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军事中国工农红军西路军·调查研究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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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郑维山将军落难记(2)

他收回远扬的思绪,冷静地面对眼前的现实。继续往前找主力是不可能的了,他决定跟他们一起东返,找援西军去。他跟他们简单地商量了一下,决定依星辰判定方位,连夜朝东走。他在这些人中职位最高,一种当然的责任感促使他按照红军的传统向大家做个简单的动员:“同志们,我们都是老同志,大多是指挥员,在这最困难的时刻,我们要接受党的检验,经得起失败的考验。我们要生死在一起,想法冲出困境,去找党组织,去找援西军,再带部队杀回来,为西路军报仇。”

他作动员的事,他早已忘得精光。还是前几年河北省军区一位当年在场的老同志,忆起往事提醒了他。可是带着部队杀回来复仇的誓言,他是兑现了的,他是有幸能兑现此种誓言的少数几位将军中的一位。1949年6月,他所在的十九兵团在徐向前指挥下解放太原后,奉命和十八兵团一起,冒着酷暑,西渡黄河,在彭德怀指挥下,执行解放大西北的任务。郑维山时任第六十三军军长,西进途中,当年同马家军血战河西的情景,一幕幕地浮现在他的脑际。“血债要用血来还,报仇的日子到了!”他毫不隐讳强烈的复仇心理。他率领部队攻进兰州城,仅他的一个军,就击毙俘敌万余人,黄河里飘浮的敌尸漂流了两天,痛痛快快地报了12年前的宿仇。

当“八一”军旗在兰州城头迎风招展的时候,当马家军盘踞多年的河西走廊重新回到人民手中的时候,郑维山无限感慨地站在红旗下翘首西望,那些长眠在祁连山和戈壁沙漠的西路军战友们的形象,又出现在他的眼前。他禁不住热泪盈眶,默祷不已。生者酬壮志,死者获慰藉,黄河流淌着正义的历史和不灭的真理。

(三)

可是,当年,他们却很狼狈。一行20多人犹如惊弓之鸟,连夜向东走去,到天亮时不敢再走了,躲进一座山上的森林里休息。日上中午时分,敌人搜山部队闯进森林,把他们冲散了。他们各自奔逃,郑维山和熊德臣跑出来,钻进了一口废煤井,藏了一天,才躲过敌人的搜捕。

天黑后,他俩从煤井里钻出来,沿山脚朝东走,走了两天进入民乐县境。离开了战区的中心,敌人搜索的不那么紧了,他们壮着胆子敲开山脚下一户独院人家的门。这一家有兄弟三人,当家的老三是木匠,老大、老二是种地的农民。郑维山看他们兄弟都是善良穷苦的百姓,便把自己的红军身份和遭遇如实告诉了他们。兄弟仨收留了他俩,白天把他俩藏进一个菜窖里,晚上接回家,同老大睡在一个炕上。兄弟仨怕马家军来搜索,藏红军在家里不安全,又把他俩送进山边的树林里,找了一个山洞供他俩藏身。不几天,老大送来一口铁锅给他们,送些粮食由他们自己做着吃。郑维山身无分文,熊德臣身上有点钱,给老大一点作酬谢。他还花钱向兄弟仨买了几件旧棉袄,一人一件,用来抵御祁连山刺骨的寒风。

政委和副师长藏匿山岭,过起了野人般的穴居生活。山洞潮湿得无法居住,他俩便用老大送来的一柄斧头,砍些树枝,利用岩石搭了个棚子,白天躲进洞里,夜晚露宿在四面透风的棚子里。他们为了不让马家军白天看到烟火,天不亮就起来升火做早饭,天黑尽后再回来做晚饭。兄弟仨送了一点盐,郑维山便用盐水洗伤口。落难时的生命力格外强,他头部的伤居然一天天好起来。

作为两个师级指挥员,经历了这样揪心的动荡和噩梦一般的惨败,他们的心境很不平静。他们率领的这支历经百战的部队,竟然溃败于河西和祁连山中,数千名英勇无畏的红军战士牺牲的牺牲,被俘的被俘,溃散的溃散,他俩的内心愧疚得滴血。可是,责任在谁呢?常胜之军为什么会骤然失败呢?他俩一起苦苦思索和探讨这个问题,总也理不出个头绪来。只觉失败得太冤枉,无数战友牺牲得太可惜。他俩躺在草丛里唉声叹气,苦熬时日。祁连山的寒风呜咽着,与他俩心底的呜咽共鸣;祁连山的野草战栗着,与他俩内心的颤战和弦。

在山林里蛰伏了20天,郑维山的伤口基本痊愈。他俩谢别了好心的兄弟仨,朝永昌方向走去。黑夜,他俩走进了一片沙漠,绵软的沙粒陷着他俩的双脚,耗散着他俩体内的水分。最难熬是的干渴,体内的水分都化作汗水挥发了,喉咙干得冒烟。他俩掏个沙坑,幻想掏出一滴水来,哪怕能掏出一捧湿沙贴在喉咙上润润皮肤也好。可是手指抠出了血,也不见有湿痕。他俩想喝尿,解开裤子,窝着手掌接了半天,也没有一滴尿下来。他俩只好躺在沙堆上,借着深夜的凉风缓解燃烧的躯体。缓过劲之后,又爬起来走,拂晓前终于走到了沙漠边缘。

这时,一座蒙古包出现在他俩眼前。这座蒙古包,像绿洲,像救星,他俩饥渴难耐,走进蒙古包去讨水喝。可蒙古包不是绿洲,而是陷阱,蒙古包的主人好凶恶,不但不给水喝,还拿起棍子追打他们,口里骂着“土匪”。他俩拼命地跑,拿棍子的人紧紧地追,追出好远才停步。他俩躺在干涸的河沟里喘息,待惊惧的心平静下来。干渴的身体经过清晨荫凉的抚摸,也缓解了,他们又继续穿越沙漠东行。走了几十里,体力不能支持了,他俩只好终止徒劳的冒险,掉头西返,被兄弟仨的善良和友情吸引着,又返回到三兄弟家里了,受了刺激的心灵立刻得到慰藉。

他俩又在兄弟仨家里休息了几天,已到4月上旬,山脚下冰化雪消,天气稍暖。郑维山归心似箭,再也藏不下去了。“老熊,我们走吧?”郑维山征询熊德臣的意见。“不行,外面的情况还很紧张,蒙古包里的遭遇就是证明,再呆一段吧!”熊德臣受“蒙古包”的惊吓,还没有缓过劲来,想躲躲风头再说。“那好,我先走!”失败之后,组织和上下级的关系都不那么紧密了,政委不能对副师长下命令,只能听其自然。囊里羞涩,他嗫嚅道:“我身上一个子也没有……”“好说,好说。”熊德臣倒也讲阶级友爱,给了郑维山八块法币。

他俩互道过珍重,郑维山又拜辞了那家好心肠的乡亲,在一个墨黑的夜晚,孤身只影,沿着祁连山北麓向东走去。一路上,他念念不忘的是兄弟仨的无私援救,心里立下誓言,有朝一日重返河西走廊,一定要去寻访重谢兄弟仨。1983年他奉命到兰州军区当司令员,曾几次去民乐查访,可事隔半个世纪,又忘了他们的姓名,没有找到线索。他对此非常遗憾,只得将兄弟仨的恩情在心底树起一座不朽的丰碑。

(四)

郑维山孤身一人在戈壁滩上踯躅,路途坑洼不平。白天容易碰到凶恶如狼的马家军,他只得夜行晓宿,把生物钟倒拨过来。白天找个干水沟或树林子躺下躲避,黄昏时分出来,叩开独户人家的门讨点吃的,再赶夜路。路径不熟,又不敢打听,行走速度很慢,还常常迷失方向,走冤枉路。摔倒了,爬起来再走,好在22岁的年轻生命经得起摔打。但是想起西路军的惨败,他怎么也咽不下这口窝囊气,怎么也忍不住悲痛,常常是泪眼模糊地边哭边走。

4月的河西走廊,河水解冻,树枝开始抽芽,带来了春天的气息。心急如火的郑维山,穿着空心棉袄,时常汗流不止,烂棉袄不知被汗水浸透了多少次。每当汗水落过时,虱子发了疯似的又叮又咬,肆意地欺负着这个落难人。棉衣里层贴在身上又粘又痒,难受得要命。棉衣里虱子多得扎了堆,根本抓不过来,他是用手胡捋,看着蠢蠢乱动的虱子,痒森森地挠心。

他当了20多天的乞丐,讨的东西虽然数量少,却没有花一分钱,八块法币还结结实实地揣在兜里,以防不时之需。5月上旬的一天,拂晓前他敲开了靖远县的一个独户人家的门,受到欢迎。这家四口人,老人50多岁,儿子和儿媳30岁左右,还有一个刚会走路的小孩。这是他路上遇到的又一户好人家。西路军西进时曾从这里经过,他们了解红军,同情流散红军。他们听郑维山是南方口音,料定他是流散红军,待他格外热情,留在家中吃饭住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