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地看到巴黎的时候,于连似乎没有产生什么触动。
他的心还沉浸于他刚在维里埃尔度过的那一天一夜,一切还很清晰地浮动在他的回忆中。他暗自发誓,永远不抛弃他情妇的孩子们,他要不顾一切来保护他们。
突然,于连从回想中惊醒,因为车停了,已经到了他该去的地方。第二天,彼拉神父陪同于连前去拜见侯爵。
前一天,神父已向他介绍了侯爵及其家人的情况。
“您要住在法国最大的贵族之一的侯爵家里。这里正有一项工作等着您。每天中午,您坐在侯爵的图书室里,侯爵打算要您替他写一些有关诉讼或者其他事务的信件。他在他接到的每一封信的空白边写上三言两语,简单地写下应该怎样写回信的提要。然后您就根据这个提要写成一封完整的信。晚上八点钟您把他的书桌收拾好,宣告您的工作已经基本结束,十点钟就可以自由了。一开始他给您一百路易的薪水,如果他满意的话,您的薪水以后可能增加到八千法郎。”
“但是您也一定要明白,”神父用酸溜溜的口气说,“他给您这么些钱,可不是因为您那双漂亮的眼睛。您平时尽量少开口,特别是绝不要谈您不知道的事情。而且将来会有人用黄金来利诱您,允许他们看侯爵的信。
“我还要谈谈德·拉莫尔先生的家庭情况。他有两个孩子: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儿子十九岁,极其风雅,是那种在中午从来不知道两点钟要干什么的疯子。他有头脑,有胆量,还参加过西班牙战争。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侯爵十分希望您能成为年轻的德·拉莫尔伯爵的朋友。
“年轻的德·拉莫尔伯爵开始一定会小看您,因为您只不过是一个小市民,而他却有着高贵的血统,这点您应该给予理解。“您还会看见德·拉莫尔侯爵夫人。她是一个金黄头发,身材高大的女人,信教虔诚,自视清高,十分讲究礼节,但庸碌无能。这位高贵的夫人,是构成她那个阶级的妇女们基本性格的一种缩影。
“您在她的客厅里,将会看到巴黎最有名的高贵人士。
如果侯爵夫人的傲慢,或者她儿子的取笑,使您无法忍受,我建议您到离巴黎三十法里以外的一所神学院去完成您的学业。”马车停下后,车夫拉响一扇大门上的铜门环。“拉莫尔府”这几个字刻在门上方的一块黑色大理石上。
他们走进这座华丽的府邸中最简陋的一间。阳光几乎照不进这个房间,屋里有一个又瘦又矮的人,两眼炯炯有神,戴着金黄色的假发。神父向于连转过身来介绍他,这是侯爵。于连发现他是那么彬彬有礼。他非常瘦,而且身体动个不停。接见的时间不到三分钟,他们重新登上出租马车。
车夫在林阴大道附近停下,他们看到了一个裁缝铺。
“您有两天自由时间,”神父从裁缝那里出来说,还拿出一张纸条,“照这些地址去定做靴子、衬衣和一顶帽子。这是侯爵亲手写的。他是一个极其认真的人,什么事都预先考虑到,而且宁可自己动手做,不喜欢下命令。他把您放在身边,就是为了让您能替他在这些事上代劳。”
于连于是按着字条上的地址去购买各种物品,走进哪一家店铺他都没有说一句话。他注意到在两家店铺他都受到了恭恭敬敬的接待,那些店铺把他的名字写到账簿上时,写的是:于连·德·索雷尔先生。
侯爵两级一跨地爬上一道狭窄的暗梯,亲自去把于连安置在一间朝向府邸大花园的、漂亮的屋顶室里。侯爵问他买了几件衬衣。
“两件!”于连回答,听到这样一位大贵人屈尊地问到这些小事,感到惊慌失措。
“很好,”侯爵态度严肃地说,那种命令式的生硬口气迫使于连陷入沉思,“很好!再买二十二件衬衣,这是您头一个季度的薪水。”
侯爵叫来一个上了年纪的仆人,他叫阿尔塞纳。
侯爵对他说:“您以后伺候索雷尔先生。”几分钟以后,于连单独一个人待在一间豪华的图书室里。
为了使自己的情绪不受到别人干扰,他躲在一个幽暗的小角落里。他注视着书架上那些闪闪发光的书籍,欣喜异常地自言自语道:“以后,我就可以读这里的一切书籍了。在这儿,我怎么会不快乐呢?”
说罢,他便拿出侯爵刚才交给他的稿件,开始工作。抄写工作很快就结束了,他走近书架,找到一本伏尔泰的集子,高兴得几乎要发疯了。他把书展开认真地阅读起来。
一个小时以后,侯爵进来,看看那些抄件,惊奇地注意到于连写Cela这个字写了两个l,变成了Cella。“神父对我说过极力称赞他的话,难道全是假的吗?”侯爵非常失望,但还是和颜悦色地对他说:
“您对拼写不是很有把握吗?”
“确实如此。”于连说,根本没有想到这给自己带来的损害。侯爵的仁慈使他深深感动,他不禁想起了德·瑞纳先生的那种傲慢的口气。
“对这个小神父进行试验,简直是白费时间,”侯爵想,“但是我多么需要一个可靠的人!”
“Cela只应该写一个l。”侯爵对他说,“您抄完信件以后,凡是您对拼法没有把握的字,都应当请教一下字典。”
六点钟,侯爵打发人来叫他。于连穿着长筒的靴子,还没穿袜子,侯爵带着明显不快的神色望着他的靴子。“这是我的疏忽,我没有告诉您,每天五点半钟您应该穿得整整齐齐的。”
于连不解地望着他。
“我是说穿长袜,阿尔塞纳会提醒您,今天我会替您道歉的。”说完这些话,德·拉莫尔先生让于连到一间金碧辉煌的客厅里去。在同样的场合,德·瑞纳先生绝不会不加快脚步,取得先进门的荣幸。由于不习惯,使得于连踩到了侯爵的脚。侯爵有痛风病,这一下踩得他疼痛难忍,他差点儿叫出声来。“啊,没想到他还是个瞎子!”侯爵对自己说。他把于连介绍给一个身材高大、外表威严的女人,就是侯爵夫人。于连觉得她态度傲慢无礼,并不像先前彼拉神父所讲的那样美好,至少有点儿差距。客厅极端豪华,于连心里有点儿发慌,他没有听清楚德·拉莫尔侯爵在说什么。
侯爵夫人屈尊地朝他看一眼,因为有几个男人在场。
聚集在这个客厅里的那些男人,在于连看来,多少有点儿愁闷,有点儿拘谨。在巴黎,人们谈话声音很低,而且不把小事加以夸大。
一个漂亮的年轻人,个子瘦长,留着胡须,脸色苍白,他六点半左右走进来,他的头非常小。
“您老是让人家等您。”侯爵夫人在他吻她的手时说。
于连猜出这是侯爵的儿子德·拉莫尔伯爵,他头一眼就觉得德·拉莫尔伯爵很可爱。
“难道这就是那个可能会用伤人的玩笑话,把我从这个家赶出去的人吗?”
于连仔细观察德·拉莫尔伯爵,注意到他穿着靴子,而且还戴着马刺。大家开始坐下来吃饭。于连听见侯爵夫人略微提高嗓音,说了一句严厉的话。几乎就在同时,一个年轻姑娘走过来坐在他对面,这个姑娘头发是极浅的金黄色,身材非常好。她并不讨于连喜欢,然而在仔细看了以后,他认为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双美丽的眼睛,不过它们显露出她有一颗极端冷酷的心灵,也掩藏不住她内心的忧郁厌倦。
第二道菜上来的时候,侯爵对儿子说:
“拉莫尔,我要求你多多关照于连·索雷尔先生。我刚让他参加我的办事班子,如果可能的话,我还打算培养他成为一个人物。”
“这是我的秘书。”侯爵对坐在他旁边的人说。
所有的人都望着于连。于连朝德·拉莫尔稍微用力地点了点头。不过大家对他的表现还感到很满意,这也让于连长长出了口气。
这顿饭快结束时,于连想出一句话来形容德·拉莫尔小姐眼睛的美。“它们闪闪发光。”他对自己说。除此以外,她的相貌酷似她的母亲,他越来越不喜欢她的母亲,索性不再看她了。相反地,拉莫尔伯爵在他看来各方面都令人赞赏。
于连发觉侯爵显得有些烦闷。
晚餐后,侯爵又说到于连所受到的教育以及他的学问等等。立即,就有一位客人把贺拉斯搬出来考问他,于连对贺拉斯这些人的作品早已了如指掌,因此他的回答自然是如数家珍一般,他甚至对这样的问题感到厌倦。还有一位也是出色的拉丁文学者,故意找了些难题来为难他。于连的回答,使他们每个人都感到自愧不如。
于连在图书室抄写信件时,经常会碰见玛蒂尔德小姐,她常常趁她父亲不在的时候来这里偷阅书籍,可是她总是那么高傲、盛气凌人。他对她没有好印象,而对德·拉莫尔伯爵,他却认为简直是一个最完美的人。他同伯爵一起出去骑过马,但他骑术不高明,摔了一次,还有好多次差点儿从奔跑的马背上掉下来,伯爵因此说他是一位勇敢的冒险家。
于连受到深厚的恩惠,但不久他却觉得在这个家庭里,他是孤独的。
彼拉神父已经到他的教区去了。他想,如果于连是一棵软弱的芦苇,就让他枯萎吧;如果他是一个勇敢的人,就让他自己闯出前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