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军事中国工农红军西路军·调查研究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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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河西走廊访红军

河西走廊访红军

陶洪

几年前,我曾千里单骑走访过新疆北疆的玛纳斯河沿岸,在我的记者生涯中不仅留下了一本14万字的《古玛河纪行》,也使我更坚定了当一个“人民的记者”的决心。从那以后,我一直想走走河西走廊,那里有为革命浴血奋战的原红西路军的老战士,他们的过去与今天,都是后人不应忘却的历史。去年金秋,我自费登上了东去的列车,从新疆的哈密出发,开始了一次难忘的采访。

乡人忆述熊国炳

熊国炳,我是在有关西路军的史料上了解到他的。他是红西路军军政委员会委员、原川陕省苏维埃政府主席。西路军兵败祁连山后,他在战斗中负伤,与部队失去了联系,辗转流落到酒泉市泉湖乡,1960年病逝在这里。我踏上河西走廊的第一个采访目标,就是酒泉市。几经询问,方知熊国炳是葬于泉湖乡的徐家磨湾了。这徐家磨湾的坟地,早已夷为田野,拖拉机正在这里欢快地翻地,也难怪,时光已逝30多年,人世沧桑,徐家磨湾怎能没有变化呢。

我骑车来到泉湖村,找到一位叫冯玉兰的妇女,她告诉我:“我们叫他‘张大老’(熊国炳到酒泉后隐姓改名为张炳南),模样还记得,人家都说他长得像朱总司令,人厚道善良。刚解放时,他常给我们讲打仗的故事,说‘打马匪骑兵’的快板,10年前我还记得哩。”“他死得真惨!”冯玉兰回忆道。1960年,农村生活日益困难,熊国炳饿得双腿浮肿,死在凄凉的土炕上,后来村里人将他葬于徐家磨湾。

在乡敬老院安度晚年的孤寡老人万顺年,至今不知“熊国炳”,他只知“张炳南”,老人告诉我,张炳南刚到队上时,住的是他家的一间土坯房,年纪大了,只能看看场,工作很能吃苦,人缘极好。酒泉市一位叫胡义顺的红西路军老战士回忆说,解放前,熊国炳一直在酒泉城南门外摆烟摊、卖大饼、挑担卖火油,以此维持生活。熊国炳重病时他去看望过,人已瘦得不成样子,让人伤心掉泪。

熊国炳的命运是很不幸的,为革命全家人付出了重大牺牲。有人曾经不理解,他为何不去找党中央呢,他毕竟是赫赫有名的川陕省政府主席,西路军军政委员会委员!熊国炳生前这样对人说:“共产党给了我那么多人,都被打散了,很多人都不在了,我还活着,我没脸找政府。”至今,这里的群众还怀念着他们的“张大老”,据说,20世纪80年代中期,酒泉市曾有人倡议为熊国炳塑像立碑。

我奔走在泉湖乡的田间小道、农家小院,听村民和老红军回忆“张大老”挑担卖火油、抚养孤儿、参加土改的故事,我的眼前浮现出了头戴着八角帽、红五星的熊国炳,忍辱负重的“张大老”,他无儿无女,他为革命献出了全家,不仅使人感到历史的沉重,也使后人看到了共产党人的高风亮节。

祁连木兰今何在

后来人是很难想象60年前那血与火的残酷场面的。当年红西路军妇女团的战士们,在祁连山下付出了巨大牺牲,为中国革命的历史书写了壮丽篇章。60年后,幸存的她们在哪里呢?

我是徒步来到祁连山下一个叫塔尔寺的村庄,走进了红军老战士何成秀的家。这是间1980年盖的土坯房,室内暗得看不清字,一个土炕上,炕角里有个小木箱子,老人从木箱里拿出一块古色的小木板,上面赫然写着“何成秀,生于乙卯年六月十二日巳时”。土炕边摆着铁炉子,屋角里堆着一堆煤块。一张旧八仙桌早已褪了色,一口小水缸,灰黑的墙壁上挂着几串大蒜。要说有点现代化气息的,就属那台14英寸的黑白电视机了。何成秀是1933年在四川巴中县参加红军的,西征河西时任妇女团排长,今年80高龄,老伴已去世19年,虽已腰弯背弓,仍可看出年轻时的干练。讲到祁连山兵败,她就说不下去了,眼泪顺着干瘪的两腮流了下来。我理解她的痛苦。在我采访过的红军老战士中,讲到这段经历,哪一个都是泣不成声的!

从何成秀家出来,夕阳已西下,算算时间,已很紧迫,我谢绝挽留,跑到车站,已是最后一班车了。这种采访苦是苦些,但又算得了什么呢,我们接触的采访对象,他们当年哪一个不是饥寒交迫,死里逃生的。我一路向东,顺着当年红西路军征战过的高台、临泽、倪家营子、三道柳沟、梨园口、张掖、武威,坐客车,拦货车,坐毛驴车。遗憾的是,这一路几乎找不到可访问的老红军。解放初期,这一带曾是“流落红军”最多的地方,现在多数老战士已魂归九泉,留给人的是传说和无尽的思念。

10月31日,我来到临泽县瞻仰红西路军烈士陵园。陵园的贺主任告诉我,不久前,中央电视台军事部在这里拍摄电视纪录片《再说长征》,邀请了当年妇女团的部分老战士:王泉媛、何福祥、李文英、马玉莲、董桂芳、陈淑娥等人,这些老红军除王泉媛是从江西邀请来的,其余几人都在兰州、武威等地。我精神为之一振,有了明确的目标,直接赶到张掖、武威、兰州连续采访,收获不小。其中一位人称“祁连花木兰”的何福祥,给我留下了更深的印象。

在酒泉市我就听说过有关这位女红军的故事。她出生于湖北省红安县,那是大名鼎鼎的“将军县”。1927年她参加革命,红西路军西征时,是妇女团的二营营长。1937年3月,西路军在梨园口失利后撤进祁连山中的康隆寺,她在与马家军搜山部队搏斗中被俘,先后被关押于张掖、武威监狱一年多,历经磨难。解放后,何福祥由战友杨文局(红四方面军总供给部部长郑义斋的夫人)帮助,于1957年到酒泉新生被服厂(现酒泉电机厂)当工人,1972年退休。1985年12月21日,甘肃省委组织部下文批准恢复她的党籍,党龄从1934年连续计算,参加革命工作从1927年算起,改退休为离休。以后,搬到兰州大沙坪省劳改局干休所安度晚年。

几天后,我手持何福祥与战友的合影及信件,在大沙坪劳改局干休所叩开了她的家门,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位满头银发、步履蹒跚的老太太,一口浓浓的湖北口音,加上顽强不屈的性格,令人想到当年女营长的泼辣干练。听说我是自费从新疆来河西走廊采访“红西路军”的记者,当年的女营长被我的执著精神感动了,给我讲了很多生动的故事。她从“黄麻暴动”讲到梨园口大战,以及解放后怎样三上北京,落实政策,坚定不移跟党走,使人再次看到了这位“祁连花木兰”的崇高精神。

采访的顺利,使我几天来一直高度紧张的神经放松了许多,11月5日,在兰州旅馆我第一次美美地睡了一觉,第二天跨过黄河大桥,又踏上了采访之路。

倪家营子弹痕壁

在倪家营子采访,遇见一位当年为守墩红军送过饭的老人的后代。听说我是专程来采访红西路军的,他非常热情地告诉我,他的父亲叫汪世金,今天到县上去了。1937年,红西路军在倪家营子与马匪决战时,他家的这个墩子是红军的前沿阵地:“你看,那就是红军挖的枪眼!”他指着围墙告诉我。1992年,李先念的夫人林佳楣一行瞻仰当年红西路军总指挥部遗址时,在这里还接见过他父亲呢。说话间,他的父亲回来了,老人像见到久别的亲人似的,非要留我吃饭,好一番盛情。

倪家营子在甘肃省临泽县东南部的山坡地上,南高北低,南北狭长10多里,东西宽约3里多,村南10多里就是祁连山脉,村子四周多为戈壁。整个村子南半部叫上营子,北半部叫下营子。1937年1月20日,红五军在高台城失利后,驻守临泽的红五军两个团、红九军一部、总部直属队和驻沙河堡的红九军另一部,都集中到倪家营子,与红军总部和红三十军会合,在这里形成一条长达10多里的环形防御线,与马匪军决战。

马家军企图将红军一举消灭在倪家营子,总指挥马元海调集五个骑兵旅、三个步兵旅,共约四五万兵力,分三路向倪家营子扑来。红军在这里曾两次重返倪家营子,鏖战月余,毙伤敌万余人。马家军供认“这是河西战役中受挫最大的一次”。历史的陈迹在这里依稀可见,王家屯庄、宋家屯庄、缪家屯庄、肖家屯庄遗存的墙壁上,至今仍可看见被枪弹打得像蜂窝一样的弹痕,尤其是那个汪家墩,李先念与程世才指挥的三十军,在这里设置了前哨据点,敌我双方交战尤为激烈。

这是片被鲜血染红的土地。解放后,仅从征集到的有关史料统计,在倪家营子血战中,红军师团级干部牺牲的就有13人。红军转战临泽两个多月,与马家军在临泽县城、沙河堡、倪家营子、三道柳沟、梨园口等地激战,牺牲指战员数千名,师团级干部43人。解放初期,定居在临泽县的西路军老战士有25人,现在无一健在。

千里河西情意深

然而,人民并没有忘记他们,河西人民对红军情深意厚,你无论走到梨园口的山寨,还是繁华的都市,只要知道你是来采访红西路军的,老人们会和你聊他们的所见所闻,青年尕娃会给你带路,沿途各地市县委机关会给你提供有关史料。在高台,他们带我去看那棵“红军槐”,一位同志告诉我,就是在这棵槐树上,凶残的马匪军用铁钉把红军的张护士长钉死在这里;在临泽烈士陵园,听说记者来采访,陵园的贺主任亲自陪着我观瞻,给我介绍西路军的斗争事迹;在武威,原妇女团老战士、80岁的李文英老人,亲手给我做饭,那是我从没吃过的甜菜丝蒸面条,离别时,老人一直把我送了好远,托我替她去看看老姐妹。

作为新闻工作者,我时时感到自己的责任和使命。在张掖,一位13岁就参加红军、历经长征、在马匪监狱里坐了“三年大狱”的女红军,因企业经营不佳,“医疗费无法报销”,老人颤颤巍巍地把一份申述的信递给我;在酒泉,老红军张安泰为了那个只“享受有关的离休待遇,不办理离休手续”,诉说着苦衷。后来,我把书信交给了有关部门,又把沉重的思索写进报告文学。在兰州采访时,一位老红军战士托我回新疆后帮她找找她的一个亲属,我经多方查询,帮她接通了联系;在哈密,一位80多岁的老红军正患糖尿病,恰好我的一位朋友有一秘方,我从河西走廊采访回到新疆,我把秘方送到他的家里。一路采访,我和这些老前辈们建立了很深的感情,真诚的交往,相互的信任和理解,在两代人之间搭起了一座“桥”。

比起那些飞机来飞机去,今天这里“考察”,明天那里去“更新观念”的人们,千里河西走廊的采访是“愚笨”之举,自费且不说有多傻,吃苦亦不少,有人认为“不合算”,但我执著地认为,这是难得的一次极有意义的采访。我把汗水洒在河西走廊,我在红军老战士们的古稀之年采写了他们,回顾血的历史,可谓乐在其中,其乐无穷。

录自《新疆记者》1996年第9期。作者陶洪,新疆《军垦报》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