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将军不必为此操心。大元帅上膺天命,要取明朝天下而代之;所占府县,自然都要设官理民,抚辑流亡,奖励农耕,将来还要开科取士。凡此建国大计,大元帅都时在心中,也嘱咐我辈预为筹划。先前因为缺少文士,故而官职多所空缺。自上月进入湖广以来,许多官员和举人、秀才弃暗投明,集于大元帅麾下。今后义军所占州县,设官分守决无问题。”
一直没有吱声的吉珪忽然接口道:“启东先生所言极是。大将军与大元帅联营后,也十分重视设官理民。一年多来,时时注意物色、网罗有用人才。马将军只管放心冲杀,攻城掠地后,不愁没有县太爷来守土行政!”
罗汝才见一向说话谨慎的军师在重要时刻能毫不迟疑地挺身出来维护曹营利益,不由大为满意。他给了吉珪一个赞赏的眼神。
李自成听了吉珪的话,心里说:“狗头军师果然跳出来了!”但现在还不到摊牌的时候,所以他决定避过这一话题,直接进入下一个议题。他收起笑容,严肃地扫视众人一眼,说道:
“攻城也好,守城也好,都不要忘了老百姓。我们这次进入湖广,一路势如破竹,靠的都是父老乡亲的帮助。他们为什么那么穷,还要杀猪宰羊、箪酒壶浆地来欢迎义军?为什么不顾生命危险,也要帮我们搭浮桥、掘地雷?因为他们受够了苦,特别是受够了官兵的苦;而只有义军能赶走官兵,将他们从水深火热中解救出来,所以他们就要帮义军。现在我们兵分三路。除了征东、征南两路之外,其余人马都随我去打左良玉。不管哪路人马,都要严守纪律,不许扰害老百姓。现在各地流传一句话,说是义军经过像梳子,官军经过像篦子。我们要替百姓折断这把敲骨吸髓的篦子,我们自己也不要做梳子。这样我们才能永远受到百姓拥戴,而有百姓拥戴,我们就能无往而不胜!”
会议结束后,李自成将任继荣单独留下,亲切地问道:
“继荣,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派你去同老回回一起作战?”
任继荣摇摇头,表示不太明白。
“你们这一路,要下的县城虽多,但明军在这一带力量单薄,实际上恶战不多。我派你去,是要你替我看住马守应!”
于是李自成把革左五营前来会师的原因、五个人的不同态度及回革等与曹操的关系都对任继荣作了介绍和分析,接着说道:
“我所以派你去,一来你和他是高闯王时期的熟人,容易相处;二来你这人比较细心,在商洛山那段艰难日子里当过老营总管,近两年协助一功管粮草、辎重,忙一大摊子事,各方关系也都处得很好。再说,真打起仗来,你也不含糊。所以,我想来想去,只有派你去,我才放心!”
任继荣说:“闯王,你的意思我已经明白。我想我要做的大概是这样几件事:一是尽量与老回回处好关系;二是军纪方面要时时提醒他约束部下;三是把握他的动向,防止他像袁时中那样叛逃;四是随时留意他与曹操之间有什么往来。可是,万一他真变了心,我该怎么办?”
“你要随时派人向我报告。我会根据那时发生的情况作出决断!”
12
正月初四的会议之后,各营都忙于出征前的各种准备工作。罗汝才和贺一龙因为立下了十天攻克德安府的誓言,所以初五就出发了。任继荣在与李自成谈话后,就来到马守应营中商量联合作战的方案。两人谈得十分投合,初六清早也各率所部出发了。李自成将征东、征南的两支队伍送走后,于初七方率大军离开承天。
大军一路几乎没有遇到什么抵抗,经过的县城官吏不是投降就是逃跑。十五日,李自成顺利进入汉川。正值元宵,作为行辕的县衙门内多挂了几盏灯笼。由于牛金星已带着一批新降的官吏和举人、秀才先返襄阳,李自成便将宋献策、李岩和几员大将邀到行辕来一起吃汤圆,同时商量下一步进击左良玉的方案。大家刚刚坐下,忽报曹营信差驰马来到。李自成说:
“传他进来吧!”
来人进屋向李自成磕头后,从怀中取出罗汝才的信件双手递上。李自成一面拆信,一面问道:
“你从哪里来?”
“德安府。”
“大将军哪天破的德安?”
“前天。”
在座的将领们不由得都算了一下:从初四开会到十三破城,刚好十天!李自成心里也算了一下,随后打开信来阅读。信写得文诌诌,一望而知出于吉珪之手,内容都是关于攻克德安的经过,还特别提到两营的军纪严明,因而深受百姓欢迎。李自成读罢,心里并不愉快,但是他装出很高兴的表情,对来人说:
“好!好!曹贺两营的将士们辛苦了!等我回襄阳后,要对这次破德安的有功将士论功行赏。今天你也辛苦了,快随李强去外面厢房吃汤圆、领赏金。明天我会让你带一封信回去交给大将军。”
来人随李强退出后,郝摇旗一拍大腿说:“神了!曹操说十天拿下德安,果然一天不多,一天不少,恰好就是十天进了德安城!”
袁宗第笑道:“这下老革的头也保住了。”
别的将领们听了也是或称奇或附和,但宋献策、刘宗敏、李过三人只是微笑,没有插话。他们都知道李自成要在襄阳建国称王前解决曹操问题,因此并不乐见曹营又立新功;如果曹贺未能按期攻克德安,李自成或许反而会比较高兴。正在众将领纷纷议论之际,李自成岔开了话题:
“二虎呢?来,坐近一点,谈谈左良玉的情况吧!”
一句话把大家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家的目标上来。众人都把目光转向刘体纯。刘体纯端着汤圆碗从后面的桌子挪到前面来。他派出的探子赶在左良玉之前就进了武昌城,对于二十多天来武昌发生的大大小小事情都已探知个八九不离十。未说之前,他先感叹一声:
“咳,我看左军活脱就是疯了,难怪老百姓一谈左军就恨得咬牙切齿。这回可好,左良玉的部下把王扬基的千金小姐也掳走了,他本人把贺逢圣也得罪了!”
“什么?左军抢了王扬基的女儿?”宋献策说,“王扬基是道台。左良玉要进武昌,须得与他打交道才行。”
“正是这话。”刘体纯说,“左军于上月二十日抵达汉口后,居民都逃光了。左良玉就派人给王扬基送去一封信,表示愿意驻兵武昌,扼守险要,要求当地供给军饷。武昌士民都很疑惧。但王扬基还是带着劳军的钱物亲去汉口见左良玉,答应左军驻屯金沙洲,并说好会派人过江迎接、引导。谁知王扬基告辞不久,左军就开始自行渡江,一过江就四处劫掠。恰好王扬基的老婆带着儿女去汉口东边的老家阳逻,路上碰到左军,随身带的东西都遭抢劫,连女儿也被掳走。王扬基又气又急,赶紧去找左良玉。左良玉下令在全军搜索,好不容易才找回来。”
大家听了都忍不住笑。袁宗第说:“只怕掳去的时候是黄花闺女,找回来时已经不是……”
“那还用说,肯定被轮奸了!”李过说。
“刚才你说左良玉得罪了贺逢圣,是怎么回事儿?”宋献策又问。
刘体纯正要回答,刘宗敏先插话问道:“贺逢圣这名字有点儿熟,他是个什么官?”
宋献策说:“他是江夏人,万历进士。当年湖广建魏忠贤生祠,魏阉听说上梁文出自贺逢圣之手,高兴地亲自登门致谢。贺逢圣却说这是别人借他名义写的,乃是一种‘陋习’。魏阉一怒之下,第二天就将他革了职。”
“这么看来,此人还有点骨气。”
宋献策接着说:“崇祯即位后他才复官,后来升得很快,做过礼部尚书、内阁辅臣,又是太子太保、文渊阁大学士,人称‘贺相国’。据说他为官比较清廉,去年才告老还乡,回到武昌。”
刘宗敏说:“原来是个大官,怪道我听着十分耳熟。”
李自成自从决定在襄阳称王建国,就一直希望能招降几个有清望而无劣迹的明朝大官,使未来的政府构成既有效能又比较体面,所以听了宋献策对贺逢圣的介绍,心里不由一动。他对刘体纯说:
“二虎,接着说,左良玉怎么得罪贺逢圣了?”
“左良玉到武昌后,先去见楚王,说:‘请殿下发给我十万人的兵饷,我誓死为王守住武昌城,保殿下高枕无忧!’……”
“吹牛!”郝摇旗骂道。
“既是吹牛,更是骗钱!”袁宗第说。
“别打岔,听二虎说下去!”刘宗敏说。
“谁知楚王同洛阳的福王一样,是个一毛不拔的主。他听了左良玉要他出钱的话后,一言不发,后来竟闭起眼睛睡着了。左良玉出了王府,就不再约束部下。于是士兵们到处抢劫、强奸,武昌城人心惶乱,一片恐怖。这时贺逢圣就去见左良玉,当面问他:‘你这次是奉圣旨来的吗?’左良玉说:‘不是。’贺逢圣说:‘陵寝重要,你应该先守承天,省会放在其次。’左良玉说:‘承天不让我进城。’贺逢圣又说:‘敌兵从北边来,你不守江北,跑到江南来做什么?’左良玉说:‘汉口百姓都跑光了,军队不能饿肚皮,只好过江来就食。’贺逢圣问:‘你打算在这里驻多久?’左良玉说:‘我要在这里养精蓄锐,准备打仗。’这是十二月下旬的事。正月初一,贺逢圣又去见左良玉,竟遭到守门卫兵的阻拦。贺老头一怒之下,推开卫兵,直闯进去。左良玉不得已,来到大堂请他上座。他不坐,指着左良玉说:‘如果你还是大明天子的臣下,请管住你那群兵丁,好自为之!’说罢头也不回就走了出来。”
李自成听到这里,说道:“你的探子在江南把人家两个人怎么说话都探得一清二楚。左良玉也有很多探子在江北,我们的动静必定也会很快报到他那里。左良玉准备怎样防守武昌,你打探清楚了么?”
刘体纯说:“现在还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部署。不过武昌城濒临大江,只须在江边安置大炮、弓弩、火铳,我们要从汉阳过江就很难。除非绕到上游,另找地方渡江,而后从陆上进攻,才能攻克武昌。”
李自成因晚上一直未见李岩说话,便转向李岩问道:“林泉,你看我们应该怎样进攻武昌?”
李岩欠一欠身说道:“武昌位于汉水的入江口。江面浩瀚,波高浪急。武昌城倚蛇山而建,居高临下,控扼大江,形势十分险要,所谓‘天堑’,莫此为最。倘由汉阳强渡,则诚如德洁所言,殊为不易。然而奇怪的是,目前我军距汉阳仅两天路程,而左军竟无特别的防卫措施,此事不合常理,颇为蹊跷。难道左良玉并不打算固守武昌?所以我想,现在务须继续打探左军动向;同时应当准备大量船只;还要雇一批船工来划船。倘若左军决计凭险固守,则我们的将士还要抓紧训练。盖义军来自北方,多数人都不识水性,更无水战经验。”
李自成听了这番话,一面点头,一面向宋献策望去。宋献策却向刘体纯问道:
“左军离开襄阳时,夺了许多民船。这些船用来在汉口武昌之间分批摆渡人马则可,倘若左军要弃守武昌,沿江东下,则势必还要抢夺更多的船只。你看江边可有什么异常情况?”
刘体纯说:“我也想到这一层,不过目前左军还没有大动作。上个月当左军在岸上大肆抢劫时,有不少殷实人家携带钱粮跑到自家船上躲避;许多没有船的小民也携家带口托人情躲到一些运粮的大船上。这些船都在离左军远远的地方停泊。船上也有我们的探子,一有动静就会报到我这里来。”
大家又商量了一会儿,决定明日大军休息一天,后天继续向汉阳进发。
13
元宵节后的第二天傍晚,刘体纯就接到新的探报,说是左军正在大江两岸狂搜乱抢各种民船,准备逃窜。十七日,义军从汉川出发;十八日攻占汉阳。李自成随即和宋献策、刘宗敏、李岩等骑马来到江边,看见对岸满载左军的大大小小船只正纷纷启航东下。十九日,义军开始渡江。不料当天北风劲吹,江中波涛汹涌。由于较大的民船已被左军夺走,义军征集来的大都是小船,而每只船上载的兵士又过多,因此未到江心已连续出现翻沉事故。北方来的将士不习水性,一时都慌乱起来。李自成和宋献策乘坐的船只也是随浪颠簸,险象环生。这样,李自成立即下令船队返航。上岸后,他召集大将们商议。大家认为左良玉已仓惶东逃,武昌对襄阳已不可能构成威胁,既然渡江有困难,不如暂时先放一放。这样,义军第二天就转向云梦一带进发,于二月初五返抵襄阳;而罗汝才也于二月初四由德安返襄。
今天是三月初五,转眼之间,一个月过去了。返回襄阳以来,李自成最操心的就是建国称王的事。同时一件极机密的工作也在抓紧进行,这就是要为铲除罗汝才做种种准备。对于李自成称王之事,罗汝才的态度始终暧昧;他又总是在地方官的派遣上纠缠什么四六分成,这就使李自成愈来愈感到他是横堵在前进路上的一块石头,非搬走不可。今天他又一次把牛、宋、刘宗敏、李过和高一功召来商量此事。
李自成住在原来的襄王府中。因为他目前的称号仍是“奉天倡义文武大元帅”,所以大门正中就悬了一块蓝底金字的门匾,上写“倡义府”三字。大家也很快就习惯称这里为“倡义府”。今天的会议没有在宏敞的议事厅举行,而是在后花园一个三面环水的六角亭中摆了几把椅子,几个人看去颇像是在欣赏桃红映水、柳绿摇风的春景。李自成先说道:
“我们原来商定的棋分两步的走法,第一步,也就是攻克襄阳、荆州、承天、德安,早在元宵前已经走完。现在一个多月过去了,第二步,也就是我受文武拥戴在襄阳称王这步棋,还没有走。大家知道,这是因为老罗的缘故。要除掉老罗不难,难的是要稳住曹营的二十万人马,还要稳住革左五营。为了把这件事做得干脆利落,不留后患,从上次会议以来,军师、一功便分头忙碌。今天让大家来,是就新的情况通通声气,为下一步棋做好准备。一功你先说吧。”
高一功伸开右手,从上到下把脸抹了一把,才说道:“冢头之战以后,我就按照闯王吩咐,在钱粮分配上给曹营各种照顾,顺便看看他们的态度。现在看来,曹营将士对咱们闯王是愈来愈拥戴了。我接触的都是各营来领钱粮的头目们,彼此混得很熟。先前曹营的几个人来了,要短短长长、挑精拣肥地同我争执一番,总想占便宜,不肯吃一点亏。现在每次来了,都笑嘻嘻的,还要请我出去喝酒。我问缘故。他们说:‘甭说啦,大元帅有心胸;咱们也不是愣头青。一句话:哑巴吃饺子——心中有数!’”
牛金星说:“这么看来,铲除曹操之后,曹营将士不会大闹了?”
刘宗敏、李过都是熟悉杆子生活的人,知道事情不会这么简单。李过说:“不见得。情况会好一点,但也不能麻痹马虎,必须以重兵严加控制,以防哗变。”
李自成点头说:“重兵防变的事,就交给你了。另外,我们杀曹操,必有一个服人的理由。这个理由就是因为他私通官府。第三次围攻开封时,我们就曾捉到城内派出的细作,搜到了高名衡给老罗的信。最近又有新的证据。军师,你来说吧!”
宋献策说:“这次追击左良玉途中,我们又截获了左良玉差人递交曹操的信,足证两人早有勾结。此外,据陈秀才说……”
“哪个陈秀才?”李过问道。
“破襄阳后,一个新降的生员,”牛金星代答道,“姓陈名慕平,字兴汉,倒是个机灵人。他说什么?”
宋献策说:“他说他看见曹营有人正在往战马身上烙字,烙的都是一个‘左’字。他担心这是曹操与左良玉约好的记号,将来两军阵上容易辨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