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于连因此一直陷入沉思,不能解脱。这天早晨,彼拉神父派人来找他。
“我刚接到夏司·倍尔纳神父写给我的一封信,信里大为称赞您。我对您的表现,也是满意的。您善良而高尚,智力过人。总之,我在您身上看到了前途的光明,这是不容我们忽视的。”
他又说:“十五年了,我已经到了即将离开这所学校的时候了。在离开以前,我愿意为您做点儿什么。我让您当《圣经》课的辅导教师吧。”
于连一下子欣喜万分,他本想跪下来感谢天主,但是他受到了一阵更加真实的感情支配,于是走到彼拉神父面前,抓住他的手,把它举到自己的唇边。
“这是干什么?”院长生气地叫起来,脸上显出窘迫的神色,但是于连眼睛里的那种动人的善意使得他不再言语。
彼拉神父早已不习惯接受这种感情表达方式了,他惊异地望着他的学生。他这种注视的目光反映了院长的真实心情,他的嗓音变了。
“好吧!我的孩子,是的,我非常喜欢你。照理说,一个侍奉天主的仆人,对任何人既不应该有恨,也不应该有爱,但我违背了。你的人生道路将不会是平坦的,因为你与生俱来的性格会带来别人对你的嫉妒与诽谤,这是无法避免的,但愿你以不可战胜的力量紧紧抓住真理不要放弃。”
于连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听见过如此充满友情的声音了,他泪如雨下。彼拉神父竟然向他张开双臂,一老一少拥抱在一起,这种真挚的关怀,对于连来说是极为少见的。
于连不胜感激,这是他得到的第一次提升,好处很快就显露出来了。现在,于连单独一个人用餐了,用餐的时间比其余的神学院学生晚一个小时。
最使于连大为吃惊的是,他发现别人不像以前那么恨他了。他新得到的地位,还是为他赢得了大多数人的尊重。
几个星期后,于连接到一封信,不由得打了一个哆嗦,他对自己说:“德·瑞纳夫人在实现她的诺言。”信的署名是保尔·索雷尔先生,自称是他的亲戚,给他寄来一张五百法郎的汇票。信上还说,如果于连的神学研究取得显着成绩,以后每个月都将会有一笔相同数目的钱送给他。
“这是她的善意!”于连大为感动地暗想,“她是想安慰我、帮助我,可是为什么不说一句表示感情的话呢?”
主教也知道了于连,并赏脸地接见了他。于连离开主教府时,带了两耳的称赞话和一部八卷本的塔西陀着作。
不过,令于连伤心的是,彼拉神父被调任到巴黎去了。
于连哭着送别自己的老师,神父也不放心他单独留在这个充满事端的神学院。
到巴黎后,彼拉神父在一次与德·拉莫尔侯爵的谈话中,知道他急需聘用一位能够替他写东西和办事的秘书,薪金八千法郎,便向他推荐了于连。侯爵听说是神父的得意门生,立即同意了。
侯爵取出一张一千法郎的钞票。“把这个给于连做路费,让他赶快上我这儿来。”
“我忘了提醒您一句,”神父说,“这个年轻人虽然出身低下,但自尊心极强,如果伤了他的自尊心,他就会做出不太理智的事。”
“我就喜欢这样的人,”侯爵说,“我让他做我儿子的朋友,总可以了吧?”
不久,于连接到一封让他立刻到巴黎去的信以及一千法郎的汇款。
一个小时以后,于连被叫到主教府,得到了完全是慈父般的亲切款待。主教大人一边引用贺拉斯的诗句,一边为了在巴黎等着他的远大前程向他说了一些祝贺的话。于连什么也说不出,因为他自己根本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但他似乎预感到将会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要发生在自己身上。
他必须见一次德·瑞纳夫人,将自己要去巴黎的幸运当面告诉她。
第二天快到正午时,他到了维里埃尔城,他打算去见德·瑞纳夫人。他先去看望了他的第一个保护人西朗神父,尔后,他骑上西朗神父为他雇的一匹马上路了。他在郊外向农民买了一架梯子。在凌晨一点钟的时候,他带着梯子走进城,快捷地翻越过平台,到了德·瑞纳夫人卧室的窗子下面,这儿离地面有十尺高。他把梯子靠在一扇百叶窗上,爬上去,把百叶窗打开一点儿,把头伸了进去,然后又用手指头去轻轻敲打玻璃窗,里面没有动静。一会儿工夫,他感觉到一个面颊贴在他的眼睛所注视的玻璃上面。夜色漆黑,他分辨不出是不是德·瑞纳夫人。他轻轻推开一扇玻璃窗,纵身跳进室内。于连一听到室内那细微的呼吸,便知道这就是德·瑞纳夫人,他立刻把她拥抱在怀里。
“走开!”她故意用力推开于连,“马上离开我,我已经忏悔了自己的罪过,不想再走入歧途了,走!赶快走开!”
“已经十四个月了,难道您一点儿都不想和我说话吗?我是这样爱您,我想知道这些日子以来您为我所做的一切。
我要知道我们的爱,我们的吻,还是否在您心中。”
德·瑞纳夫人痛苦地沉默着,于连强有力的声调已经控制了她的心。于连怕木梯被人发现,慢慢地把它拉上来,德·瑞纳夫人又愤怒地叫他出去。她严厉地指责于连卑鄙地利用了她的感情。她哭着说她的失足让全城的人都知道了,别人都向她投来讥讽的目光。她曾向西朗先生承认了一切,并由西朗先生寄去她写给于连的信,可是从未收到回音。
“绝对没有!我向您发誓!我在神学院从来就没有收到您寄来的信,一封都没有!”
“天呀!是谁截留了呢?”德·瑞纳夫人惊叫一声。
“您想象一下我的痛苦吧!如果不是那一天在大教堂里遇到您,我简直不知道您是否还活在世上,各种各样的想象就这样折磨着我。”于连说。
接着,德·瑞纳夫人说她丈夫从来就没有真心爱过她,还说她现在为了内心平静,希望于连能做她的一个最好的朋友。于连也向她诉说了进神学院所遭遇到的种种阴谋和嫉妒。他还提到曾经收到过她寄的五百法郎,但她说从来就没有寄过。他们互相诉说着,于连紧紧抱着他的情妇,这是他出发时就热切盼望要得到的东西,然而这种温暖又有些不太真实。于连又讲起他们在凡尼度过的那一段幸福的日子,她哭得更伤心了,不过她还是总叫于连快走。于连想,离别把人类一切的情感都毁灭了,他最好还是走吧。最后,于连告诉德·瑞纳夫人,自己将要动身去巴黎了,已经准备好了。
“什么,你要到巴黎去!?”德·瑞纳夫人高声地喊出来。
“是的,夫人,我要永远离去啦!我祝您永远幸福。”
“什么?你不再回到贝尚松去了吗?你要永远离开我了吗?”德·瑞纳夫人大声叫喊出来,她的声音伴随着滚滚泪水,可见她内心的惊乱已经到了什么程度。
“是的,”于连回答坚决,又有些冷峻,“因为我已被这个地方的人,甚至于我一生中最爱的人忘了。我要离开这个地方,忘记这里的痛苦经历。”
于连说完,便冷酷地站起身来,朝窗户走了过去,并把窗子打开。德·瑞纳夫人立即跑过去,一下子把他紧紧抱住,她的头靠在他的肩上,已经泪流满面……
早晨的阳光照进了房间。于连终于又获得了相会的欢乐。德·瑞纳夫人这一年来深刻反思,决心很坚定,可是在他的勇敢的爱情面前却又被彻底瓦解了。这时,她突然想到梯子,如果被女仆爱莉莎看见,那就大事不妙了。不知她哪来的力气,竟然独自一个人举起了笨重的梯子,抬到第三层楼的过道上去了。随后,梯子被仆人搬到屋顶下,她才放了心。
回到卧室,她又投入于连的怀抱,紧搂着他。
于连打算在她卧室里再过一天,夜里再离开。德·瑞纳夫人很高兴地答应了,她把于连藏到德·薇尔夫人在这里时住的房间里,他吃着房间里的橘子、饼干,饮着马拉加酒。午饭的时候,她偷了一盘热汤给于连送去。黄昏来临的时候,德·瑞纳先生出门上俱乐部去了。她声称自己头疼,把爱莉莎支走了,把于连接进了她的卧室。于连吃着她从食品室里拿来的饼干和面包。突然,卧室的门猛烈地被敲响,是她的丈夫刚打牌回来,叫嚷着开门。于连躲到了沙发下面。是德·瑞纳先生,他走进门来。她说她头疼,神情冷静极了,就是再精明的人也不会对她产生怀疑。德·瑞纳先生对她说在俱乐部弹子房赢了一个赌注,十九法郎。突然,她看到在离他们仅三步远的一张椅子上,放着于连的帽子。她沉着冷静,立即若无其事地走过去,脱去自己的长袍,把长袍掷到椅子上,恰好把于连的帽子遮盖住。最后,德·瑞纳先生走了。
可是,他们说话声音太高。大概到了凌晨两点钟的时候,一阵更凶猛的敲门声响起来了,还是德·瑞纳先生:“快快给我开门,家里有贼,今天上午找到了盗贼的梯子。”
于连和德·瑞纳夫人都吃了一惊,但她一句也没有回应她那怒气冲冲的丈夫。
“我从盥洗室的窗子跳下去,从花园里逃走。你把我的衣服打成一个小包,扔到花园里,要快。他如果破门而入,绝对不能实说。要想想,你还是个母亲,你不能死。”
她帮助于连从盥洗室的窗口跳下去,转身就把他的衣服藏好。她去开门,她丈夫一进门就到处寻找,找遍卧室,找遍盥洗室,然后一句话也没说,马上离开了。她把于连的衣服包好掷到花园里,于连拾起来,朝杜伯河边花园低处跑去。这时,一颗子弹从他耳边飞过,紧接着又是一声枪响,打中的却是一只狗的脚,它发出凄厉的叫声。于连跳上一层平台的墙壁,跑了几十步,又朝另外一个方向跑到杜伯河岸,在那里穿好了衣服。
一小时后,他来到维里埃尔城外,走上一条通向日内瓦的大路。后来,他在一家旅店吃了早饭,坐上去巴黎的驿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