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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汉代玉门关及其入西域路线之变迁(1)

吴奶骧

关于汉代玉门关址问题,数十年来不少学者作过考证,其中向达、夏鼐先生曾进行过实地考察,提出过许多精辟的分析。近来,马雍同志在《西汉时期的玉门关和敦煌郡的西境》一文中(见《中国史研究》1981年第1期),又作了重要补充。现就近年来亲身参加汉代长城调查与考古发掘的收获,对汉代玉门关及其入西域路线的变迁,试作某些新的探索。

自清末以来,史学界多以敦煌西北的小方盘城为汉代玉门关址。这种意见的主要依据有两条,一为英籍匈牙利人斯坦因(A.Stein)在小方盘城北侧台地边采获之“玉门都尉”等简;一为《汉书地理志》敦煌郡条,有“龙勒,有阳关、玉门关,皆都尉治”的记载。不难理解,小方盘城既出“玉门都尉”简,当为玉门都尉府,而“关都尉”治所应在关城,故玉门关口也应在小方盘城。唯陈梦家先生认为,“武帝置于敦煌西北的是玉门都尉而非关都尉”,故“玉门关口只能在T14古城(按即小方盘城——引者)之西或西北,即T1112之间或T1314a之间。

关于西汉时期的玉门关址问题,我在《玉门关与玉门关候》一文中(见《文物》1981年第10期),根据1979年新获之敦煌马圈湾(D21)汉简资料,已作了一些推测,认为在小方盘城以西11.5公里的羊圈湾,即东经93°44、北纬40°41处,亦即斯坦因编号T11与T12a之间(按甘肃省文物工作队编号为D20与D22之间。T为斯坦因编号的缩写,D为甘肃省文物工作队编号的缩写。下同。由于D21为斯坦因所遗漏,故原无编号)。这里不再赘述。

当前,与西汉玉门关问题有联系的,尚有两个问题,有待这里进一步澄清。

其一,玉门都尉是否为“关都尉”。

如前所述,史学界不少同志持玉门都尉为“关都尉”的意见。但据敦煌汉代长城的实地考察资料和历次出土的汉简资料分析,陈梦家先生玉门都尉为部都尉的意见更为可信。根据《汉书地理志》的记载,西汉时期,敦煌郡有玉门、阳关、中部、宜禾等4个都尉,其中宜禾、中部两部都尉无疑为部都尉。阳关都尉,以都尉置于“阳关”而得名。据目前已掌握的资料,当为部都尉(关于这个问题将另作探讨)。玉门都尉,虽下辖“玉门关”,但根据多方面的资料分析,亦应为部都尉。

为了说明这个问题,拟从如下几个方面进行探讨。

1.就建制与吏卒人数看。据居延、敦煌汉简,西汉边郡所置之部都尉,均上属郡太守下辖候望、仓虑、邮驿等职能系统。重要的部都尉,名衔前加“将屯”“将兵护屯田”“将军”等称谓,兼理屯兵、屯田事。候望系统有候、部候、燧等三级,分置候、候长、燧长等长吏和丞、塞尉、候史、士吏等属吏。屯兵、屯田、仓廪、邮驿等系统与候望系统之三级相应,亦各设千人、司马、农令、亭长、啬夫及丞、令史、佐等职务。

今据敦煌历次出土汉简,玉门都尉之全称,或为“酒泉玉门都尉”,或为“敦煌玉门都尉”。故玉门都尉在敦煌建郡之前,当属酒泉郡太守统率;敦煌建郡后,改属敦煌郡太守管辖。玉门都尉之下属,据王国维考证,有玉门候与大煎都候等两候官,候官下各置若干部候和亭燧。玉门关直属玉门候管辖,故玉门候又称玉门关候。关置啬夫与佐治理又据马圈湾新获汉简,玉门候所属有“仓亭燧”。《太平寰宇记》卷153,沙州“西北至河仓烽二百四十二里”,此“河仓烽”当指汉代之仓亭燧”。燧旁之大方盘城,旧称“河仓城”,西距小方盘城约11公里(原文为“7.5公里”,作者嘱改。——编者注)。据此城的建筑形制与布局,为仓储所在当无疑问而此城位于玉门都尉辖区之东界,应属玉门都尉管辖。

玉门都尉辖区,锁控西域门户,战略地位极为重要,故常驻屯兵。《汉书地理志》酒泉郡玉门县条,师古注阚胭云,汉罢玉门关屯,徙其人于此。”又,《后汉书西域传》载,顺帝阳嘉四年,“令敦煌太守发诸国兵,及玉门关候、伊吾司马”,救车师后部。东汉废部都尉,留障塞尉,玉门关候所领之屯兵,西汉时当属玉门都尉统辖。

玉门都尉尚领有屯田。据马圈湾新获汉简:

入癸即转一两。居摄三年三月戌辰,大煎都士吏牛党、候史尹钦,受就人效谷益寿里邓尊。

玉门关外有大量粮食运人关内之郡仓,非有大面积屯田,是难以做到的。

玉门都尉的属吏人数,虽无直接资料,但部都尉当有之官属称谓,在历次出土之敦煌汉简中,均巳多次出现。以下引马圈湾新获汉简为例:

玉门部士吏五人,候长七人,候史八人,璲长廿九人,候令史三人。

此简所载为玉门候的直属吏员,尚不包括候官掾属和玉门关以及邮驿的吏士,但仅此人数已达52人。如以此数推测大煎都候的吏属人数,加上屯兵、屯田、仓廪等系统的吏属人数,和各系统所率之戍卒,玉门都尉所领之吏卒,其规模当比敦煌郡的其它3部都尉为大。

2.就管辖范围看。玉门都尉,如前所述,下属玉门候与大煎都候等两候官。玉门候的管辖范围,据实地调查,东自大方盘城(T18,D32),西至显明燧(T8,D16),全长直线距离34公里,现存烽燧遗址16座(原文为“17座”,作者嘱改。——编者注)。大煎都候,经实地考察,其管辖范围东自T7(D15),西南至T6d(Dl),全长直线距离45公里,现存烽燧遗址11座。又,疏勒河北,尚有烽燧遗址3座(原文为“4座”,作者嘱改。——编者注),由T1(D9)至D6,直线距离15公里,亦属大煎都候管辖。故大煎都候的实际管辖范围达60公里。

将上述两候官管辖范围相加,可知玉门都尉的实际管辖范围,按直线距离计算,全长达94公里,现存烽燧遗址35座。较之敦煌郡的阳关、中部两部都尉管辖范围较大,而比宜禾都尉略小。

3.就建筑形制与布局看。西汉边塞防御设施分城、障、坞等3级,由部都尉、候官、燧长分别驻守。今据实测,小方盘城为一夯土版筑方城,南北长24.40米,东西宽23.60米,墙厚4米,现存高度10.05米(北墙),早期开北门,晚期以土墼封闭,开西门。在敦煌西北现存之城障遗址中,以此城为最大。结合T14(D25)出土之“玉门都尉”简分析,小方盘城为玉门都尉治所是无疑的。但该城与1973年在甘肃金塔县发掘之肩水金关遗址,形制绝然不同,不应为关门遗址据1979年甘肃省文物工作队在敦煌西北的考古发掘资料,小方盘城以西11公里之马圈湾遗址为玉门候官治所。马圈湾遗址西南0.6公里之羊圈湾,为西汉玉门关址。这种布局,与张掖肩水都尉、肩水候官和金关的布局基本相同。据甘肃省文物队调查,肩水都尉治所位于毛城〔按伯格曼(P.Bewail)称大湾城,但据调查,黑河对岸之夯土版筑城始称大湾城〕,北距肩水候官治所(地湾城)约9公里,金关南距肩水候官治所约0.6公里。此种格局大约是西汉边塞制度规定。

4.就辖境与郡县区划的关系看。玉门都尉辖境,东临中部都尉,西与居卢訾仓相接。其东界位于大方盘城,西界止于大煎都候所属之广昌燧广昌燧的方位在东经93°09、北祎40°08。居卢訾仓的位置,据黄文弼《罗布淖尔考古记》引陈宗器《罗布荒原》称由玉门关西90里至榆树泉,疑即都护井也。由此西北行54里,入绵延30里之迈赛群(无数奇怪小岛之谓)。出迈赛群5里有沙丘,即《魏略》中所述之三陇沙,沙堆狭长,向西北伸展3里。出沙不远,有废墟垣址可辨,即居卢仓遗迹也。15里为五棵树。”按“五棵树”即今呲牙井(贝什托格拉克)。据此方位,居卢訾仓的位置大约在东经92。52北纬40°30,。

汉龙勒县的辖境,据《太平寰宇记》卷153,沙州西北于河仓烽“与废寿昌县分界”。按唐寿昌县本汉龙勒县,故汉龙勒县东界应在大方盘城。又,居卢訾仓,据黄文弼《罗布淖尔考古记》和敦煌马圈湾新获汉简,应属西域都护领护。故龙勒县西境应在居卢訾仓以东,亦即库姆塔格沙漠东缘之哈拉齐附近。据此,则西域都护辖境的东界与敦煌郡龙勒县辖境的西界,是以三陇沙为线划分的。

由此可知,玉门都尉的管辖范围与龙勒县的北境是一致的。而这种情况与中部都尉负敦煌县北境之防务,是完全相同的。中部都尉辖区,东起扬威燧(T26,D69),西迄朱爵燧(T19,D33)。扬威燧东距宜禾都尉临介燧3公里,距今敦煌县界1,5公里,如按两燧之间取其中,中部都尉东境与今敦煌县东界一致。朱爵燧西与大方盘城相接,即汉敦煌县与龙勒县分界处。故中部都尉辖境与汉敦煌县北境是完全一致的。

综上所述,玉门都尉在规模、布局和辖区等方面,均与部都尉的制度相符,故应为部都尉的建制,而非“关都尉”;小方盘城为玉门都尉治所,而不是玉门关址。

其二,武帝太初二年以前,玉门关是否在敦煌以东。

对此,向达、夏鼐先生已作过周详的论述。近年,马雍同志又作了进一步探讨。正如马雍同志指出的,沙畹(E.Chavannes)、王国维根据《史记大宛列传》提出玉门关西迁的问题,向达先生认为武帝派使节所遮之玉门,为玉门县非玉门关的意见都是一种误解,即认为玉门关为敦煌郡西界。

如前所述,玉门都尉非“关都尉”。事实上,玉门关也不是玉门都尉辖区西界。据实地调查资料,玉门关位于玉门候官辖区的中段偏西,关外属玉门候官管辖的烽燧现尚存4座。在玉门候官辖区以西,有大煎都候官辖区。故玉门关外,属玉门都尉管辖的区域,大致估算约有2000平方公里。

大煎都候管辖区,经调查,似包括今榆树泉盆地。盆地的东部,由于洪水的不断侵蚀,戈壁边缘被切割成马迷兔、吐火洛、天桥、湾窑等4个小盆地。盆地内,地势平坦,水源充裕,生长着茂密的芦华(Phragrnitescommunis)、红柳(TamarixramosissimaLdb.)和稀疏的胡杨(别名胡桐,Populuseuphraticaoliv)等植物,是戈壁、沙漠、沼泽地区,较为理想的垦区。据上引马圈湾79DM.T5:250号汉简记载,大煎都候官有大量粮食经由玉门关转输入郡仓。由此可知,西汉时期,玉门都尉统率之屯田吏卒,是驻于玉门关外之大煎都候辖区的。故李广利所率之数千残兵,暂驻于关外之玉门都尉屯田区,是毫无困难的。如前所述,玉门都尉辖区与敦煌郡龙勒县北境一致,玉门都尉屯田区位于敦煌郡境内,故李广利虽被阻于玉门关外,但仍可称为“留敦煌”。细读《汉书李广利传》可知,李广利初伐大宛失利后,原拟罢兵返内郡,但行抵大煎都候障后,由于汉法森严,未敢擅人玉门关,故报请朝廷允准。武帝“使使遮玉门”后,被迫留屯于此,并在此补充兵员、粮秣。太初三年二次伐大宛时,即由此地出征。故“发天下七科适,及载精给贰师,转车人徒相连属”所至之地点为“敦煌”。李广利出兵远征之地点称“敦煌西”。因此,认为玉门关曾经西迁的根据难以成立。在整个西汉时期,玉门关从未迁移,应是确凿无疑的。

东汉时期的情况有所变化。据《后汉书百官志》:“建武六年,省诸郡都尉,并职太守,无都试之役。省关都尉,唯边郡往往置都尉及属国都尉。”又,“边县有障塞尉”。故东汉时,敦煌郡已无都尉建制,玉门都尉被裁撤,但设有玉门关候(见《后汉书西域传》)。

据《流沙坠简》簿书类第43简:

建武十九年四月一日甲寅,玉门障尉戍告:候长晏到任。

陈梦家先生认为,“玉门障尉可能是候官(即玉门候官)在东汉之称,亦即是障尉”。此意见是确当的。

关于东汉玉门障尉治所,陈梦家先生推测在小方盘城。当是。我在《玉门关与玉门关候》一文中已经指出,马圈湾遗址在王莽末期已被废弃,与此同时;玉门关巳闭,长城烽燧也多半废弃。东汉时,敦煌西北的长城烽燧,始终未恢复至西汉的规模。

根据甘肃省文物工作队的调查,小方盘城以北的西汉塞墙,其走向自大方盘城往西后,在T15(D28)处折向西南,止于贼娃子泉边,然后自贼娃子泉西岸开始,向西偏南延伸,至马迷兔,在T4a(D11)处折向南,止于一风蚀台地边。

东汉时期,马圈湾烽燧遗址以东的塞墙,似乎经过重修,部分地段,高度至今保持在3米以上。但临要燧(T11,D20)以西的塞墙、烽燧,则全部废弃,塞墙建筑现今仅剩残迹。尤其是临要燧(T11,D20)西北的8堆积薪,7堆均在塞墙遗迹之外,1堆正置于塞墙遗迹之上,证明此塞墙废弃的时间更早。与此同时,原置于塞墙之内的烽燧,由于塞墙被废弃而失去屏障,故以烽燧为中心,于四周另筑坞墙。此种形制,正是塞外烽燧的格局。

临要燧(T11,D20)以西的塞墙西汉后被废弃,还可从斯坦因采获之汉简中得到印证。据劳干《敦煌汉简校文》(《居延汉简考释》附录,台北,1960年版),小方盘(T14,D25)以西所出的纪年简,仅临要燧(T11,D20)有东汉桓帝永兴元年(公元153年)的历谱,而临要燧(T11,D20)以西各烽燧,有西汉宣帝元康三年(前63年)至王莽居摄三年(公元8年)各时期简,而不见东汉纪年简。由此可知,东汉时期,临要燧(T11,D20)以西巳无戍卒驻守候望,其原因可能与玉门关入西域路线的改道有关。

与废弃临要燧(T11,D20)以西障塞同时,东汉时期,自小方盘城至阳关遗址,新筑一道南北走向的塞。据调查,这道塞,北起小方盘城以北之贼娃子泉南岸,南至南湖墩墩山,全长50公里,现存烽燧3座。在这道塞的北段,以小方盘城为圆心,向西呈一弧线,筑成塞墙。塞墙北起贼娃子泉南岸,南止于城南3公里。塞的南段筑成壕沟。非常明显,北段塞墙专为拱卫小方盘城而筑(这里还有一点需要说明,在斯坦因的调查报告中,认为小方盘城北之跌水泉为疏勒河。现经查实,跌水泉西北有洋水海子,往北有贼娃子泉,再往北出塞墙,经一片戈壁后始为疏勒河,南距小方盘城7.2公里)。

综上所述,东汉时期,由于人西域路线的变更,临要燧(T11,D20)以西障燧的废弃;在裁撤玉门都尉之后,将玉门候官治所由马圈湾遗址(D21)东迁到都尉治所——小方盘城(T14,D25),并在小方盘城西侧新筑南北向塞墙,以加强拱卫。根据各种迹象分析,此时,玉门关口亦东迁至小方盘城西侧之塞墙上。但目前尚无更多的材料可资说明,有待于将来小方盘城及其西侧遗址的发掘来证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