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謇家虽属晚清的小康之家,但也并不十分富裕,他不可能完全依赖家中供养而闭门读书。
早在21岁那年,他即去担当江宁发审局委员孙云锦的文书,后来又到浦口淮军统领提督关长庆幕中任职。光绪八年六月至光绪十年五月间,又随庆军开赴朝鲜。在这些军幕生活中,有许多具体的军务杂事要他处理,琐碎繁忙。特别是那份受到朝野推崇的关于朝鲜时局问题的六点条陈,为关督条分缕析,更是煞费苦心。
光绪十年(1884年),庆军要撤离朝鲜回国。张謇因处理善后问题表现出的杰出才能受到上级的重视,朝鲜欲以“宾师”的待遇劝他留下,北洋大臣李鸿章,张树声和关长庆三人联合上书推荐他在朝中任事。但他觉得自己功名未就坚辞不受,决计靠自己的努力博取前途。同年7月,张树声在奥督任内,又一次延请张謇前去任事,他仍然婉言谢绝了。故有“南不拜张北不投李”之说。
1894年,张謇中了状元,本以为可以“为中国伸眉,书生吐气”,然而就在这年7月,爆发了中日甲午战争。
追溯中日甲午战争之源,起自1868年的日本明治维新。1869年,明治天皇颁布“御笔信”,叫嚣要“开拓万里波涛,宣布国威于四方”。所谓“开拓万里波涛”的第一个实际目标,就是侵略一海之隔的近邻——朝鲜和中国。
1882年6月,朝鲜发生“壬午兵变”,这样就给日本侵略者创造了机会,他们趁朝鲜发生内部动乱之机,以“干涉兵变”为借口,派出军队,肆无忌惮地长驱直入,迫使朝鲜政府签订了《江川条约》。日本除得到大宗赔款而外,还取得了在朝鲜驻兵的权利。由此,侵略的魔爪向前伸进了一步。
1894年6月,朝鲜发生东学党起义,日本趁机派遣大量的军队进驻朝鲜,对中国按约常驻朝鲜的1500名清兵形成鲸吞之势。
国势日下,战争日益逼近,可清朝统治者却一再妥协退让,避战求和,训令中国军队“静守勿动”,幻想着“我不先与开仗,彼谅亦不动手”。
然而,日本侵略者并没有因清政府的退让,避战而放松,却加紧了各种军事部署,而且不断向清军挑衅。7月25日,日本侵略者公然不宣而战,在朝鲜牙山和半岛海面同时向清国发动进攻。
当时,朝中分帝(光绪)、后(慈禧)两党,帝党主战,后党主和。翁同龢、李鸿章分别为两派的首领,光绪载湉和慈禧太后那拉氏分别为他们的后台。
李鸿章掌握着军事大权,身边是一班权奸,西太后老谋深算,操纵着实际权力,使主和派的力量占优势。
但是,面对日本甚嚣尘上的侵略气焰,有识之士无不义愤填膺。张謇预感到大清帝国将遭瓜分的危险,思想感情发生了深刻的变化:昔日的科场奋进,主要是为了改变个人受轻侮的地位,以图改换门庭,光宗耀祖;今日更感到要为国家,为民族的前途与命运着想,要时刻以“雪国耻”为念。因此,他一腔热血早已不可遏抑,常在翰林院慷慨陈词,呼吁抗战,大力宣扬“士苟以洗国耻,觉民智为心”。
当时,同是江苏籍的翁同龢正担任军机大臣,张謇激情满胸,常去走动。每当谈起时局,则“声泪交下矣”!朝廷抗战的决心迟迟难下,张謇积极为翁同龢出谋划策,劝说他直陈皇上,迅速下令开战。
翁同龢深受张謇的感染,并为他的热情而激动,因而主战意志愈坚,经张謇再三请求,也竭力劝谏皇上对日作战。光绪帝在主战派的敦劝下,采纳了翁同龢等人的建议,开始大力推行抗战路线,在此形势下,主和派迫于全国人民的压力,也不得不相应采取一些应变措施。8月1日,清政府终于下定决心,宣布对日作战。
但是,由于主和派控制着实权,在投降主义路线指导下,平壤之战和黄海海战相继失利。李鸿章为保持小集团和个人的实力,不顾国家危亡,命令他的北洋舰队躲进威海卫港内“不得出大洋浪战”,又下令陆军“可守则守,不可则退”,公然自撤藩篱,将祖国锦秀河山拱手让于外敌。
主和派的倒行逆施,激起全国各界的公愤,翰林院更是群情鼎沸,人人义愤填膺,个个咬牙切齿,痛斥权奸,抨击国贼。他们35人联合上书,共劾李鸿章,要求将之卖国元凶严惩不贷!
李鸿章权倾朝野,灸手可热,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当时朝中流传“要做官不能得罪李鸿章,要做大官更不能得罪李鸿章。”
张謇是新科状元,功名前程全在这些“铁腕人物”的翻云覆手之间。按照官场陋习,张謇这类六品修撰,正当跻门求荣之际,巴结还怕时间不够,哪里还敢公然作对?可张謇一腔爱国热情,全然不顾个人可能遭致的官场厄运,一是与翰林院同僚联合弹劾李鸿章,二是对根据自身的体验,加上刚从朝鲜归来的袁世凯所提供的材料,独自写成了一本《呈劾大学士李鸿章》的奏疏。
张謇的这本奏疏,从光绪八年李鸿章对朝鲜问题的处理造成“我有自腐之机,敌乃有可乘之隙”入手,一桩桩,一件件,历辩其种种不可容忍的罪状,一针见血地指出:“直隶总督李鸿章,自任北洋大臣以来,凡遇外洋侵侮中国之事,无一不坚持和议。天下之人,以是集其诟病,以为李鸿章主和误国,而窃综其前后心迹观之,则二十年来坏和局者,李鸿章一个而已。”
张謇以大量的事实,犀利的笔锋,深刻揭露和鞭笞了李鸿章种种卖国行径,淋漓尽致勾勒了李鸿章的丑恶嘴脸:“试问以四朝之元老,筹三省之海防,统胜兵精卒五十营,用财数千万之多,一旦有事……无一端立于可战之地,以善可和之局,稍有人理,能无痛心!”张謇还严厉痛斥:“李鸿章非特败战,并且败和!”要求皇上削夺其北洋大臣的职务。
张謇这篇奏疏,无庸置疑是一纸讨李檄文,打中了卖国求荣者的要害,畅扬了人们对投降的愤恨。李鸿章经此弹劾,在国人面前更加臭名远扬,在政治上开始走上了下坡路。张謇却因高度的爱国热忱与蔑视权贵的无畏精神,进一步受到朝野各界的推崇。
然而,由于各种原因,中国在甲午战争中遭到惨败,软弱的清政府在日本侵略者的武力威胁下,被迫割地赔款,签订了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
从此,各帝国主义国家的势力进一步入侵中国,中外反动势力进一步勾结起来,民族沦亡的危机更加深重。
中国向何处去?许多爱国志士无时无刻不在探索,不在思考,张謇也是寝食难寐,他在寻求着新的道路。
青年时代,张謇为改换门庭、摆脱受人轻视侮辱的地位,“以读书励行取科名守父母之命为职志”。然而,张謇在参加科举,求取功名的漫长历程中并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而是从22岁起就投身于社会,他“游南北诸郡县及朝鲜属国,接公卿大夫之贤者、士之优异者”,“察政治之良窳,民生之利病”,将自己的命运和时代的脉膊紧紧联结在一起。
张謇阅历丰富,交游广泛,较多地接受了西方哲学思想的影响。西洋科学技术的发展,更使他深受启迪,长期熏陶的封建主义世界观,渐渐融进了资本主义因素,张謇终于冲破封建士大夫的藩篱,积极投身于19世纪70年代兴起的具有进步意义的改良主义潮流。
早在大魁之前,因朝廷不能采纳他的《朝鲜善后六策》,他已深知清政府上层政治集团腐败到何种程度。他愤中国之不振”,并认为改造中国社会,“责任在士大夫”。中了状元以后,他多么想为中国伸眉为书生吐气,轰轰烈烈干一番事业。可惜,不久爆发的中日甲午战争打碎了他的梦。虽然他极力主张开战,并为翁同龢出谋划策,可是,由于实权掌握在投降派手中,主战派只能纸上谈兵,想有所为而不能。甲午惨败,世人齐呼要杀李鸿章以谢天下,张謇虽也独自上疏弹劾,可实效却是化为云烟。这使他清醒地看到:九仞宫之内,并不是他的用武之地,金榜枉题名,空负凌云志,与其做无为之官,还不如作一点点对国家和社会都有用之事。
不久,张謇接到父亲病危的消息,告假回家途经天津,乘海轮奔上海,而后至南通。谁料,当他赶到家中,老父已经溘然而逝。张謇跪跌在父亲遗体之前,仰天悲号,他以未能亲自侍奉老人归天为终生憾事。后来,直至70岁他修订《年谱》时还说:“一第之名,何补百年之恨,慰亲之望,何如侍亲之终。”
张謇回籍翌年,即1895年4月,传来清政府与日本签订《马关条约》的消息,张謇不胜愤懑。家难加上国难,使张謇绝意于仕途。
这时的北京,18省的1300多名举人刚好会试,大家探知《马关条约》,无不为之震惊,不少人当即流涕悲号。康有为受大家之重托,一夜即写成长达1万多字的《上皇帝书》,发动了有名的“公车上书”。上书中,举子们痛谏割地赔款的危害,请求皇上“下诏鼓天下之气,迁都定天下之本,练兵强天下之势,变法成天下之治”,推行“富国”、“养民”、“教民”之法,实行“议郎制”(即议会制),提出了资产阶级的改良主义政治纲领,演出了一场“戊戌变法”的历史壮剧。
《马关条约》的签订,对张謇思想的转变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国事大坠落”,知识界特别是康、梁等变法思想的推动,使张謇由为一人一家的奋斗,彻底转向为国家、民族而“雪国耻”。
张謇认为,甲午海战失利,一非中国军械火器不如他人,二非中国将士缺乏勇武精神,而是整个国力不如日本。那时,正值洋务运动之风渐行天下,不少有新思想的官僚知识分子,仿效西方,买机器、办工厂。
对此变化,张謇想起江淮之间盛产棉花,如果办起纱厂,可抢在日本人前面一步,堵住他们在我国内地办厂的路子,以“商战”之胜利弥补“海战”之败,正是在甲午战争失败,亡国危机愈来愈深重的形势下,张謇逐步形成了实业救国、教育救国的思想。
张謇后来曾写下一篇《变法平议》,要求政府实行议会制,提出分职省定官俸,减少国库开支;通过办工厂,垦荒地,以达富国强民的愿望,要求“国民咸须出力以奉公”,连僧道也不得“不农不工不商”而惰游。他还主张废除科举,倡导国民教育,尤其强调“首在正蒙”,先要普及小学教育。
从这些实际内容看,张謇实业救国的主张与康有为、梁启超的维新变法同出一辙,都是在不触动清朝专制统治的前提下,以非暴力的改良方式改善封建统治以达富国强民之目的。一句话,都属资产阶级改良主义。二者的改良都由“除旧”与“布新”两个部分组成。相比之下,张謇的主张要求“布新”,比起康梁更为温和,希望在“不流血,不纷争”的前提下,达到理想境地。
康梁在北京变法,张謇以南通为基地搞实业,康梁在政治上与封建顽固派颉颃,张謇埋头做实事。他们在历史上所起的作用不同,但在中国近代史上都应占有一席之地。就这样,甲午战争后,张謇结束了仕途官场的拼搏和争斗,开始了他弃官回乡搞实业的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