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军事中国工农红军西路军·调查研究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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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在河西走廊寻觅亲情

在河西走廊寻觅亲情

赵丕聪

赵国太同志是某集团军政治部宣传处的副处长,他对西路军颇有研究,被同志们称为“西路军问题研究专家”。下面记述的是他多次到河西走廊寻亲的过程。

我的小姨名叫冬妮,四川南江人。1933年,她15岁,就和我的母亲、二姨成英,一道参加了徐向前领导的红四方面军妇女独立团。1936年10月,她和我母亲、二姨随红四方面军西渡黄河,从此杳无音信。解放后,我母亲和二姨回归故里,一家几代人盼望我小姨能回来,但盼了一秋又一秋,等了一春又一春,总是不见她的身影。1976年2月,听说招兵的部队就驻在小姨战斗过的地方,我带着全家寻找小姨的重托,踏上了西去的列车。此后,我在20年中,数次走访河西走廊,从虎豹口至星星峡,沿着西路军当年进军、战斗的路线,几乎找遍了村村落落、山垭沟壑,每次摆在我面前的,总是失望和寂落。

1994年12月14日,傍晚,虎豹口

这就是虎豹口。虎豹口在甘肃省靖远县城西南方向15里处。黄灿灿、厚墩墩的山梁,如城墙一般屹立在夕阳的金辉里。身后月牙状的悬崖峭壁,如威猛的虎豹,雄视着波涛滚滚的黄河。1936年10月25日至28日,中国工农红军第四方面军总部、五军、九军、三十军、骑兵师和妇女独立团2.1万余名将士(后称西路军),奉中央军委关于打通新疆至苏联国际通道,取得苏联对我抗日援助的电令,向西挺进,就是从这里渡过黄河的。

“那些战士大多只有十七八岁,最小的才九岁。”河滩边独石村的一位老人介绍:“开始见这么多当兵的,人们吓得四处躲藏,受马匪军的苦太多了!人家自个说他们是红军,专门为老百姓出气。红军是哪里的,不知道。下雪天,好多人还穿着半截裤子。哪里有穿这么破烂的军队?我们就信了。那几天黄河‘咚咚’的响,几里之外都听得见渡河时马啸人叫的声音。尕红军女娃子看到那么大的河水,有的哭,有的嚎。我老伴说,咦,那么小的娃娃子咋打仗哩!听人说,他们还有好大一半到陕北去了呢!”

我的小姨就是在这里渡过黄河的。而十天前,她刚刚与我母亲和二姨在会宁城下相逢,没想到几天后又与两个姐姐分别了。听妈妈讲,故乡南江一位叫何兰花的西路军女战士,与小姨同在一个女子连,渡河前她与小姨一起住在虎豹口一个姓李的老大爷家里。老大爷孤身一人,日子过得艰苦,他拿不出什么可口的东西款待她们,就把门前树上仅有的十多个黄河梨全部摇下来,送给她们做路上的“干粮”。小姨身上只穿着两件单衣,却顶着寒风把刚刚穿了十多天的羊皮马夹送给了老大爷。

听妈妈说,在剑门关战役中,有一位红军排长要杀一名国民党俘虏,小姨说,他投了降就不要杀他了,他也是穷苦人出身,他悔过了,以后会变成一个好人的!排长被她说服了,就放了他。俘虏临走的时候,小姨还送给他两块银元作盘缠,他给小姨嗑了三个响头,流着泪一个劲地说:“你是个好人呀,你是个大好人呀!”

我的戎装在身、缠着绑腿、腰插手枪、英姿飒爽的小姨,您在哪里?

1993年9月16日,黄沙漫天,古浪

古浪,南北两侧的荒山野岭如虎卧狼立,人称虎狼关。其实,真正的“虎狼”不是地理的险峻,而是盘踞在这里的马步芳、马步青的军队。马匪军共有正规部队3.1万人,强征的青海、甘肃民团约8.9万人,加起来近12万人。进驻这里的红九军仅有6500人,枪2500支,每支枪平均子弹不足15发。力量悬殊的两军于古浪狭路相逢,怎能避免一场血战呢?是役,红九军参谋长陈伯稚、二十五师师长王海清、二十七师政委易汉文、骑兵团长黄高宏等领导干部,在激战中献出了生命。

史载:红九军政委陈海松曾就古浪战役失败做出了诚恳的检讨,并在检讨中回顾了红九军的历史,提出了原来屡战屡胜的红九军、西渡黄河后连遭挫折的原因,具体内容无从得知。1983年5月13日,李先念给青海省委党史委员会的信中谈到了红九军军长孙玉清,说古浪战斗失利,主要责任不在他!原因究竟在哪里?为何历经劫难不死的红九军将士,每每提及此事无不痛哭流涕?

1937年3月,军长孙玉清在祁连山被俘,马步芳亲自会见他,妄图利用与被俘妻子的感情软化他,但无济于事。5月的一天深夜,孙玉清军长被敌人杀害在马匪军的马槽里。

小姨,妈妈说您从小就长得很体面,鹅蛋脸,尖下巴,笑起来两腮会凸现出浅浅的酒窝,上嘴唇长了一颗美人痣,两排牙齿像玉石一样洁白。在故乡老柏树旁的石坝子上抓石子,下格格棋,您总是赢。针线活您一学就会,绣出的鸟似乎能展翅飞上蓝天。

妈妈还说:在过草地的艰苦岁月中,您采到野菜总是要和姐妹们一起分着吃。您对连里的女战士说:“我能吃到一口菜,也要让你们吃到一口菜。”有一天您饿得走不动了,坐在路边,把仅有的一把青稞送到嘴边,又放进了口袋。后来,看见一位伤员,您毫不犹豫地把这把唯一的救命粮喂进了他的嘴里。告别故乡,外婆知道您从小最爱吃核桃,就悄悄地在您的口袋里放了五个。可您嘴再馋,肚子再饿,都舍不得吃。想家的时候,您就取出核桃来看看,您毕竟才十七岁呀!第三次过草地的时候,您见几个女战士饿得实在走不动路,就把五个核桃全部砸开,分给她们吃。您没尝一点,只是细心地把核桃壳拾起来包在手帕里,依然装在贴身的衣兜里。

我可爱的小姨,您在哪里?

1982年3月中旬,风和日丽,武威新城

武威并不威武,它曾是马步青骑兵第五师的大本营。更确切地讲,它是一个屯兵的大土围子。“民国26年2月那阵子,哟,马匪军把一百多名西路军女战士关进了新城。里面那些最大的白杨,就是马匪军逼她们栽的,马匪军说了,你们每人要栽活10棵,树活人活,树死人死。”一位70多岁的老大娘说:“可能是上天保佑,女红军栽的树都活了。前几年我还见她们每年到这里聚一聚哩!咦,都哭得眼睛肿肿的。”在这里,你任意掰下一段白杨枝,折断来看,就会发现那断层上,神奇地镶嵌着一颗红五星。

西路军妇女独立团1933年3月诞生于川陕根据地的通江县,下辖三个营九个连,约1300人,成员大多是十七八岁的姑娘,年龄最大的也才二十出头。

“尕女娃子在石窝山掩护徐向前的指挥部转移,马匪军有4个旅的人,你百十个女的咋得行哩。子弹打完了,就用枪托砸,刺刀戳,马刀砍;有的抱着马匪军,拉响马尾巴手榴弹一起炸。一个叫陈远桃的传令兵,一手拿手枪一手拿大刀,只有十四五岁,打死、砍伤了好几个马匪军。马匪军气的哟,把她拽起来夹在马上,她从身上摸出剪刀就将敌人刺下马。她机灵得很,一抖缰就骑马跑了。敌人一百多围她,活活将她打死在马背上……”

当地党史办的同志介绍,西路军女战士除一部分战死,其余的基本上被俘。1985年统计,流落在陕甘宁青的女红军大约还有100多人,现在活着的已不到20人。她们当中有相当一部分遭受敌人折磨,死在监牢中,不少人被逼沦为马匪军的妻妾。可是,十年动乱期间,活着的几乎无一幸免地被作为“叛徒”、“逃兵”、“变节分子”和“张国焘走狗”,受到残酷迫害。

二姨告诉我,报名参加红军的那一天,一位红军指挥员问小姨:“冬妮,你为啥要当红军?你才15岁,打仗不怕死吗?”您说:“我不怕死!”参加红军后,您有空就缠着有学问的红军教您认字、写字,不到一年的时间,您就会写信、写标语了。您还学会了许多红军歌曲和舞蹈,行军作战间隙,您总是不顾自己的苦累,给战友们表演节目,给他们送去欢乐。在长征途中,不少认识您的红军同志都亲切地叫您“小西子”、“小灵豆”、“小舞仙”。听到这些昵称,您脸上总是绽出浅浅的笑容。

小姨,新中国成立后,您的两个姐姐到处打听您的下落,信写了一封又一封,寄了一处又一处,回回次次,都是“查无此人”。年年核桃熟了,外婆总是要给您留下一篮子。1962年8月,外婆临终前还嘱咐您的两个姐姐:“今年再给冬妮子留一篮子核桃,你们一定要把我的幺女子等回来!”冬妮姨姨,您是15岁离开家乡的,人世沧桑,岁月悠悠,60年过去了,您活到现在也应该是70多岁的老人了。

1977年9月26日,清晨,高台

高台不高亦无台,高台处在河西走廊的洼子里。1937年1月1日,红五军在军长董振堂指挥下,一举攻克了河西的这个军事要地。仅仅20天时间,黑压压的马匪军便如狂沙一般扑了过来。作为打头阵的红五军,面对人员给养占绝对优势的马家骑兵,无疑充当了敢死队的角色。他们的兵员、枪支不过3000,子弹不过两万发。红五军将士在高台与马家军苦战九天九夜,最后惨遭失败,大小街巷尸体遍地,城墙上处处被鲜血染红。

我看到了一组马匪军拍摄的照片:一条长凳上并排放着三颗血淋淋的人头,中间是五军政治部主任杨克明的,右边是十三师师长叶崇本的,左边是军长董振堂的;一个偌大的黄土坑,百余具白骨里三层外三层乱卧其中,到处是无头的、无手的、无腿的,竟找不到一具全尸,间隙撒下的黄土被鲜血凝固成“干打垒”;大槐树上一名年轻的红军护士长,被马匪军用三寸长钉牢牢钉住,被烙铁烫烂的腹部血肉模糊,肠子破腹而出。

高台是红军将士头颅垒起的高台!高台是红军将士身躯筑起的高台!高台是红军意志铸成的高台!

小姨,我听说在一次战斗中,你们连里的几位姐妹不幸牺牲,鲜血掩盖了她们美丽的面庞。您撕烂自己的衣服,边哭边擦拭她们脸上的血迹,梳理她们零乱的头发。您说,她们从没来得及打扮过自己,已经很不幸了,不能再把污垢带到来世。在倪家营子,好多人看见您冒着犯错误的危险,给一个受重伤的马匪军俘虏包扎伤口,还劝一个战士把从俘虏身上脱下来的皮大衣还回去。小姨,您有一颗善良的心,老天爷会保佑您的。

小姨,我是19岁参军的。等待您的大姐——我戎马一生的母亲,于五年前已离开了人世。我原以为时间长了,就会自然而然地忘记您,但是,越说忘了,我才知道自己真正忘不了您;越说不想,我才知道自己比任何时候都更想您。

1979年2月17日,寒风凛冽,倪家营子

临泽县城东南20公里的倪家营子,南北长约8公里,43个屯庄犹如一个巨大棋盘上的一个个棋子,摆着规矩而又变幻莫测的阵式。这样大的村庄,在河西走廊、在西北地区实属罕见。红军和马匪军在这里打仗的那个时候,每个屯庄都是黄土夯筑的黄土围子,1米多厚,10米多高。四周围墙上没有一个洞洞,一扇厚重的门,像一个紧锁的铁柜子。1937年1月上旬,西路军占领了下营子和上营子。马匪军发现红军主力集结在倪家营子,便像输红了眼的赌徒狂杀过来。马匪军七八万人,红军只有7000人,哪能打得赢!

“原想打几天就停了,咦,战了十几个日子还没结个尾。我们怕了,全村的人逃得一个不剩。40多天后我们回来了,十几公里外都能闻到血腥味。喏,那边边子上有好几个埋死人的万人坑哩!”老乡们回忆当时的情景。

在汪家墩,一个保存完好的碉堡巍然屹立,守护碉堡的汪大爷已70多岁,身着一套老式军装,他拿出一束枯花:“这是李先念夫人送给我的,是从北京带来的……”老人一阵沉默,眼里滚着泪花。“走吧,我带你们去看看墩子(碉堡)!李先念一个连的战士,在这里接连打退了敌人无数次进攻,嗨,130多人的队伍,拼到最后只剩下8人,惨哩。一次,20多名女战士也在这里被马匪军围住,打了五天五夜,死了15个人,那5个是从地道里撤走的。打仗的那一年,我才十来岁。西路军撤退后,家里老人说:你看好这东西,不要叫人动它,动不得哩。算起来到现在已快六十年喏。”汪大爷说:“1993年我老伴去世,不少人劝我不要守这个墩了,都七十好几的人了。唉,活不了几年啦,让我安安静静地把它看到底,就算享清福了!”

在张掖碱滩乡一个杨树掩映的村落,我步行100多里,找到了红军马玉莲大娘。她参加红军的时候,比您年长两岁,河西战败后,她从马匪军的万人坑里爬出来,嫁给了当地的牧民才活下来,看见故乡的后来人,她异常亲切,问到家乡的情形,她几次激动得话都说不明白,两颗浊泪挂在慈祥、饱经风霜的腮边。离开村子的时候,我走了好远好远,仍看见她佝偻着身子,在夕阳中望着我。

小姨,我当兵后,带着一家人的重托,又是查访,又是写信,利用节假日和探亲的时间,跑遍了张掖的每一座村落,也去过安西、酒泉、永昌、山丹等地寻找您,但每次都是失望而归。有一天,我去了梨园口,我才知道你们最后一仗是在这里打的,我将那包从故乡带来的核桃砸碎,撒向这个您曾经洒过鲜血的战场,面对祁连雪峰,一遍又一遍地呼唤您的名字。

1986年6月21日,突降大雪,梨园口

梨园口有大小两个隘口,是西路军往祁连山中撤退的最后一道天然屏障。1937年3月12日,红三十军布阵在一条干涸的河沟里,边打边撤边对付正面的追兵。红九军余部在陈海松政委的指挥下,坚守梨园口,掩护总部及红三十军进山。这支长征之后的疲惫之师,面对装备精良、粮弹充足的数万敌兵,进行了无后方的作战。

一位老乡叹着气说:“马匪军骑兵挥着战刀喊叫着往口里冲,冲一个红军打一个,没有子弹就捡起石块扔过去砸。马匪军把红军打散了,看到还有些女的,敌军官就喊:把男的统统往死里打,把女的留下,谁抓住就给谁做老婆。那满山遍野躺的都是红军的尸体,马匪军骑着马转悠看,看见还有动的,上去就补上几刀,马匪军杀的全身溅满了血,个个成了红人儿。没断气的,过路牧民还救起过好几个呢!”“喏,梨园口南山上的那块大石头,还救过十几条人命!1990年3月,一个当大官的带了好几个人找这块石头,县上的领导都来了,他抱着石头哭得很伤心!唉,他就是藏在石头后面,才活下来的。”

梨园口之战,西路军幸存者仅3000余人,师、团干部剩下的不过二三十个。至此,西路军在河西走廊经过四个多月的艰苦征战,失败了,中央打通国际通道的计划也就此流产。

小姨,您就是在梨园口战斗中与战友们失散的。那天,战斗异常激烈,您所在连队的80名姐妹就有60名阵亡,您的一只手臂也负了伤。天黑突围以后,姐妹们便不见了您的踪影。

我的小姨,您在哪里?

录自《现代妇女》1996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