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最后十年的生命,化成了《中国哲学史新编》这部书。学者们渐渐有了共识,认为这部书对论点、材料的融会贯通超过了20世纪30年代的两卷本,又对玄学、佛学、道学,对曾国藩和太平天国的看法提出了独到的见解,还认为人类的将来必定会“仇必和而解”,都说出了他自己要说的话,一点一滴,一字一句,用口授方式写成了这部150万字的大书,可谓学术史上的奇迹。蝇营狗苟、利欲熏心的人能写出这样的书吗?我看是抄也抄不下来!有的朋友来看望,感到老人很累,好意地对我说:“能不能不要写了。”我转达这好意,父亲微叹道:“我确实很累,可是我并不以为苦,我是欲罢不能。这就是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吧!”
是的,他并不以写这部书为苦,他形容自己像老牛反刍一样,细细咀嚼储存的草料。他也在细细咀嚼原有的知识、储备,用来创造。这里面自有一种乐趣。父亲着述还有一个特点,就是不做卡片,曾有外国朋友问,“在昆明时,各种设备差,图书难得,你到哪里找资料?”父亲回答:“我写书,不需要很多资料,一切都在我的头脑中。”这是他成为准盲人后,能完成大书的一个重要条件。
更重要的是他的专注,他的执着,他的不可更改的深情。他在生命的最后两年中不能行走,不能站立,起居需人帮助,甚至咀嚼困难,进餐需人喂,有时要用一两个小时。不能行走也罢,不能进食也罢,都阻挡不了他的哲学思考。有一次,因心脏病发作,我们用急救车送他去医院,他躺在病床上,断断续续地说:“现在有病要治,是因为书没有写完,等书写完了,有病就不必治了。”
当时,我为这句话大恸不已,现在想来,如丝已尽,泪已干,即使勉强治疗也是支撑不下去的。而丝未尽,泪未干,最后的着作没有完成,那生命的灵气绝不肯离去。他最后的遗言是“中国哲学将来一定会大放光彩”,这句话是用他整个生命说出来的。
20世纪40年代,常有人请冯友兰写字,冯友兰最喜写唐李翱的两首诗--“练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另外一首是“选得幽居惬野情,终年无送亦无迎,有时直上孤峰顶,月下披云啸一声。”
冯友兰的执着顽强,那春蚕到死、蜡炬成灰、薪尽火传的精神,有着极飘逸、极空明的一面。他一方面是儒家“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担得起,一方面是佛、道、禅的“云在青天水在瓶”的看得破。正因为有了这样的互补,中国知识分子才能在极严酷的环境中活下去。
多年以前,冯友兰为女儿宗璞写了一幅字,写的是龚定庵诗:“虽然大器晚年成,卓荦全凭弱冠争。多识前言蓄其德,莫抛心力贸才名。”后来冯友兰又做了一首诗,“七字堪为座右铭,莫抛心力贸才名。乐章奏到休止符,此时无声胜有声。”冯友兰深知任何事都要用心血做成,对后辈的谆谆教诲,不为一点轻易取得的浮名得意。
后来,冯友兰因视力不好,成了一个准盲人,整日枯坐,冥思苦想,但他做起学问来是十分执着的。
冯友兰在临终前,说了最后一句关于哲学的话:“中国哲学将来一定会大放光彩,要注意《周易》哲学。”
“一辈子从来没有买过菜”
冯友兰北大毕业后回到开封,第一件事是结婚成家,迈出了人生的第一步。
冯友兰的婚姻同这位哲学家的哲学创作一样,都带有近代启蒙的色彩。他的婚姻似乎打破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封建制度。
1915年,由上海中国公学的同学介绍,冯友兰认识了辛亥革命的前辈任芝铭先生的三姑娘任载坤,任芝铭先生最早在河南提倡妇女解放,并先后将包括任载坤在内的三个女儿送到当时女子的最高学府--北京女子师范学校接受现代教育。任女士当时正在北京女子师范学校读书,比冯友兰年长一岁,够得上当时“新知识,旧道德”的标准。很快冯友兰便和任载坤订了婚。两人订婚时,有约定,等任载坤在北京女子师范学校毕业以后才能结婚。当时北京女子师范学校设本科和专修科,关于婚姻问题,专修科没有什么限制,本科只收未婚学生,如果中途结婚,就要中途退学。当时在北京,北京大学是男子最高学府,北京女子师范学校是女子最高学府,两人各居最高学府,恰好两人都是1918年毕业。这样的结合,在全国也可以说独此一对佳偶绝配。
1918年夏,冯友兰与任载坤在开封结婚。冯友兰与任载坤婚后育有四子,长女冯钟琏,次女冯钟璞(作家宗璞,着有小说《野葫芦引》等),长子冯钟辽,次子冯钟越,多学有专成,显然是受家庭浓厚文化氛围的影响。随着子女的出生,任载坤即主司家务。回首家庭生活往事,冯友兰的女儿宗璞说:“这么多年,我觉得父母一直认为生命有更高更重要的东西存在,在父亲,就是他的哲学他的教育事情,在母亲,就是帮助父亲完成他的事业。”
杨长春的《一代宗师存风范--亲友漫忆冯友兰》文章中写到,冯友兰在家里是一个“甩手掌柜”,他能以全部的精力和时间用以着述,这得利于夫人任载坤的倾力支持。冯友兰的妹夫张岱年曾经感叹:“在家中谁也比不上冯先生的,冯友兰一辈子从来没有买过菜。”宗璞笑着补充:“说一辈子没有买过菜也不尽然,在昆明时,母亲身体不好,父亲也曾带我赶过集,不过父亲确实很少做饭,‘君子远庖厨’这句话放在他身上再合适不过。”
西南联大时期,由于通货膨胀,物价飞涨,教授的衣食都成了问题。于是,教授夫人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想方设法赚点零花钱,维持生活。任载坤为了让冯友兰安心着书立说、传道授业,设油锅卖麻花补贴家用;而梅贻琦校长的夫人韩咏华卖“定胜糕”,寄予着抗战“一定胜利”的信念,此糕很受欢迎。
1946年西南联合大学要离开昆明的时候,据冯友兰的回忆,教授们大都把从北方带来的东西在街头拍卖,家属们坐在街头摆地摊,占了很大一块地方,持续了几个星期。
“文革”期间,冯友兰蹲牛棚,夫人任载坤天天站在远处眺望,盼他回来,那个地方被冯友兰命名为“望夫石”。任载坤还定期到黑帮大院给丈夫理发。夫妻同甘苦、共患难,度过了这段非常时期。
1977年10月3日,任载坤撒手西归,冯友兰作挽联送别妻子:在昔相追随,同患难,共安乐,期颐望齐眉,黄泉碧落汝先去;从今无牵挂,断名缰,破利锁,俯仰俱不愧,海阔天空我自飞。
“期颐”,称百岁之人。“齐眉”,比喻夫妻相敬相爱终生。“碧落”,谓天空。上联写夫妻情深意厚,相敬如宾,至老不渝,令人敬羡。下联写作者老来失伴而不灰心,却雄心倍增,更令人崇敬。全联语言流畅、自然,可谓佳构。
潘光旦:寂寞鸿儒,强国优种
潘光旦(1899.8.13-1967.6.10),江苏宝山人(今属上海市)。原名光亶(后以亶字笔画多,取其下半改为光旦),又名保同,号仲昂,社会学家,优生学家,民族学家。1927年参与筹设新月书店。着作有《优生学》、《人文生物学论丛》、《中国之家庭问题》等,另有译着《性心理学》等。
“增益民族品性中刚劲的成分”
1922年,梁启超在清华开了一门课《中国历史研究法》,学期末,潘光旦向老师交了一篇读书报告,梁启超看后,写了这样一段批语:“以你这样的才华,你研究什么就会有什么成就。”
这篇报告就是22岁的潘光旦写的《冯小青考》,今天这已是中国现代学术史上的经典着作。冯小青是明代才女,但却红颜薄命,她的死因后人众说纷纭。潘光旦借助西方性科学的原理,对冯的死因作了分析,得出了冯小青是死于她病态的“自恋”。这在对“性”讳莫如深的中国社会里,可谓惊世骇俗。《冯小青考》是潘光旦借助近现代科学理论对中国传统文化进行剖析的一次实践,也是近现代国人对这个古老民族人性深处最初的科学探索和思考。
或许是为这个民族前途的忧虑,也或许是个人遭遇的感慨,潘光旦在美国选择了生物学、遗传学,并专攻了从生物进化论和遗传学推演出来的优生学,他同时广泛涉猎心理学、文学、哲学等领域。
在潘光旦看来,优生学是研究人类品性的遗传与文化选择的利弊,以求达到比较优良的人类繁殖方法,可以谋人类之进步。
1926年潘光旦回到上海开始了教书,他在国内创设了优生学课程,主编了《优生月刊》。教书之外,他关注着社会,为中国找寻出路。他认为中国民族在根本上有大危险,中国不缺人,缺的是心理健全、身体健康、资质聪颖的社会分子。一个民族要想富强就要优生,不是数量多少的问题,而是质量高低的问题。他认为,生育孩子不仅是一个家族的使命,更是社会的安危所系。
深厚的文化根底,使他的思想超越了一般的社会学范畴,而是洋溢着重人道的社会理想。他撰写了大量的着作,为自然科学和人文科学的典范之作。他通过家族的兴衰,揭示遗传和环境对造成人的优良品性的重要。他通过对美国、西班牙、古罗马和中华民族的历史比较研究,探寻一个民族兴盛衰亡的缘由。更重要的是他结合当时中国的实际情况,揭示了造成国人特性中所体现出的“私、愚、病、贫、乱”的民族病态的根源,指出要想民族振兴,民族卫生、民族健康和优生优育是最重要的出路。
潘光旦从优生学的理论出发,对中国国民性进行了深入透彻的解析--“中国民族有许多弱点,其中最叫人失望的是利己心的畸形发展和利他心的薄弱。”(这是一些愤青们最不愿意听的。)
他在学术上有一种很博大的气魄,他不愿意人们称中国为“老大之中国”,他说:“如果‘老’字指的是历史、文化、语言文字,那还可以,假若是指民族,我就不敢苟同了。”他的心中同样有着一个少年中国,只是这个少年中国发育还不很健全!(这是何等的青春心理。)
可以说潘光旦是在近百年中国里,最早在科学的基础上提出“优生优育”的学者。
近代以来,帝国主义列强的欺辱使中国面临着亡国灭种的忧患,有识之士无时无刻不在寻找救国保种的道路。潘光旦先生逝世20周年时,费孝通曾说潘先生一生的学术,最基本的目的是“强国优种”,从德智体三个方面开展研究,希望能提高中国人的根本素质。
潘光旦主张教育应当培养出“士”的情志,平时牢守“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危难中体现“见危授命”、“士可杀不可辱”的志节。针对我们民族的弱点,潘先生还提出了许多有益的建议:生育节制,生得少、生得优,而且都留得住;增益民族身心品性中刚劲的成分等。
潘光旦认为解决问题的基本途径不在政治、经济、社会的种种安排,而在教育。我们“毕竟是中国人,将来是要为自己的国家做些事的。读洋书与去国外,只是为达此目的而进行的一个手段”。他主张大力提倡通才教育,革除把科学偶像化的教育,重新认识科学的真正性能:存疑而不武断,宽容而不排斥,通达而不蔽锢。此外,潘光旦还旗帜鲜明地提出“人文学科必须东山再起”的观点。
潘光旦是学行合一的一个人,他不仅读书和做学问,而且还要使自己的学问和行动能够直接有益于国家、有益于民族、有益于社会。他刻在自制烟斗斗腹上的十二字铭文,其实正是他本人最恰当的写照:“形似龙,气如虹,德能容,志于通”。
教授“完全是赚钱机器”
关于教育,孔子说:“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蔡元培说:“教育是帮助被教育的人给他能发展自己的能力,完成他的人格,于人类文化上能尽一分子的责任,不是把被教育的人造成一种特别器具。”鲁迅说:“教育是要立人。”卢梭说:教育是培养“既能行动又有思想的人”。爱因斯坦说:“什么是教育?当你把受过的教育都忘记了,剩下的就是教育。”雅斯贝尔斯说:“教育是人的灵魂的教育,而非理性知识的堆积。”但在今天,我们的教育已经成为了一个问题,其最大的问题就是不自由,学习不自由,思想不自由。
早在1930年,潘光旦就在一篇文章中说:做学问的目的,本来是让人们越来越多了解它,从而产生越来越大的影响。潘光旦认为,如果说西方教授已经是学问之大敌的话,那么中国的教授恐怕连这个资格也没有!之所以如此,主要有以下三个原因:第一,西方教授还能制造许多术语来唬人,但是中国大多数教授连本专业的术语也记不清楚。第二,西方教授还有本领加入某一派系,中国教授“除了介绍西方几本教科书以外”,根本不做真正的研究。第三,西方教授不经过十年或数十年的磨难和谨严的学者生活,是不会得到这个头衔的。
还是在1930年,潘光旦在《教授待遇与今日流行之兼任讲师制》一文中就谈到这个问题。他说:“大学聘请教授,有一个很普通的原则,便是一个‘专’字。凡是在某行学问上有专长的,便有被聘请当教授的资格。这个原则是不错的。但是在大学方面,待遇起教授来,也应当有一个简单的原则,也便是一个‘专’字。凡是能专诚待遇教授的大学,他一定可以得到教授们的信任和努力。”可见,用“学有专长”的原则聘请教授,以“专诚”的态度对待教授,是大学管理者必须具备的一种素质。
在这篇文章中,潘光旦还谈到大学管理的另一个原则,那就是要“使教授们得到精神上的谧静。”因为“教授的任务,一半在教导学生,一半也在他的专门学问上继续用功夫,更求造诣的精到,而研究功夫的第一条件便是生活宁静。”这个意见不仅适于年长的教授,也适于年轻的教师。因为做学问和其他事情不同,它需要静下心来,排除杂念,钻研多年,才能有所收获。
潘光旦认为弄清楚教授与讲师的区别特别重要。所谓教授,除了给学生上课之外,更重要的是要在日常生活中用自己的人格来影响学生。也就是说,真正的教授是不能屈从于世俗社会,每天为应酬而吃吃喝喝、为挣钱而跑来跑去的。正因为如此,潘光旦在这篇文章中说:“学校应当使学生和教授的人格有密切的接触。要有这种接触,第一条件也便是要使教授获得精神上的宁静,因为不宁静,人格便不能充分表现。”他还说,由于名牌教授有限,许多大学争相邀请,这就使他们每天疲于奔命,根本没有时间去做学问。至于学生,也只能在课堂上见上一面,下课后根本没有接触机会。因此他认为,这种“东也讲一次,西讲也一次,讲一次算几块钱,讲完了就走”的教授,完全是赚钱机器,在教学效果上,与留声机类似;在人格取向上,与走江湖的艺人没什么两样。
1932年,潘光旦就在《教育与成见破除》一文中指出:“教育有两大目的,一是教人认识自己,尤其是认识自己在能力上的限制,二是教人破除成见,少受些成见的蒙蔽。”他认为,由于我们总是把精力放在学制调整、课程设置方面,不重视认识自己、破除成见的问题,因此培养出一大批毫无判断力的青年。这些人在学校学会了道听途说、鹦鹉学舌的本领,出了学校以后,就只能是随波逐流、人云亦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