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的主妇江冬秀已经老练了,得知这个“飞来横祸”,她不号啕大哭,也不作河东狮吼,只见她操起一把菜刀,一手搂住只有2岁的小儿子思杜,一手拖住大儿子祖望,顷间将刀勒向自己的脖子,对胡适声泪俱下叫道:“你好!你好!你要那个狐狸精,要和我离婚!好!好!我先杀掉你两个儿子!再杀我自己!我们娘儿仨都死在你面前……”
这恐怖凌厉的场面把胡适镇住了,他既不敢开口提半个“离”字,也不敢同曹家妹子公开来往,安心与江冬秀琴瑟相调过日子。
有时江冬秀发脾气,嗓门高了,要面子的胡适就躲进卫生间,借漱口故意把牙刷搁进口杯里,将声音弄得很响,以作“掩耳”。
其实胡适的脾气是最好不过的,除了从母亲那里继承来的“忍耐”之外,还大肚量地为他人着想,何况是自己的太太,“情愿不自由,便是自由了”。衍生他的家庭哲学“三从四德(得)”。
“三从”者,一谓“太太出门要跟从”;二谓“太太命令要服从”;三谓“太太说错了要盲从”。“四德(得)”者,一曰“太太化妆要等得”;二曰“太太生日要记得”;三曰“太太打骂要忍得”;四曰“太太花钱要舍得”。
胡适的怕老婆并非猥琐、可怜,而是富有情味、颇有乐趣的。不仅如此,他还积极付诸行动--在世界范围内收集“怕老婆的故事”。胡适自己说过,在他赴美做大使任上,有位记者来采访他,说他是个“收藏家”,一是收藏“洋火盒”(火花),二是收藏荣誉学位(名誉博士),云云。其实他真正的收藏,是全世界各国怕老婆的故事。这个很少有人知道。这个很有用,的确可以说是他极丰富的收藏。在收藏中,胡适还悟出了一点儿道理--“在这个(怕老婆的故事)收集中,我有一个发现,在全世界国家里……凡是有怕老婆故事的国家都是自由、民主的国家;反之,凡是没有怕老婆故事的国家,都是独裁的或者极权的国家。”
胡适收藏“怕老婆的故事”同时,还收藏“PTT”(“怕太太”)铜币。此举缘起一位朋友从巴黎寄给他十几枚法国钱币,币面铭有“PTT”字样,胡适一下联想起“怕太太”三个字的拼音首字母,于是就发起成立“PTT”协会,会员证章就是这枚“PTT”钱币。胡适晚年还在热衷此事。1961年,他的朋友李先生在巴黎收集到了十几枚“PTT”币,托叶先生带给在台北的胡适。胡适同时买了六七本意大利怕老婆的故事书,连同“PTT”币交董显光转给华盛顿“PTT”俱乐部会长。他给他的秘书胡颂平还讲了抗倭名将戚继光怕老婆的故事。
江冬秀真是那么个“悍妇”吗?非也。抗战之初江冬秀还不到50岁,五短身材,体形发福,讲话一口京腔,穿着朴素,看上去总是很整洁,脸上常常带着慈祥的笑容,又很讲礼貌,雍容大方,有点贵妇人的气派。
旁人都爱议论的,是江冬秀那双小脚。她的小脚只是肥了一点,小脚上总是穿一双有后跟底的很小号的皮鞋--穿那种皮鞋,鞋头要塞一些棉花才合脚。在20世纪30年代,缠小脚的老太太还很普遍,流行的是穿平底绣花鞋。大概穿皮鞋她才觉得有点时髦。
胡适手指上有枚“止酒”戒,那是在他40岁生日时,他太太专门定制,给他戴上去的。因为胡适患有心脏病,江冬秀苦心孤诣想出了这一招。
江冬秀文化不高,老写白(别)字。不写白字,不是满口熟练的京片儿,那就不是江冬秀了。这里有一封这位“大名垂宇宙”的博士太太1938年12月8日,从上海写给在美国大使任上丈夫的一封家书(白字或病句括号内做了更正):
xing(骍):
今早报上说你因身体不适,进某医院疗养,我看(了后)吓我一大跳!盼望不是大病。但是你要(是)没有几分病,不会住医院,是(使)我很不放心。盼望老天爷开眼,就(让)病好了罢。是不是牙痛病见(现)痛凶了?我只有靠天福保佑你,祝你康健。我实在不能回想(忆)了。你(以前生)一两次的病,大半我都在(你)身边多(“多”字应删去)。回(否)则在国内,信电都方便,现在心想打(发)个电报都不敢(能)。可怜到我们这个地步,做人太难过了。
开门见山,直白自己的感情,女性特有的爱怨五味俱下,比起那个时代套用典故,文绉绉的尺牍,不知高明多少了。怪不得胡适曾说:“病中得她书,不满八行纸。全无紧要话,颇使我欢喜。”就在这封慰问信中,江冬秀还老实不客气地直奔另一个主题:“你的脾气好胜,我一晚不睡觉,望你平身(心)气和,修养修养罢。你的师姐师妹要把我们全全(全家)送掉,也是前世遭击(造孽),现世出这一班宝贝。想开点罢!干(甘、安)心完了。”
江冬秀丝毫没有忘记当年胡适康奈尔大学时期的“师姐”韦莲司、哥伦比亚大学时期的“师妹”莎菲以及曹诚英“这一班宝贝”。接着笔调又一转,回归正题,江冬秀始终主张胡适教书做学问,反对胡适出去做官,她直白道:“你现在好比他们叫你进虎口,就要说假话,他们就爱这一套。你在大会上说老实话,你就是坏人了。我劝你早日下台罢,免受他们这一班没有信用的(小人)加你的罪,何苦呢……你看了我这封信,又要怪我瞎听来的,望你不要见怪我吧。我对与(于)你,至少没有骗过你呀。”
江冬秀有个异于胡适的特殊爱好,就是搓麻将。江冬秀的搓麻将是出了名的。她做了胡适太太后,除露一手烧徽州菜、指挥保姆干活外,就无限制地战“围城”,从北京搓到战时上海,战后又搓到北平,再搓到纽约,战线绵延她的大半生。战绩嘛,她可以说战无不胜。
如果说胡适和江冬秀的婚姻有秘诀,那就是一个“怕”字。对于胡适来讲,有时怕,有时不怕,有所怕,有所不怕,这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这其中滋味,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章太炎:民国祢衡,“疯子”傲世
章太炎(1869.1.12-1936.6.14),名炳麟,字枚叔,初名学乘。后改名绛,号太炎。早年又号“膏兰室主人”、“刘子骏私淑弟子”等。浙江余杭人,清末民初民主革命家、思想家、中国近代着名朴学大师、着名学者,研究范围涉及小学、历史、哲学、政治等等,着述甚丰。
“流血从我起”
章太炎出生于浙江余杭的一个书香世家。其祖父章鉴、父亲章涪皆是知书达理之士,章太炎自小便接受了较好的传统教育。然而,传统封建教育并未使他成为一名忠于满清统治的“顺民”,革命反满的观念很早便在章的脑中扎根。章太炎12岁时,一日外祖父领着他阅读《东华录》,当读到曾静案时,外祖父说:“夷夏大防,同于君臣之义。”章太炎问:“前人有谈此语否?”外祖父答道:“王船山、顾亭林已言之,尤以王氏之言为甚,谓历代亡国,无足轻重,惟南宋之亡,则衣冠文物,亦与之俱亡。”祖父这番话激起了少年章太炎的思绪,他愤然曰:“明亡于清,反不如亡于李闯!”外祖父急忙说:“今不必作此论耳。”可见,革命思想已潜伏于年幼的章太炎心中。
成年后,章太炎拜师于诂经精舍的经学大师俞樾,研习经史,度过了八年寒窗苦读的求学生涯。然而,内忧外患,时变日亟,动荡的政局已迫使章太炎不能再安心地稳坐书斋了。1897年的夏天,他告别恩师,奔赴上海,开始了自己倡言革命的历程。
初出茅庐的章太炎先后担任《时务报》、《正学报》、《经世报》等刊物的编辑,但由于种种原因,未能充分施展自己的才情与思想。直到1903年,他开始主笔《苏报》,一改该报以往保守的政治立场,大张旗鼓地宣传革命主张。此时的章太炎才思泉涌,一篇篇战斗檄文如出膛炮弹,炸向清政府的要害。在一篇文章中,章太炎对慈禧太后奢华铺张的寿典进行了无情地冷嘲热讽:
今日到南苑,明日到北海,何时再到古长安?叹黎民膏血全枯,只为一人歌庆有;
五十割琉球,六十割台湾,而今又割东三省,痛赤县邦圻益蹙,全逢万岁祝疆无。
在《驳康有为论革命书》中,他更是毫无忌惮地写道:“载混小丑,不辨菽麦。”直呼当今圣上之名,且斥其无能,这在当时不啻是石破天惊之论。按照刑律,当属杀头之罪。正因此故,清政府认定章为“反清匪人”,密电上海道照会会审公廨出票拘人。别人劝他躲避,他却说:“革命流血起,流血从我起。”与革命知己邹容一道慷慨入狱,而他“章疯子”的外号也得于此时。
在狱中,尽管受尽狱卒的百般折磨,但章太炎苦中作乐,斗志高昂。为了鼓舞年轻的邹容,他特意写下一诗:
邹容吾小弟,被发下瀛洲。
快剪刀除辫,干牛肉作糇。
英雄一入狱,天地亦悲秋。
临命须掺手,乾坤只两头。
邹容也回赠章诗一首:
我兄章枚叔,忧国心如焚。
并世无知己,吾生苦不文。
一朝沦地狱,何日扫妖氛?
昨夜梦和尔,同兴革命军。
身陷牢狱,二人却心系反清大业,互相往来唱和,此种大无畏之气概实令人景仰!
可惜天不假年,一年后,邹容身患重疾,瘐死狱中。两位革命挚友,不久前还赋诗共勉,转眼间却已分隔阴阳两界,章太炎怎么也无法接受这一事实,抱着邹容的尸体,他不禁悲不自胜,痛哭失声。
三年的刑期很快过去,章太炎出狱后东渡扶桑,继续从事革命事业。由于在狱中坚贞不屈的表现,此时章在士林中之声望日隆,俨然成为义薄云天之楷模。众人对其敬仰备至,大有“平生不识章太炎,访尽名流亦枉然”之架势。
“我是有神经病”
流亡日本后,章太炎看到日本人鄙视中国人,很是愤慨,然又因密谋革命,不能不尽力忍耐,气无处可泄,有时只好用诙谐幽默的办法出这口恶气。一天,日本警察到其寓所调查户口,要他填一份表格。章太炎写的是:
职业:圣人
出身:私生子
年龄:万寿无疆
这是因为人家都称他为“圣人”,而私生子则以日本为最多,面对章这份充满调侃意味的回答,日警们哭笑不得。
1906年7月15日,章太炎在东京神田町锦辉馆举行演讲,两千多人慕名而来,一时间会场内外人头攒动,甚至有人爬到屋檐上,以一睹这位传奇人物的风采。在演讲中,章太炎就所谓“疯癫”谈了一下自己的看法:
大概为人在世,被他人说个疯癫,断然不肯承认,除那笑傲山水诗豪画伯的一流人,又作别论,其余总是一样。独有兄弟却承认我是疯癫,我是有神经病,而且听见说我疯癫,说我有神经病的话,倒反格外高兴。为什么缘故呢?大凡非常可怪的议论,不是神经病人,断不能想,就能想也不敢说。说了以后,遇着艰难困苦的时候,不是神经病人,断不能百折不回,孤行己意。所以古来有大学问成大事业的,必得有神经病才能做到……为这缘故,兄弟承认自己有神经病;也愿诸位同志,人人个个,都有一两分的神经病。近来有人传说,某某是有神经病,某某也是有神经病,兄弟看来,不怕有神经病,只怕富贵利禄当现面前的时候,那神经病立刻好了,这才是要不得呢!略高一点的人,富贵利禄的补剂,虽不能治他的神经病,那艰难困苦的毒剂,还是可以治得的,这总是脚跟不稳,不能成就什么气候。兄弟尝这毒剂,是最多的。算来自戊戌年以后,已有七次查拿,六次都拿不到,到第七次方才拿到。以前三次,或因别事株连,或是捕拿新党,不专为我一人;后来四次,却都为逐满独立的事。但兄弟在这艰难困苦的盘涡里头,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懊悔,凭你什么毒剂,这神经病总治不好……但兄弟所说的神经病,并不是粗豪鲁莽,乱打乱跳,要把那细针密缕的思想,装载在神经病里。譬如思想是个货物,神经病是个汽船,没有思想,空空洞洞的神经病,必无实济;没有神经病,这思想可能自动的么?
演讲将毕,章太炎大声疾呼:“我要把我的神经病质,传染诸君,传染与四万万人!”听过这番“疯言疯语”,我们不难发现,对于“章疯子”的外号,他非但没有丝毫自卑不满,反而处处显得自鸣得意。他的这次演讲有激情,有学理,且不乏幽默,战斗性也极强,堪称近代演讲中之精品。他那富有魅力的“有学问的革命家”的形象也由此呈现在众人眼前。难怪章之好友宋恕曾半开玩笑地说:“像章君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儒生,竟欲颠覆满洲三百年的帝国基业,为何会如此的不自量力呢?莫非是明末遗老们的魂魄附体了不成?”
章太炎在日本的主要活动是主编《民报》,这成为他一生中非常辉煌的一个时期。在孙中山的盛邀下,章太炎出任《民报》社长。至《民报》终刊,他亲手主编16期,并发表文章83篇。可以说,《民报》所到之处,也就是章太炎的文章和思想影响所及之处。正如鲁迅后来回忆所言:“我爱看这《民报》,但并非为了(章)先生的文笔古奥,索解为难……是为了他和主张保皇的梁启超斗争,和××的×××斗争……真是所向披靡,令人神往!”的确,章的文章革命性浓厚,攻击力十足,无时无刻不在搅乱着统治者们脆弱而敏感的神经,自然又成为清政府的眼中钉、肉中刺,使他们咬牙切齿,寝食难安。
为了封禁《民报》,清政府专门派人赴日与日本政府就此事进行密谋。据野史记载,清政府为促成此笔交易,不惜出卖主权,“慷慨”地送日本政府一个“大礼包”。这“大礼包”包括间岛(延吉一带)的领土,抚顺、烟台的煤矿和新法铁路(新奉到法库门),真是无耻之尤!得到好处之后,日本政府立即命令警署查封了《民报》社。
章太炎得知此事后,义愤填膺,决定抗争到底,拼个鱼死网破,揭露日本政府的真面目。于是,他到地方裁判厅起诉日本政府。日本专门派出辩护律师五六人,妄图以车轮战围攻章太炎,使其屈服。
论辩那天,章太炎有理有据,振振有词,其情景实在令人难忘。章问裁判长:“扰乱治安,必须有证,若谓我买手枪,我蓄刺客,或可谓扰乱治安。一笔一墨,几句文字,如何扰乱?”厅长无语。
章又问:“我之文字,或煽动人,或煽惑人,使生事端,害及地方,或可谓扰乱治安,若二三文人,假一题目,互相研究,满纸空言,何以谓之扰乱治安?”厅长又无言。
辩护专家们连忙给厅长打圆场,欲以《民报》言论妨碍日本社会秩序之罪名来压制章太炎。章太炎反问道:“吾言革命,吾革中国之命,非革贵国之命,吾之文字,即煽动人,即煽惑人,煽惑中国人,非煽惑日本人,鼓动中国人,非鼓动日本人,于贵国之秩序何干?于贵国之治安何干?”众位辩护专家无言以对。
章太炎越说越激动,他怒吼道:“言论自由,出版自由,文明国法律皆然,贵国亦然,吾何罪?吾言革命,吾本国不讳革命,汤武革命,应乎天而顺乎人,吾国圣人之言也。故吾国法律,造反有罪,革命无罪,吾何罪?”顿时,整个裁判厅内鸦雀无声。最后,裁判厅厅长强制性以危害社会秩序之名目查封《民报》,并罚款120元。虽然《民报》半途夭折,但章之斗争为它涂上了最后的一抹辉煌。
“袁贼烧死矣”
民国伊始,袁世凯就任临时大总统,其所言所行令拥戴者大失所望。他先派人刺杀宋教仁,后出兵镇压“二次革命”,其倒行逆施让章太炎忍无可忍。章不顾亲友劝说,毅然决定深入虎穴,挽救危局。他理直气壮地说:“我决定要去面质包藏祸心的袁世凯,明知是虎穴,可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临行前,他留诗一首,颇能反映当时之心境:
时危挺剑入长安,流血先争五步看。
谁道江南徐骑省,不容卧榻有人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