们向百姓借船借门板,大军过江后原物归还,如有损坏,一律赔偿。”
另一个渔民说:“还有,我们知道左良玉一路埋了不少地雷,过江时,我们可以带大军绕过雷区,走一条安全的路去白马滩。”
“太好了!来人!”刘宗敏一拳打在桌子上,打得桌子咯吱一响。
一名亲将应声而至。刘宗敏吩咐,马上派人去请李过和杨承祖,就说渡江的难题已经解决,要他们速来商议明天渡江的细节。又吩咐奖给五个船民每人十两银子,并带他们去吃夜宵,要好酒好菜款待。
房中剩下刘宗敏一人。他兴奋地在屋中走了几圈,坐下来歪在椅子上闭目养神。他想起有一次牛金星给李自成讲《孟子》,他恰好在场。那天讲的内容,什么“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啦,又是什么“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啦,他都能听懂。今晚这几位船民的来访不知怎么竟勾起了他的回忆。
“果然是‘得道者多助’!”他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
10
十二月初三清晨,左良玉一觉醒来,没有听到炮声,也没有听到呐喊声。自昨日起为了就近指挥,他已住到水寨中。这时他披衣走出帐外,来到水寨墙上观望,惊讶地发现北岸的大队义军不见了,只有少数巡逻步兵在滩边走来走去。他顿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觉得义军可能已经想出渡江的办法。他向一名贴身亲兵说道:
“去看看,有没有新的探报?”
亲兵去了不久,就带着一个探子匆匆赶回来。那探子显然是刚刚骑马疾驰的缘故,两边脸颊被冬日的寒风吹得通红,鼻梁下滴着清鼻涕。
“报告大帅,一批刁民在上游白马滩为流贼搭浮桥。”
左良玉曾想到义军会从上游浅滩处渡江,并派已升为副将的惠登相和游击于跃鳞分头去羊皮滩、钟家滩阻截,却没有顾及七十里外的白马滩。
“已经搭成多少?什么时候会搭完?”他问道。
“已经搭了将近一半,搭完估计还得一个时辰。”
左良玉思索了一会儿。他最初考虑的是立刻派兵去拆毁浮桥,随后想到那里一定已经有义军在保护百姓施工,弄不好官军反而会吃亏;于是决定趁义军渡江之前从容撤退。他很快把幕僚和大将们召集到大帐中,下达了全军撤往承天的命令。将领们本无斗志,两天来又都明白了左良玉的真实意图,实际上已经作好了随时撤退的准备。他们听了左良玉的命令,回去稍作部署,人马便开始陆续离开襄阳。后走的士兵又抓紧时间在城内各处破门入户,劫掠了一番。
因为辎重和家眷已经乘船先行,所以左军一路轻装行进,两天后就在承天城外与左梦庚、刘赞画率领的船队相会合。没有料到的是,承天竟然四门紧闭,拒绝左军入城。左良玉明白这是官绅士民害怕左军进城肆虐。去年他在郧阳由于同样原因吃过高斗枢的闭门羹,如今是第二回。他想巡抚宋一鹤既在城内,此事即使并非出于他的主张,也必然得到他的首肯。又想宋一鹤当年受杨嗣昌提携,而刘赞画系杨嗣昌同乡,或许可凭故人交情予以通融,就找刘赞画来商量此事。刘赞画近日忽然受到左良玉的器重,甚至倚为心腹,也很乐于进城去当一回说客,于是他来到城下。说明身份后,城上似乎派人去请示了一下,之后便缒下一个篮子,将他吊上城去,随即有人带他来到巡抚衙门。
宋一鹤在二门内迎接,一路将他让进后院书房。剩下两个人时,刘赞画要行跪拜大礼,宋一鹤一把拉住,说:
“故人重逢,无须多礼。你看,我没有请足下进前厅,也没有邀约他人,就是想在这清静之处单独向足下多多请益。”
“中丞大人如此细心,在下感愧莫名!”刘赞画的确感激宋一鹤的安排。如果是在前厅,又有别的官员在场,谈话就很难深入。他们先回忆了杨嗣昌任督师时的往事,又谈及近两年来的时局变化,不免长吁短叹一番。刘赞画正想着如何切入正题,宋一鹤先问起来:
“足下此来,不知是否受平贼将军之托?”
“大人明鉴,不佞既蒙故督师辅臣谬荐,在平贼将军处忝为赞画,尸位之余,自当为朝廷剿贼事竭尽绵力。目前左军为保卫显陵,不辞路途劳苦,毅然全师南下,不意到此城门四闭,不惟无箪食壶浆之举,甚且连守土官员亦不打照面。遭此冷遇,情何以堪?”
宋一鹤叹道:“平贼将军为剿贼事南征北讨,忧心劳瘁,朝野共睹。旌旆南来,共护陵寝,其志尤可嘉勉。然襄阳为承天之屏障,左军若能固守襄阳,则贼军必不能南下,陵寝自然安稳如山。今贼军甫至,未曾接仗,就轻易将襄阳拱手让出,却言来此护卫陵寝。学生虽深知平贼耿耿忠心,而承天之官绅士民岂肯轻信?何况左军这几年军纪废弛,所经之地,大肆淫掠,以致群情激愤,民怨沸腾。承天不敢开门迎宾,实亦无奈之举!”
刘赞画知道宋一鹤所说皆为实情,他自己其实也不敢保证左军入城后能对士民秋毫无犯,他甚至认为左良玉本人都已无法约束部下严守军纪。现在他只能换个角度来谈此事:
“闯贼野心勃勃,夺取襄阳后,岂肯就此罢手?其下一步势将南犯承天、荆州而窥伺武昌。倘留平贼在此,与大人共抗顽梟,则显陵可保无虞,即承天官绅士民亦可免遭蹂躏。倘左军被迫他往,不日数十万贼军骤临城下,大人可有御敌良方?”
宋一鹤惨然一笑,说:“足下所言,学生思之久矣。我奉圣旨,护卫陵寝,断无弃守之理。而目前承天除钱中选的数千人马外,别无他援;守城护陵,谈何容易!若平贼果能驻军城外,与我同御闯曹,以靖寇氛,学生自然求之不得。所虑者平贼志不在此耳!至于学生个人,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一旦城破陵毁,赴死而已,岂有他哉!”
刘赞画听了宋一鹤最后两句话,不觉为之动容;同时也明白此行目的不可能达到,于是起身告辞。宋一鹤送到二门口,忽然说道:
“足下由武陵荐至昆山处,福莫大焉!”
“在下福薄,大人何出此言?”
“我辈文臣,除非慷慨自裁,否则纵不死于贼手,亦必死于西市。惟左昆山辈拥兵自重,虽屡败屡逃而朝廷莫可奈何。足下在昆山幕中任事,非福而何?我说此话无他意,盼故人善自珍重而已。”
刘赞画听了,简直不知如何回答,只能连声说道:“惭愧,惭愧。”随即拜辞出衙,回到城上,仍坐进篮中,慢慢缒下城去。
左良玉知道不能进入承天,当即决定,大军分水陆两路,经汉川直下武昌。
11
十二月初三,左良玉前脚刚走,刘宗敏后脚就进了襄阳。进城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命张鼐从火器营中选一批有经验的士兵,由知情百姓带路,去清除左军埋下的地雷,以便迎接主力部队的到来。从当天傍晚到初四上午,各营人马陆续抵达。李自成于初四下午召集会议,决定大军稍作休整,就继续向南进军,同时占领谷城、光化、宜城、枣阳等襄阳周边县城。十天后,义军攻克荆门;又过两天,抵达荆州。明惠王朱常润、偏沅巡抚陈睿谟及文武官员早于多日前已相率潜逃。荆州士民焚香树旗,迎接义军入城。接着,义军开始向承天进军。尽管承天驻有相当的兵力,并有巡抚、巡按坐镇,但在义军猛烈的攻势和百姓的配合下,很快就失守。二十八日,义军先破显陵,焚毁了享殿;除夕进抵承天城下,正月初一破城而入,在凯歌声中迎来了新的一年。湖广巡抚宋一鹤在家中自缢。巡按李振声、钦天监博士杨永裕、总兵钱中选投降。李自成随即下令将承天府改名为扬武州。
大军在扬武州热闹了几天。闯营、罗营和革左五营的将领们相互拜年、宴请。直到大年初四,李自成才开会部署下一步作战计划。春节期间,李自成与牛、宋等又曾一度密议,认为在汝宁时策划的将回革等与联军主力紧紧拴在一起的办法并不好,不但徒然引起对方的疑虑和不满,还使他们与曹操越走越近,增加了将来解决问题的难度;不如满足他们在外独当一面的要求,既可将他们与曹营隔开,也可借此看看他们对李自成是否忠诚。
会议开始后,李自成先说道:“自攻克襄阳以来,整整一个月过去了。这一个月,大家都很辛苦,也很快活。义军所向,就像俗话说的:摧枯拉朽。我们还没有到荆州,朱常润和陈睿谟就先跑了,听说已经滚到湘潭。我们来承天,宋一鹤想顽抗,可是老百姓打开了西关城门,他只好上吊死了。明朝的王气已经死灭。这里已经不是什么承天府,而是我们义军耀武扬威的扬武州了!”
会场上出现了笑声和私语声。看着众人兴奋的表情,李自成继续说道:“我们在这里迎来了吉祥的羊年。今后我们将不再说什么崇祯十六年。我们只知道今年是癸未年,是吉祥的羊年、三阳开泰的羊年。今年义军一定会有更多的胜利、更多的喜事、更多的吉祥!”
废弃崇祯年号、改用干支纪年是一件大事。本来此事应当在建号称王时一并宣布,但李自成觉得既然并没有提出自己的新年号,不妨在此时若不经意地先把干支纪年的事提出来,就此看看大家特别是罗汝才的反应。
众人的情绪果然格外高涨,而罗汝才则于刹那间显得惶惑。他一直关注着李自成称王的事,而废弃崇祯年号无疑是称王的先兆。令他不满的是,这样的大事竟未事先与他商量!他竭力装得若无其事,只是与吉珪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忽听李自成向自己说道:
“大将军,你也说几句!”
罗汝才是脑子动得极快的人,他哈哈一笑说:“大元帅刚刚说得非常好,把我老罗心里想说的话都说了。我没有读过书,斗大的字识不了半箩筐;也不懂什么‘鬼味’、‘人味’,但羊年是知道的。今年出生的娃娃都属羊。我们陕西人爱吃的泡馍也属羊。还有我们行军时走的弯弯小道也属羊……”
“还有那卖狗肉的挂一颗头,也属羊。”马守应插了一句,大家都哄笑起来。
李自成见罗汝才把一个严肃的话题扯成笑话,心里很不高兴,对马守应的插话也很反感,但他没有流露出来。等大家笑过之后,他接着自己的话题说道:
“羊年吉祥,但再吉祥的事儿不会自己送上门来。世上没有白吃的果子,要吃果子得动手去摘,有时要跳起来才能摘到,有时还要爬梯子。这几天我们已经休息够了,马上又要打仗了。我们要往东去攻占德安府,往东南去追打左良玉,往南去占领大江南岸的诸多县城。在汝宁时,有几位将军提出自领一军的要求。现在襄阳、荆州、承天都已拿下,下一步我看是可以让各位自领一军、分头进击了。”
李自成的这番话令罗汝才和回革等大感意外,不由得齐齐注视着李自成,等待他说下去。
“我想兵分三路。第一路由大将军统率,贺一龙将军率部配合,直取德安府。攻下德安后,大将军返回襄阳,东边的小县城由贺将军继续攻取。二位意下如何?”
这是一个让罗汝才和贺一龙都感满意的决定,甚至可说是他们梦寐以求的一种安排。他们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一决策的最终结果是将曹革二营分开。罗汝才先表态说:
“好!大元帅把攻打德安府的重担交给曹营和革营。我罗汝才虽然没有本事,面子还是要的。十天之内,倘若拿不下德安,我‘罗’字倒着写!”
贺一龙接着说:“大元帅瞧得起我革里眼,我也绝对不辱使命。有曹帅指挥,十天拿不下德安,我提头来见!”
罗革二人铿锵有力的几句话使会场气氛振奋起来,许多将领都想主动请战。宋献策望了李自成一眼,笑道:
“大将军和贺将军的话豪气干云,山人深为敬佩。十天之后,大元帅应该正在讨伐左良玉的途中。我们等着二位的好消息!”
这时大家才猛然悟到进攻左良玉的大仗将由李自成亲自挂帅,不会随便交给别人去指挥,于是都静静地等着李自成继续部署任务。马守应眼看革里眼接了新差遣,从此杂草窝里包黄鳝——出溜啦,可自己还被拴在这里,难道还要跟着一起去打左良玉?他正想要求随曹操一路去攻德安,李自成又开口了:
“第二路由马守应将军率部南下。我这里另拨一万人马,由任继荣将军率领,协同马将军作战。你们可由荆州渡江,先夺取松滋、枝江、石首、监利等县,再南下湘北,打到澧州、常德去!怎么样,马将军,能挑起这副重担么?”
马守应没想到李自成会主动把渡江南下的重任交到自己手上。他非常惊喜。对于任继荣率一万人马联合作战的事,他也没有意见。一则自己只有一万多人马,攻城时如遇对方坚守,多一支劲旅情况会大不一样;二则自己与任继荣是老相识,知道此人易相处,尤其是对自己不可能有什么约束力;三则万一出征不利,责任也不会落在自己一人身上。片刻间这些想法都在他脑中打了个回旋。他没有立刻回答李自成,却望着在座的将领们嘻嘻笑道:
“老哥老弟们,今天我可不是癞蛤蟆爬到称盘里,自称自重。今天是大元帅凭一双慧眼看中了俺老回回,要把这副千斤重担交给我,”他对任继荣眨了一下眼睛,继续说道,“和任老弟。我就算再没能耐,为了报答大元帅的知人之明,也要瘸子踩高跷,硬充一回能。刚才曹哥和革老弟都说了十天攻破德安的话。我要攻打的地方多,不能以十天为期。这么说吧,大元帅,一个月后,”他停下来估算了一下,“不,一个半月后。大家不要笑,我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所以不能乱说一气。一个半月后,我要是不能把这些县城都拿下来,我发誓来世不再做男人,做小脚女人去!”
众人听了这句奇怪的誓言,都禁不住大笑起来。
“老马要做了女人,不是母夜叉,也是母大虫!”
“回哥,就你这副长相,做了女人,可没人敢娶呀!”
李自成也笑了,对马守应说:“行,一个半月后,我等你的捷报!”
马守应自己不笑,又说:“还有一句话,我得先说在前面。这么多县城,我可以一路横扫过去。可是攻下的县城,我可抽不出人去守卫,我手下也没有能当县太爷的人才。”
马守应随便说出的一句老实话,听在李、罗几个关键人物耳里,都同时心中一动。牛金星随即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