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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梅若云说得犹豫,也说得直白。相对陶羊子的诉说,从她一个女性口中说出来的话,似乎更具有直白的勇气。陶羊子完全听明白了。那一次她到小巷的后楼来看他,欲言又止。其实他完全应该想到她是有话要说。那是一个姑娘在决定终身前关键一步。可他却因为将面对日本棋手的一盘棋,而把她忽视了。假如不是那盘对日本人的棋,假如她对他说出了那句话,他会接受她吗?他有勇气接受她吗?那时的她显得多么遥远。假如他们在一起,他的人生又会怎么样呢?他能给她平静的生活吗?

梅若云说:“我是错了。但人生又有什么是对的呢?经过了这么多,我能面对真实的人生了。许多美丽的东西,都有着缺憾。虚幻的美在大命运前,就显得单薄了。而那些虚美曾经吸引着我,许多看起来优美的东西,是那么不实在。其实美是简单的,只有在大痛苦之后,才能欣赏到真正的优美吧。”

陶羊子想着她的人生。她的人生与秦时月的人生联着了。他以前很佩服秦时月的,也认为只有秦时月配得上她。然而秦时月在气节上弱了,气节又是什么呢?对人生来说,到底有多重要?

他们一时又静默下来,相互对望着。也许人生许多的时候,都只是一种无奈。这种无奈对她来说,是不是更具有着一种苦痛?

在对望中,他们有着了更深一层的感受。这种感受在情感之上具有了超越,无声地飞翔着,无结果地碰撞着,心与心相印,只有经过了许多的痛苦与无奈,才具有的心心相印。不用握手,不用相携,不用肉体的接触,甚至不用见面。

如流去般的一天又一天。这天,陶羊子独自在书店里翻看着书,嗅着书香的气息,他便有一点感谢人生的平静。

书店里进来一个人。又有一位熟人走进了陶羊子的书店。陶羊子根本没有想到的。

他便是方天勤。

“你好。”

“你好。”

像是对了一句客套话,却含着了许多许多的意味。方天勤的话很少。他经历了生的考验,是从死亡中逃出来的。两个从江南小镇一起出来的人,站在了一起,在不该感慨的年龄,却有了无限的感慨。

方天勤也来了昆城。是秦时月通过松三,把他从战俘营里弄了出来。此时,秦时月清楚局势已经对日本很不利,轰炸不光是日本人的专利了。他托方天勤把梅若云送到相对平静的昆城来。梅若云一直不怎么喜欢方天勤,来昆城后便没有了联系。梅若云只是不想提到秦时月,才没有对陶羊子提及方天勤。

方天勤知道陶羊子在古镇开书店的事,是从西南王那里得到的消息。

两个人简单说了一下分别后的情况。中午,陶羊子让阿姗带孩子看店,他请方天勤在镇上饭馆吃了一顿,还要了一瓶酒。方天勤的酒量显得很大,毕竟是在官场混过的。方天勤说到芮总在昆城,还说到另有一些前政要也在昆城。方天勤来昆城时间并不长,但他消息灵通,不像陶羊子只是坐在书店里。

方天勤绝口不谈他被俘之事,陶羊子清楚在占领军的战俘营里,他会经受到怎样的生死屈辱。他从方天勤的容貌上就能感觉到他所承受过的。过去的事已深嵌在心底,实在不愿再提,仿佛那一切已离得很远。

同举杯中酒,共销万古愁。方天勤又仰面喝了一杯,他的脸色一点没变。

到城镇几年,阿姗肤色中的山区色彩一点点地褪了,现在她的脸色像城里人一般白净。而方天勤的肤色永远如刚从乡中出来,黑红红的,但他的气质已显沉静。他在穷苦家庭长大,没有什么文化,却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某种程度完成了他出人头地的志向。

方天勤放下酒杯,说:“我们以前下过无数盘的棋。你不服输,我也不言胜。说我赢你不服,说你赢可你没赢。现在只有我们俩,没有外面的压力,也没有获胜的彩头。钱对我们来说,也没什么意义了。在没有胜负之外得失的情况下,我们来下一次棋,看谁能赢。”

已经多少年了,他们曾一起在小镇下棋,又前后进城,几乎都是以棋为生,他们一直想胜对方,胜负曾是那么重要。现在一切都过去了,陶羊子也真的想单纯地与天勤下一盘棋。

这就约好:陶羊子第二天上午到天勤的住所去,看看他住的地方。由方天勤来还请一顿酒,同时好好地对上一局。

方天勤临走的时候,像是突然想起来说:“你去见过任守一吗?他已经回昆城了。”

陶羊子听了,赶紧回书店对阿姗招呼一声,便赶去了城里。赶到寺庙已近黄昏。寺里正敲着暮鼓,鼓声在古刹沉沉地环绕着。陶羊子来过寺庙几次,熟悉了门口的知客僧。知客僧在扫地,抬头见陶羊子,还没待他开口问讯,便说:“你是来看无一法师的吧?”

陶羊子说:“是啊,听说他回来了。”

知客僧合起掌来说:“法师是前天回来的,已于昨日圆寂了。”

陶羊子头脑中像被轰了一下,愣着说不出话来。师父死了。虽然对死,陶羊子已经不再震惊,师父的年龄也不小了。但这位在人生中如父亲一般的师父,没待见他一面就突然故去,他还是有点难以接受。

知客僧带陶羊子去看了正准备要火化的师父遗体。只见他盘腿坐在卧塌上,双眼垂闭,面如生色,安祥而平静。如果知客僧不说圆寂,还以为他正在参禅呢。他长途跋涉赶回寺来,便是知道自己要圆寂了么?陶羊子看到,前次他来寺里留下了任秋做的鞋子,已穿在师父的脚上。那么他是已经知道任秋的消息了?

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

陶羊子没有泪,只有默默地对着师父的遗体,点上一炷心香。

傍晚时分,任守一的肉体合在两口缸里火化了。骨灰之中,留着几十颗晶亮的舍利子,如黑白棋珠一般的舍利子。寺里说,这是高僧性灵的结晶。

知客僧给陶羊子拿来了任守一的遗物,说无一法师一回来,仿佛知道自己就要圆寂,简单作了安排,说他的灵归寺庙,而物归女婿。那物便只是几本书,多是他自抄的佛经,书中夹有一张条子。知客僧说是无一法师圆寂前写的。他们发现他圆寂时,纸条正摆在他面前的小桌上。

条子上似乎写的是一偈:

路须自行

生须自悟

黑白无常

得失无一

陶羊子看得明白。自己曾经非常渴望一见师父,既为任秋,也为自己对生的困惑。然而,这一远路而来,他已悟透了生死,原先要问的,自己都已有了理解。人生不同,各人自有不同的理解。就是看到师父,他也想不起要问的是什么,求答的是什么了。

任守一纸条上的这一偈似乎指明,一切还须陶羊子自己悟答。陶羊子对这四句十六字看得明白,但还有一点不明:即是最后一句的最后一个字。那个“一”字,一横横得高了些,似乎突然断了,没有写完。如果没有写完,师父又想写的是什么呢?

知客僧却说:“法师法名无一,自然写的便是无一。还有什么没有写完呢?”

法名是无一,无一便是所有的理解么?陶羊子也不多去想了。所有的事,就算想得明白,却依然隔着一层。这一层又是什么?还须自悟吧。

两个从江南来的棋手在昆城的一间屋子里坐下来。这一间屋子虽摆着不少器具,却显冷冷清清的。整个房子都是这样,冷清而苍凉。仿佛方天勤特意选的棋场,也仿佛当初他找房子时,便物色了这下棋的场景。

然而陶羊子觉得正是自己的心境,形成了这种感觉。任守一的圆寂,使他的心沉浸在一种无比冷清之中。

桌上放着一个怪异的棋盘,棋路像刻着的纹,没有星的标记,只有十九道经纬线。两人对坐下来。方天勤说:“猜先吧。”

一句猜先,便把这盘棋引进了胜负之争,这种意味也是冷清的。

方天勤在棋盒里抓了子,由陶羊子猜。陶羊子习惯地拿了一个棋放在盘上。他猜的是单。

方天勤摊开手来,手掌上摊着两颗子。就是说,他抓的双。陶羊子猜错了,由方天勤执黑先行。

方天勤似乎求的就是这个执黑先行。过去的陶羊子习惯执白,也一曾执黑大败于方天勤。可现在方天勤依然争的是执黑,也许他不再在意陶羊子的黑白之分,认准了要占先行之利。

方天勤双手撑着桌角,眼光对着那冷清清的盘,好半天,依然没有下子。仿佛在心里秤着这第一个子的份量,也给对方心里压着这一颗子的份量。

陶羊子依然默默,听凭着他。

终于,方天勤拈了一颗子,拍在了天元之上。这是他想好了对付要成空的白棋的走法。围棋象征天圆地方,棋盘是方的,但有一个无形的圆天在上。黑棋似乎在圆的顶空放了一着棋,逼着白棋在底处去作战。

陶羊子在自身边上的星位下了一子。这是最早的古谱中记载的座子之位,无惊无奇,他以不变应万变。

方天勤却没有像习惯那样去占角。他的第二子直接挂角,挂在白棋的角边,意图很明显,想尽快引起战斗。白棋又去占角,而黑棋又来挂角。这样,白棋走了四个角,黑棋挂了四个角,完全是逼近的下法。

除了应对无可回避,宛如人生面对的死亡。到处有黑棋的势。这是方天勤经过许多次研究满有信心的布局,脱出了平常的走法。千古无同局,并且一开局就不断有新的变化出来,以新的研究逼着对手进行新的思考,这也是棋的魅力。

陶羊子还沉在痛失师父的心境中。虽然多少年中他并没和师父生活在一起,但他人生的上空,总有着一片天,似乎专属于他。在他面临困难时,在他遇上挫折时,在他感受痛苦时,他仰起脸来,默默之间似乎会有一种依靠感,心理上有所安妥。如今,他觉得上天的那一块空了,整个的上空都是苍茫一片。苍茫间,头顶恍若有天元黑棋一般,从上压下来。他需要站立起来,他要成为完全的自我,他要行独立的人生,他要让自己成为自己的天。他已经做好准备了吗?

陶羊子的人生之初,失去了父母亲,他在棋局中,选取白子以抵抗死的黑色。现在,形如父亲的师父去了,他无可选择地迎着一切。眼下在黑棋的逼近中,白棋无法腾挪,只有在纠缠中挺立,按习惯在搏战中形成外势。白棋一旦外移,黑棋便攻入角里,占了实在的角空。虽然白棋走在外面,但黑棋天元一子又让白棋无法成空。

经历了无数的生与死,方天勤设计出这样的布局,非把对方逼入战斗,以发挥出他完全的争战棋风。

陶羊子心中感叹,毕竟他是个棋魔,行的是如魔之术。

无一,无一。人生无一,师父已达无一之境界了么?法名也只是师父一时之名,叫得方便又如何行得方便?重要的是自己去悟去行。

陶羊子的白棋难避与黑棋交锋,一如人生之无奈,纠集着悲哀。一度下来,黑棋攻入角的都有了实空,而走在外面白棋显得单薄,看起来,白棋多少是不妙了。

白棋依然沉在一种悲哀般的人生姿态中,不与之争,随意而行,每一着的定型都具有着优美的色彩,仿佛在描绘着他内心的图画,衬出他一生的写照。

这是一盘完全不对应的棋局。一个像是锱铢必较,一个像是完全放弃,形成了鲜明的两种色彩。

人与棋都缘于一气,人绵延着这一气,棋上争着这一气,看似无气,却又长出一气来。每一步形上之争连着气上的争。

方天勤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纹,笑纹连着在战俘营中刻出的眼角纹,有一丝冷冷的意味。陶羊子的眼光接触到他的笑,仿佛感到有死一般的寒意。

也就在这感触的一瞬间,陶羊子觉得靠着天勤冰冷意味的一击,他完全挺立起来了,他的内心由死悟空,空空如也,观照天地。

得失无一。世间无一物,何处染尘埃。

战胜别人易,战胜自我难,其实,单单要去战胜自我,是永远战胜不了的。丢开战胜,自我完全融入棋,融入自然,融入一切,融入天地方圆之间,物我两忘,我便是天,我便是地,我便是自然,我便是棋。慢慢地,陶羊子由空的境界升到了一片山峦之上。无数云在飘,在浮,在动。他的心境也融入在观照云山之色中。

观照,便见自然之态,便见对方混然一体中的缺损,便见对手棋势中的谐之不谐。

方天勤的棋力显着了韧劲,这是一次次面临死亡而求生存中,所获的坚韧的体悟。

而陶羊子的棋不在力上,他有了观山的自然感悟,只在顺势,顺着黑棋之势,行棋形如美妙舞姿,如山边之云,看似凝定却又变化着,时而飞散开来则显出山的稳定。

白棋与黑棋形成了一种相依而舞的色彩。在飘舞中,黑棋沉下去,看似接近死亡的边缘,却又能顽强地生存下来,并占了一席之地。而白棋似云一般飘浮,却处处显出空间的生机。最后,中央天元的那颗黑子,孤单无援已失势无助,成了废子。

从一开始,黑白棋便围绕着这一子而转,形如一种舞蹈。这是陶羊子在戏台上从没有见过的舞,如云之舞,达到了空间的超越。

他们下了一整天,方天勤早就在桌上摆着点心,也摆着酒,但他们都没有怎么吃。每一着在看似无惊无险中,围绕着中间天元一子的用与失,求着先机。在整盘的取舍之间,白棋一直无求所得,却在黑棋天元一子空废的所失中,获得了均衡中的胜机。

黑棋既然失了先行的一子,也就贴不出目来了。方天勤又默默对着棋盘好长时间,最后,他投子了。还像过去一样,投得干脆。

方天勤说:“我们争胜负,自然下的是番棋。不是一盘定胜负吧。”

陶羊子说:“当然。多少年我们难得下一盘棋了。也难得有时间与心境。”

方天勤说:“下一盘,该你下黑棋。你下黑棋,总是输的多。”

陶羊子感觉天勤经历了那么多的生死磨难,胜负心却依然如此强盛。这正是陶羊子看惯了的方天勤。

陶羊子告别了方天勤出来,回古镇的家中去。没想到这一盘棋会下这么长时间,出门时,天已经黑了。

下了一盘好棋,心里还是痛快的。

巷外到处灯笼火把光焰闪烁,鞭炮声爆竹声响成了一片,到处有激动的人群挥动着“抗战胜利”的旗帜。

他们在屋里下棋,竟没有听到,也没有感觉到。

战争就这样结束了!正是棋罢不知人世改。陶羊子仰起面来,感受着四周胜利的气氛。他也想投入到热闹的场景里面去跳一跳,喊一喊,欢呼一下。胜是什么?对他来说,是不用再承受那些奔波与跋涉,是不用再时时面临生死之变幻。

他可以回去了,他可以回到江南的山水中去了。有一个安定的家国,闲来下一盘棋,这曾是梦想,眼看便落到了面前。他却不再有当年梦想时的心境。就像刚胜了的一盘棋,无骄亦无喜。一切真能如想象吗?他经历多了,生出的疑惑也多了。

起风了,吹卷着眼前鞭炮的烟尘与爆竹的残屑,他踏路前行。

人生之路还须一步步去走,就像一盘棋,须一个子一个子去下。天自宽,地无边。风声路里,尽头何处,万水又千山。他忽然想着要赶紧回去,看一看阿姗,抱一抱竹生。

人生如棋,一局棋罢,便是整个人生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