蜡烛的火苗晃动得愈加厉害了,上帝的书无法读了。于是,冯牧师放下了手中的《圣经》,站起身来走到窗前,他向窗外看去。
冯牧师看到一辆日本军车径直朝自己的小院驶来。一般说,牧师都是勇敢的,因为在他们的背后有上帝的支撑,所以,他们无所畏惧。当然,牧师的心也是宁静的、纯洁的,因为他们是上帝的使者。我们坐在电影院里,经常能从许多经典的外国影片里看到:当侵略者进人教堂时,没有一个神职人员表现得神色慌张,他们都很镇定,个个都是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
年轻的冯约翰牧师冷静地面对着照射在玻璃上的刺眼的汽车灯光,那样子像一幅老式的欧洲铜版画。
日本军车在小院前停了下来,十几个荷枪实弹的日本宪兵从车上跳了下来,并立刻包围了院子。接着,便传来了砸门声。并且能听到门外有人用日语、生硬的中国话和俄语嚷着什么。冯牧师端起了那盏蜡烛到门廊那儿去开门。
他打开门,一道手电光照在他的脸上。一个年轻的留着仁丹胡、斜戴着一条黑色独眼眼罩的日本军官出现在冯牧师的面前。这个日本军官一亮相就像置身在话剧舞台上一样,一只戴着白手套的手抓着另一只白手套,很潇洒地往那只光手上摔打着。他身上散发着很浓的、酸酸的日本清酒的味道。他的身子有点儿晃,看来他没少喝。
他用近乎于舞台腔的日语问,你一一是冯约翰吗?
冯牧师懂日语,在三十年代的沈阳沦陷区,日军严令每一个中国学生都必须学日语,这是死命令。侵略军他们太着急了,恨不得在十五分钟之内就把沈阳变成日本国土--十五分钟之后,全城没有一个人认为自己是中国人,全都改了,是日本人了,花也是樱花,鞋也是木屐,人人都穿和服,女人的背上都背个小兜兜,家里的门全部改成纸糊的拉门了,个个都爱喝日本清酒,憋着气、咧着嘴、晃着脑袋唱日本小调,街头,车站、厅堂,到处都是鞠躬的,饭馆的幌儿,全部换上日本的那种角瓜似的白纸灯笼……千万不要以为我这是在开玩笑,这对日本侵略军而言,是一种大严肃、一个真实的目标,丝毫没有玩笑的成分。
牧师说,我就是。请问先生,您有何贵干?
毫无疑问,灾难已经来到了,而几就在冯牧师的眼前。但是,冯牧师因为是牧师,竟采取的是不承认主义的态度。他认为,在任何情况下,牧师是不会受到非礼的。因此,他显得镇定,很自信,始终保持着一个牧师应有的超凡拔俗的姿态。
那个像演戏似的日本军官朝他身后的士兵挥了一下白手套,他身后的士兵立刻开始搜查房间的各个地方。
冯牧师知道,抗议是没有用的。他几乎每天都能看到被日军杀掉的抗日青年的头颅悬挂在热闹的街市上。
冯牧师把那个日本军官引到书房里,并把那盏摇曳的蜡烛重新放在桌子上。然后两个人相对坐下来:
年轻的日本军官环视一下书房之后,问,有洋酒么?
冯牧师说,对不起,没有。我不喝酒。
日本军官夸张地摊开双手说,哦,我忘了,您是个牧师,牧师是不喝酒的。我还以为神父家至少也得有几瓶不错的威士忌呢。
这个日本军官有一张娃娃脸,戴上那只黑色的眼罩,这让他那张发青的脸看上去有点滑稽。他看了看冯牧师,然后把那双穿着长筒皮靴的脚放搭在书桌上。其中的一只皮鞋挑衅地搭在那本《圣经》上。那一瞬间,冯牧师突然觉得这个场面很熟悉,只是一时记不起在哪本画报上看到的了。冯牧师没想到画报上的姿态会真实地发生在神父的书房里。牧师想,也许,这一牛皮的姿势是年轻的日本军官从某本画报上学来的吧。
那个日本军官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了香烟,熟练地用手从烟盒的底部弹出一支,然后,虚叼在嘴上,用一种挺精巧的打火机,啪地点燃后,吸了起来。
那些日本宪兵在房间里乒乒乓乓地乱翻着。不少抽屉被他们抽出来后,直接就扣在了地上。房间很快就被翻了个乱七八糟。
年轻的日本军官说,我自己介绍一下,我叫莆田,毕业于神户的壮士戏社。参加圣战之前,我是一个出色的电影演员。是的,真的非常出色。你看过衣笠贞之助拍摄的新感觉电影《疯狂的一页》吗?
冯牧师摇了摇头。
莆田说,那--《本能寺决战》呢?
冯牧师又摇了摇头。
沟口健二的《灵与血》总该看过了吧?
冯牧师摇了摇头。
这么说,《日俄战争实录图》就更没看过喽--
冯牧师点点头。
活见鬼了,洋酒也没有,电影也没看过,那你都知道什么呢?
冯牧师说,先生,我是个牧师。我叫……
莆田说,我知道你的名字叫冯约翰。你的弟弟叫冯汤姆。听起来,你们兄弟像一部美国片子里的角色啊。
莆田见冯牧师皱着眉看他往桌子上弹烟灰,便说,这是樱花牌香烟,日本产的,味道挺不错的,您不来一支吗?
冯牧师说,不,谢谢。请问莆田先生,你们到这儿来究竟要干什么?
莆田问,您是这幢房子的主人吗?
冯牧师说,不是我是替神父看管房子,暂住在这里。
莆田说,这我知道。而且我知道你这里一直挺热闹。冯牧师说,不,这里只有我一个人了莆田说,牧师,没想到你也是一个出色的演员。你知道,沈阳的著名电影演员柴述吗?你们中国人认为他是一个天才的演员,一个爱国的演员,你也这样看吗?
冯牧师没吱声。
莆田说,作为一名日本职业演员,我认为他的演技太差了,这样的人活在世上有什么用?但是,看在同仁的份儿上,我让他自己选择死亡的方式,你不想问问他选择了哪种死亡方式吗?你看过莎士比亚的戏剧《奥赛罗》吗?在柴述最后的表演中,我扮演的是亚格……
冯牧师觉得眼前的这位浑身酒气的日本军官有些不可理喻。莆田叹口气说,好吧,不想知道就算了。我知道牧师不是好奇的人。可是,你们教堂里的忏悔室是干什么的?难道不是出于好奇吗?
搜杳没有仟何结果,也没有洋酒。
带走!莆田命令道。
年轻的冯牧师被宪兵们带出院子。这才发现外面已经下起了雨夹雪。冯牧师在冰凉的秋雨雪之中被押上了军车。上了卡车之后,车立刻开走了。冯牧师默默地坐在务车上。秋雨雪若想把人的衣服浇透是用不了多长时间的,很快,冯牧师的浑身上下就被浇透了。加上卡车行驶中带起的凛冽的风,他被冻得瑟瑟发抖。但冯牧师的内心仍旧是平静的。他想,他只是一个牧师。他们不会把他怎样。特别是那个坐到驾驶室去的日本军官,这个人虽然来到了中国,来到了沈阳,但他好像一直没有从日本神户的电影拍摄片场走出来,当然也没从醉酒中走出来了因此,这很可能是一场误会。演员毕竟是演员,他们不把生活与艺术这两者搞混才怪呢。在卡车上,冯牧师甚至想到了,他最终的态度是原谅莆田--因为他喝多了,再加上他是个演员:
车开出不远,卡车便陷在泥淖里了。莆田从驾驶室踯了下来,命令那几个宪兵下去推车。而冯牧师则被留在卡车七由一个士兵看守着。那个士兵将枪口直接顶在冯牧师的太阳穴上,雨水顺着枪管浸到冯牧师脸上,再由脸颊往下流。卡车在原地前前后后地晃动着。只要一不小心,枪一走火,就会将冯牧师打死。那个宪兵小声地问,你真的没有洋酒么”
冯牧师问,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宪兵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了。
卡车终于驶出了泥淖,继续前行了。
进了城之后,卡车拐进了日军的宪兵队。这个地方冯牧师熟悉,他天天骑着神父的自行车从这儿路过,他经常能看到一些犯人被押迸去,一些犯人又被押出来,去执行枪决。但他从未想到自己也会到这里来。冯牧师被宪兵推下卡车后,通过满是雨和雪的院子,直接被带进了刑讯室。
宪兵队的刑讯室,颇有点像一位荷兰后现代艺术家的展室,溅满血迹的墙上挂着各种匪夷所思的刑具,铁链、皮鞭,室内被分成了几个“展区”,一边是老虎発,一边是绞架,一边是插着几根铁棒的火炉。天栩上吊着铁链。在一面墙上还有行刑人员用犯人的血书写的一首诗《满洲之恋》:“啊,辽阔的满洲大平原,你是日本军魂的凯歌,你是天皇的骄傲……”
那个年轻的日本军官莆田坐在审讯桌前,他已经脱了军装只穿了一件雪白衬衫,腰上套着一条颇宽的米色的毛线护腰。据说这是为了保护肚子以免着凉。不知道为什么,亚洲人当中,日本人最怕拉肚子,他们认为那是大病。因此,每一个侵华士兵都配备了一小盒磺胺。在1935年左右,磺胺被认为是治拉肚子的特效药。
冯牧师看到莆田的脖子上挂着一个木质的护身符,上面绘着一条彩色的美女蛇。这使得莆田的个人背录变得有点扑朔迷离。看来,每一个日本宪兵的出身、来历是不同的,五花八门的。
莆田的那颗不戴眼罩的黑色眼珠正在一动不动地、长久地注视着冯牧师。显然,他不是在研究冯牧师,这种表情只是他的一种表演而已。冯牧师觉得有点好笑,估计莆田的这一套也是从他的同行或者电影里学来的吧。冯牧师心想,他还很幼粮。但是,这儿毕竟不是舞台或者电影拍摄现场。尽管房子里的气氛被莆田的表情搞得有点荒诞,可这间刑讯室的真实性却是不容置疑的。冯约翰牧师觉得自己应当保持一个牧师的荨严,一个牧师就是在地狱里,也应当保持牧师的风度与神圣不可侵犯的姿态。
冯牧师说,先生,我想你们肯定误会是吗?莆田收回了目光,然后像表演中的日本歌舞伎一样,伸出手去,懒洋洋地对那几个行刑的士兵说,把这个支那人的衣服剥光。
莆田接着说,衣服是无罪的,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