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军事中国工农红军西路军·调查研究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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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救助红西路军的郭元亨道长

救助红西路军的郭元亨道长

朱永光

1937年4月,中国工农红军西路军左支队800多人终于走出了冰天雪地的祁连山腹地,向着甘新交界的星星峡前进——准备在陈云等同志的接应下转赴新疆学习休整。这是西渡黄河的21800多名钢铁洪流中仅余的一支成建制部队,并且是在经历了一条山激战、永昌苦战、高台血战、倪家营子鏖战、三道柳沟突围、梨园口阻击等连连战事后,又在冰天雪地的祁连山中弹尽粮绝地穿行了40多天的一支红军队伍。

就这样一支饱尝人间苦难并不断经受生存极限考验的队伍,在安西——这个甘肃省最靠近星星峡的县份,得到了榆林窟道长郭元亨全力相助。周纯麟将军后来在回顾这段经历时曾深情地写道:“我们西路军在河西走廊如此艰苦的条件下,多次绝处逢生,没有饿死,与像郭元亨道长这样的宗教人士、爱国人士及人民群众的尽力支持和帮助是紧紧分不开的。”参见周纯麟著《周纯麟回忆录》第207页,中共党史出版社2005年出版。

(一)相逢榆林窟畔

1937年4月22日,向甘新交界星星峡挺进的西路军左支队,来到了距敦煌莫高窟东南180公里、距安西县城70公里的安西县踏实乡蘑菇台。蘑菇台地处戈壁峡谷之中,因毗邻敦煌莫高窟的姊妹窟——榆林窟(俗称万佛峡),故有一道观。道观内住着郭元亨道长和他的两个徒弟。由于人烟稀少,平日偶有过往商人和香客。

而就是这一天,山间的宁静打破了。清晨,先是西路军左支队的先头部队来到这里,接着,又是整个左支队800多人到来。见状,郭元亨甚是恐慌,因为他这一生所见之兵,无论是马仲英的变兵,还是马步芳的骑兵,都无一例外地让人说起来摇头。而他这个土生土长的高台人,想当初不就是为了躲避抓兵,于1927年31岁时逃到了安西县踏实乡给人做短工谋生,后来,还是由于躲避抓兵,走投无路的在榆林窟出了家。何况,他的恩师,即收留他当徒弟并又把榆林窟道长之位传给他的马荣贵道长,不也是被乱兵惊吓死的吗!开凿在榆林河两岸峭壁上的那40几个洞窟倒是不怕,虽然那里保存着唐代至元代的彩塑千余尊、壁画1000多平方米,但那毕竟是难以拿走的东西啊。他最担心的是那尊由历任道长传下来的榆林窟稀世珍宝——象牙佛。这“神物”能否保住?郭元亨心里没底。

象牙佛由两片象牙雕刻而成,可以对合为一,高15.9厘米,宽17.3厘米。其内十分细腻的雕刻着佛陀一生的事迹,人物形象有数百之多;两片合起来的外形是骑着大象手捧宝塔袒胸赤足头发呈波纹状的文殊菩萨。据说,这“神物”很早以前就传到榆林窟,尽管明代时因为战乱一度断了香火,一时间僧道四散,寺庙也像莫高窟一样被流沙掩没,但岁月悠悠,到了清朝嘉庆年间,随着社会的逐渐稳定,开始有道士着手振兴这里的寺庙,特别是其中一个名叫吴根栋的道士,几年如一的奔走化缘,清除积沙。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在一个洞窟的角落里发现了象牙佛。消息传出,香火渐盛。于是,道士们开始把象牙佛作为榆林窟的镇寺之宝由一个个住持代代相传。

“不会吧,不会吧。”就这样,思前想后的郭元亨道长,满怀着猜疑和恐惧,战战兢兢地从他刚刚藏身的榆树林里走了出来,迎向红军。

“哦,官长,官长。”郭元亨上前搭讪。

一看郭元亨的穿戴,刚在道观前叩门的红军心里顿时明白了,和和气气地说,“叫门没人答应,原来道长在这里。”

“哦,哦……”郭元亨紧张得连语调都变了。“请,请到寒舍用茶。”说着,慌忙鞠躬作揖。

“别这样!”红军略显惊讶,赶紧上前双手扶起郭元亨。说着,慢慢开始向他介绍红军,介绍共产党,宣传红军为劳苦人民打天下的宗旨。

开始听着,郭元亨有些愣神,“红军”、“共产党”这都是些听都没听过的字眼。但听着听着,他心里的石头落了地,特别是听到“红军是为穷苦人打天下的,要让穷苦人过好日子”时,便不禁认真地打量起了这些红军来。他边听边想,边想边听。

是啊,天底下谁见过这样亲切和蔼并又这样讲道理的扛枪人呢?又有谁见过穿得这么破烂的队伍呢?几乎每个人看起来都疲惫虚弱到了极点,脚上还大都包着一些破布烂毡。

听着看着,他好像一下子明白了。这是一支他从没见过的部队,这是一群他从来未接触过的人,但他们肯定又是这个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

(二)救难倾力相助

也许是因为红军的宗旨与道教教义在本质上具有某些相通之处,也许是因郭元亨本身就是一个吃过苦受过难的人,虽说后来出家当道人,又在师傅的培养下当了“住持”,但最多也是和两个徒弟在一起,忙时接待香客、闲时接待过往商贾以及进山淘金的沙娃而已,因此,短短的接触,他总是感到和红军有着一种天然的亲近关系。特别是当他听了红军如何在河西走廊同马家军作战,失败后又怎样在祁连山中艰苦行军,如今人困马乏急需补充时,他就越加感到一种同情乃至责任。

尤其让郭元亨感动的是,这天晚上,红军指战员硬是不进道观、不惊佛龛,800多人分成三处露宿在蘑菇台子环形山下。军纪严明、秋毫无犯。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军队啊!郭元亨再也睡不着了,翻来覆去,一闭眼睛,看到的就是一张张极为亲切且又面黄肌瘦的脸,一身身根本挡不住风寒的破衣烂衫……

“帮助红军,一定要帮助红军。”他知道,这是他应该做的一件大事。

虽然,他不能像洞窟里雕琢和绘制的佛那样点石成金化解苦难,虽然,他也是一个地处偏远的穷观住持。但这里毕竟还有些庙产,靠香客供养一切还总能说得过去。尤其是这些年日积月累,多少有一些积蓄,粮食有一些,牲畜也有一些。何况,这些东西,没有了日后可以再想办法。

主意一定,郭元亨行动起来。

他捐助了面粉200多斤、小麦2石4斗(约折合2000公斤)、黄米6斗(约折合200公斤)、胡麻油30斤和四口袋土盐。同时,还牵来2头牛、30只羊以及1匹马。分别参见董汉河《西路军沉浮录》第252页和雒青之著《百年敦煌》(敦煌文艺出版社,1997年出版)第145页。

望着这些物品,特别是其中久违的粮食,红军战士们喜笑颜开。

喜出望外的红三十军军长程世才军长更是高兴,忙让身边的参谋赶紧将粮油等物品一一列成清单,署名后,双手举呈郭元亨说:“我代表西路军左支队全体指战员向您表示感谢!不久的将来,中国共产党所领导的革命一定会胜利。这张便条请您妥善保存,所借粮食、牲畜,革命胜利后如数归还。将来不管我在不在,只要有这张条子,是一定能找到革命队伍的。那时,大家都会帮助你。”

郭元亨激动得不知说什么才好。开始还以出家人行善为本不能以期相报为由推辞,后则经参谋劝说,收下留作纪念。也就是这张便条,没想到还让许多人对郭元亨道长此后的境遇唏嘘不已。

(三)不幸遭敌迫害

此后不久,当西路军左支队又历经了安西、白墩子、红柳园战斗,并西进新疆星星峡之后,驻守安西的马家军开始掉头搜捕掉队流落的红军战士并迫害支援过红军的人民群众。这些家伙风闻郭元亨道长救助过红军,便到蘑菇台抓他。本来,郭元亨还说没有此事,但要命的是,他们硬是从郭元亨那里搜出了红军留下的收条。

“这是什么?你竟敢私通共产党,不想活啦?”一个小头目恶狠狠地咆哮着。

说着命令手下把郭元亨七手八脚地捆了起来。他们不但用马鞭抽打郭元亨,而且还惨无人道地把清油泼在身上烧他的下身……昏死过去就用凉水浇醒。

丧失人性和爱钱如命从来都是这个世界上所有行尸走肉们的特点。看着郭元亨死去活来,那个小头目给他的手下边递眼色边嘟囔,“这家伙有‘黄的’和‘白的’没有?”接着,提着嗓门吼道:“赶快拿出来,我们瞒哄上边把你放了,保你尕老汉一命。”

面对这帮贪婪成性残暴凶狠的家伙,郭元亨能说什么呢?他拖着带伤的身体,忍着剧烈的疼痛,咬紧牙关到房内从地下挖出了多年积储的三两六钱黄金和一百块银元。

心地善良的郭元亨满以为他们见了钱后,会把便条还给他。谁知,这些坏蛋收了钱后,当着他的面把那张纸条撕得粉碎,并大声呵骂道:“还想要条子等共产党回来,今天算是便宜你了!”说着一拥而上又把郭元亨拳打脚踢了一顿,带着抢来的财物扬长而去。

郭元亨为此大病一场,多亏两个徒弟悉心照料,几个月后才渐渐康复。

本来,事情到此为止。但俗语说,吃惯的嘴、跑惯的腿。既然从郭元亨身上能榨出黄金和银元,那么,就还有一样东西要远比黄金和银元值钱。是什么呢?对了,就是象牙佛。

事后,马家军的有些人一直在后悔,后悔当时为什么没有利用私通红军的借口干脆把象牙佛给弄到手。

等吧,等吧,只有等了。他们一直在等待和寻找机会。

可郭元亨一深山老道。伤愈后,只是扫洒庭除、耕耘庙田、接待香客、念经敬佛。

1940夏,这些人实在按捺不住了,他们再次来到蘑菇台找郭元亨。

“交出来吧,交出象牙佛就没事。”仍然那样蛮横,那样恶狠狠地咆哮着。

“没听说过这事,也没有看见过什么象牙佛。”郭元亨说来道去,只有很简单的这两句话。

这帮家伙恼怒得疯了,小头目害怕回去给主子交不了差,就命令部下挖地搜寻。清洁的佛门寺院,祖国的文物宝地,成了匪兵们肆虐毒打无辜和抢夺珍宝的地方。在机关用尽还是得不到象牙佛的情况下,他们只好把郭元亨带到酒泉。马家军驻酒泉的头目看软的不行,就施加酷刑,直到把郭元亨打得遍体鳞伤左臂残废,但得到的始终还是那话:“没有听说过这件事,也没有看见过什么象牙佛。”

就这样,为两件毫无联系的至宝、为两件分别见证历史和人性的文物,郭元亨道长在河西走廊的道教史上写下了特殊的一页。

(四)别一种凤凰涅槃

红军走了,但红军又没走。

到了春风又绿河西的日子,郭元亨道长终于迎来了自己的新生。因他救助红军有功,也因他于1950年把自己保存多年的榆林窟道观的镇观之宝──象牙佛据雒青之著《百年敦煌》(敦煌文艺出版社,1997年出版)第142页记载,这件稀世国宝,1950年春由郭元亨交给安西县政府,1954年移交甘肃省文物管理委员会,1956年移交甘肃省博物馆,1958年由中国历史博物馆收藏。捐给国家,甘肃省人民政府决定对郭元亨按月发给工资和口粮,敦煌文物研究所聘请他为榆林窟文物管理负责人,享受国家干部待遇。而此前后,他还分别当选为安西县人民代表、甘肃省人民代表、甘肃省政协委员。真正成了一位受人爱戴和尊重的道长。

尤其令他激动的是,通过联系,1961年12月,时任中国人民解放军装甲兵副司令员的程世才致信郭元亨:

郭元亨先生:

您61(1961年)年10月3日由胡链代笔给我的信收阅。谢谢您在20多年前红军路过万佛峡那种困难情况下对革命的帮助。

信中谈到解放后生活有了提高,而你被选为省人大代表和省政协委员,能为人民做些事情那很好。

1937年4月间红军路过万佛峡关于您帮助粮食和牲畜问题确属事实,我也写信给了安西县,特告。

最后,今后如有机会到西北去,一定前去拜访。

祝身体健康!

程世才

1961年12月8日转引自董汉河《西路军沉浮录》第249页,甘肃人民出版社1995年出版。

同时,装甲兵政治部还致函安西县政府:

安西县人民委员会:

我们接到贵县祁连公社万佛峡道士郭元亨老先生给我部副司令员程世才同志的一封信,要求证明红军路过该地时,他曾赠送粮食、牲畜等物。经程世才同志回忆,确有此事。在革命艰苦的岁月里,郭元亨老先生帮助了红军,实为可贵。除程世才同志直接给郭老先生复信外,特致函你们,作为证明。

此致

敬礼

装甲兵政治部(印)

1961年12月9日转引自董汉河《西路军沉浮录》第250页。

历史终究是公正的。作为一个曾经支援过中国革命的宗教界人士,郭元亨在解放后得到了人民政府的多方关照,安度晚年。1976年7月8日逝世,享年80岁,安葬于安西县踏实乡南戈壁。

2004年10月,笔者随红西路军研究专家董汉河及凤凰卫视西路军专题片摄制组前往河西拍摄采访,一路上多次听董汉河亨救助西路军左支队的事;在安西,更是遇到了胡延华等几位前讲郭元左支队将士的后代,据说他们是从北京专程来安西给一所希望小学捐款的。我们在一起给安西西路军最后一战纪念塔敬献了花圈、祭奠了李卓然墓,并一起前往蘑菇台参观了当年的道观遗址、凭吊了郭元亨道长后,就匆匆分手了。

今日蘑菇台上,当年道观旁边,已然有一个展厅,里面陈列着郭元亨道长生前用过的一些物品,陈列着程世才将军和装甲兵政治部1961年的两封来信,还陈列着一些反映西路军英勇事迹的图片。据说,目前这里已被安西县委、县政府作为“安西县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安西县青少年教育基地”、“安西县未成年人思想道德教育基地”,每年都有许多省内外观众来此参观,并顺便到毗邻的那个与敦煌莫高窟齐名的榆林窟去看上一看。

真所谓:物我相融,锦华相叠。一切的一切,都算是别一种样式的凤凰涅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