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一个人能够走多远:曾纪鑫读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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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从汴京到赵家堡(4)

据最新发现的一部名为《裔孙方位修造本房自己私谱》的蔡氏族谱记载,南宋小朝廷逃经厦门时,“舟泊海沧”,准备抽调屿头村民为他们下海驾船,奔赴广东。因“居民不从,一夕大兵尽屠之。故屿头诸宗居者迁者,仅存一二人可祀。”一个朝不保夕的临时小朝廷,面对自己的百姓,稍有不从,竟丧心病狂地屠杀全村,只一二人幸免。以致后世无人祭祖,八十多年后编写族谱时,连本房祖先的姓名也无法知晓,只好笼而统之地写上“屿头翁”三字。

这样的一个逃亡小朝廷,我们实难发现其复兴的动力与存续的理由!

赵昰一行一路逃向南海,由潮州、惠州、浅湾而达广州。景炎三年(公元1278年)四月,年仅十一岁的宋端宗赵昰在广州湾受惊吓病死,陆秀夫等人拥立八岁的赵昺为帝,改元祥兴,行营迁至新会厓山,据险以守。

祥兴二年(公元1279年)正月,元军大将张弘范大举进攻厓山。此时的南宋流亡小朝廷尚有战船一千余艘,军民近二十万,他们决定拼尽全力,背水一战,绝处求生。然而,命运之神已完全抛弃了存世三百多年的大宋王朝,厓山之战以南宋近十万军民纷纷跳海、慷慨赴死而悲惨结束。

一息悠悠的南宋流亡小朝廷,以陆秀夫怀抱八岁的末帝赵昺投海同归于尽而告彻底落幕。

厓山之战的结束,也标志着蒙古元人南侵中国的统一之战的最终结束。

古老的汉族,第一次整体尝到了异族统治的切肤之痛。

武备过于疲弱,宋朝自立世之日起,就如一个拉着“风箱”的哮喘病人般活得令人揪心,既不忍听闻,也不忍目视,更不忍回顾。

由于军人地位低下,许多将士弃武习文,褒衣阔袖,效仿举子。“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的俗语便出自宋朝。军人多是脸上刺字、发配充军的犯人,宋代士兵,成为无赖、泼皮、罪犯的代名词。宋军以当时先进的科学技术为先导,最早使用热兵器大炮,指南针也用于布阵作战,但无人习武,庸才充斥,将士离心,哪怕武器装备再先进,也是白搭,除了溃败逃亡外,实难指望这样的军队夺取辉煌的胜利。因此之故,“金有狼牙棒,我有天灵盖”之类的顺口溜成为当时的流行语,一点也不足怪。

翻遍三百多年的宋朝历史,无论北宋还是南宋,我以为最为缺少的就是男儿血性。在一种透入骨髓的奢靡柔弱与变态谋略的阴影笼罩下,两宋丧气得简直令人不忍正视。不敢与敌军叫板硬拼,总是一味地奴颜卑膝、委屈求和,以致逢战必败,东丢一城,西割一地,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道德悖反,价值错位,尊严全无。以黄袍加身为开端的阴柔谋略,自始至终伴随宋朝之始终,即以对外关系而言,先与金人联手灭辽,反而引来金人的变本加厉,本想分得一杯残羹,结果丢了半壁江山,连皇帝也被金人掳去,落得个千年笑柄;于是又与元人联合,借他人之手雪靖康之耻。金国在南北夹击中倾覆灭亡,南宋这回胃口更大,马上违约出兵抢占汴梁、洛阳。不意历史轮回上演,所占之地不仅被蒙古夺回,更引来元人的垂涎南侵,临安沦陷,国祚不保,大宋江山整体易色。军事的柔弱与失败,导致宋朝的中央地位严重丧失,辽、西夏、大理、金、蒙古等几个政权同时并立,长期对峙。中华帝国的版图,由盛唐时期的约一千二百万平方公里,缩减到北宋全盛时期的约二百八十万平方公里,不及盛唐四分之一。与北宋同时的辽,面积竟有四百万平方公里。而南宋又较北宋更为萎缩,整个疆域只有半壁河山(相当于北宋一半多一点),已沦落为一个地方小朝廷了。

赵匡胤靠黄袍加身夺得宋朝江山,对武将的猜忌与防范达到了矫枉过正的地步。他提倡武将读书:“朕欲武臣读书,以通治道。”并对后人立下“家法”一定要厚待读书人,除非大逆不道,否则不得诛杀。于是,整个社会风气为之一变,文人与读书受到特别重视,两宋文化,的确算得上星空灿烂。陈寅恪道:“华夏民族的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此言实不虚也。宋代词赋,与唐诗、元曲比肩鼎立,一同构成了中国古代文学的三大高峰,其独特的艺术魅力,千百年来不知滋润了多少干涸心田,倾倒了多少文人墨客;宋朝不少皇帝喜好书法,如宋太宗擅长草书,宋真宗留下了“岳麓书院”匾额等“墨宝”,宋仁宗独创“飞白体”,宋徽宗更是以“瘦金体”闻名于世……在他们的影响下,以“苏黄米蔡”为代表的宋朝书法艺术独领风骚数百年;宋朝的绘画、杂技、戏曲、音乐、建筑等盛极一时;中国现存超过世界任何其他国家的十五万部古籍,其最早、最大的编纂者便源自宋朝君臣。科技之花与文化奇葩媲美斗艳,中国古代四大发明,就有指南针、印刷术、火药等三项出于宋朝。

然而,宋代的科技、经济、文化所呈现的,却是一抹无法辉映整个天空的畸形辉煌。缺少血性与进取的军队,哪怕利用再发达的科技,使用再先进的武器,也只能是豺狼猛虎的口中之食;没有武备作支撑的经济,哪怕再繁荣,也只能为异族掠夺与战争赔款带来丰盈的储备;没有勇猛阳刚贯注其间的文化,无论多么灿烂,也只能是异族铁蹄蹂躏下的一曲柔靡挽歌……

厓山之战结束,陆秀夫怀抱小皇帝赵昺投海自尽;张世杰冲出重围招集余部继续逃亡海上,突遭狂风暴雨,船覆人亡,南宋残剩的最后一支武装力量沉入海底。

当时谁也没有料到的是,宋朝的事儿还未彻底完结与了断。

厓山之战突围而出的南宋残部,除张世杰外,还有一位赵氏的正宗血脉——太祖赵匡胤之弟赵匡美第十世孙、福州闽冲郡王赵若和。他在侍臣黄材、许达甫等人护卫下,夺得十六艘船只“窜港而出,谋往福州,再举图复”。不料途经厦门海域时,遭遇飓风侵袭,仅四艘船只幸免于难,折往漳浦东面的太武山旁,登岸暂住。为避元人搜捕追杀,赵若和改姓黄(“黄”与“皇”同音),迁至佛潭积美栖身。这里地处海滨,常有海盗骚扰。一次侵袭中,赵若和险遭不测,不得不另寻安身之所。经过一番勘查探访,后来选中远离集镇、山环水绕的湖西硕高地,在此建造房舍,隐身而居。

没想到这一住就是七百多年,隐名改姓的赵氏后人因元朝瓦解于明洪武年间恢复本来面目,先祖逃难幸存的经历不仅“公之于众”,更经民间加工成为当地众口相传的神奇传说。随着人丁的繁衍兴旺,经过赵若和第十世孙赵范、第十一世孙赵义的两次重修扩建,当地耸起了一座仿宋建筑群落——赵家堡。当赵家堡于2001年列入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之后,更是闻名遐迩、广为人知。

挽歌袅袅,回荡不息,余音不绝,直至今日。大宋王朝,可真是一曲令人伤感、引人缅怀、穿越时空的千古绝唱呵!

2008年的一个秋日,我孤身一人专程赶到赵家堡,不为别的,就为大宋王朝那畸型辉煌的最后一抹余晖,为赵氏家族那悠悠飘荡、绵绵不绝、不肯消散的一缕魂魄,为心中难以隐去的一丝惆怅……

赵家堡所处的硕高山麓,位于漳浦县的湖西少数民族畲族乡,离漳州市区九十公里,漳浦县城三十多公里,可以想见当年之偏远闭塞。

赵家堡初建于宋祥兴二年(公元1279年),也即赵若和逃难定居之时。当时规模较小,房舍简陋,今日所见,实为明万历二十八年(公元1600年)至万历三十二年(公元1604年)以及万历四十七年(公元1619年)的两次重修扩建。建造者赵范、赵义父子虽出生于明朝,并先后考中进士,过上了优裕安宁的生活,国破家碎、先祖逃亡的悲伤往事早已随风而逝逐渐淡化,然而,大宋王朝除了侮辱与南逃,更多的则是环绕其上的耀眼荣光。不断南迁的赵氏后人不得不面对一个无可否认的铁的事实——那就是根本不可能收复失地打回汴梁,因此,定居于此的最后一丝余脉,除了隐名改姓、小心躲藏外,根本就没有过半点反抗的举动,哪怕这一念头也似乎不曾有过。可他们内心深处,仍不满现状、意存高远、重温旧梦。于是,赵范、赵义父子在扩建赵家堡时,便将一脉相承的王族情结刻意体现在整个建筑群落之中,因此,赵家堡不论单体建筑,还是整体布局,全都模仿北宋故都汴京风貌。

因此,当我一脚跨进赵家堡,眼中所见,几乎就是北宋汴京的一幅微缩景观。是的,只能是翻版的浓缩景观,其规模气势,远不可与当年同日而语。宋朝由北而南的迁移史,就是一部逃亡史与衰落史。杭州仿汴梁建造,虽一时繁华,但其气度、浮泛、脆弱,实难与汴京相匹配。而带着“回光返照”意味的赵家堡,只不过是王子王孙们心中的一种安慰与凭吊罢了。当然,他们也认识到南迁的屈辱,再也不能继续南向逃逸了,赵范、赵义父子所能做的,也仅止于赵家堡而已。于是,他们封死南门,让工匠将北面的城墙向外扩展五丈,改北门为正门,还建了一座瓮城。从此,赵家堡原北城墙基成了一条横跨荷花池的长堤,而堵死的南门则荒草萋萋、杂树丛生。

说到北门、南门,不得不提及赵家堡外围那道高六米,宽四点三米,长一千零八十二米的高大城墙。明中叶后,倭寇常常侵扰漳浦沿海乡村集镇,赵家堡也多次遭袭。想当年,北宋汴梁、南宋临安受北来的金人、蒙古族入侵,隐居赵家堡则遭东来的倭寇袭击。赵氏家族,似乎总是处于被动挨打的地位。所幸的是,赵家堡不是汴京与临安,倭寇的多次入侵都被赵氏后人组织的乡勇击退。其中规模最大的一次发生在明崇祯初年,近千名倭寇围攻赵家堡,守城居民通过一条秘密通往堡外的地道运送弹药粮草,顽强坚守一月有余。后在官兵的配合下大获全胜,斩杀倭寇数百名,剩下的几十名倭寇仓皇逃往海上,从此再也不敢来犯。这道下为条石、上为夯土的坚固城墙,在御敌斗争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居功甚伟。

作为一座聚族而居的防御城堡,赵家堡对外可以抵抗敌寇入侵,内里则具备家族的生存与发展功能。

据传赵义为完成父亲赵范嘱托,以“修建城堡,抵御倭寇,造福一方”为由,专门考察了北宋都城汴梁及南宋都城临安的建筑布局。因此,重建、扩建的赵家堡,大有“依葫芦画瓢”的意味:比如赵家堡的外城、内城、完璧楼便仿照汴京的外城、内城、大内三重;鱼池、荷花池则为汴京潘家湖、杨家湖的缩影;汴派桥不仅名称与汴京的汴梁桥相近,其圆拱平板的石桥形状更是模仿得惟妙惟肖;一些特殊建筑如聚佛宝塔不仅克隆汴京铁塔,并按原建筑的一定比例设计建造;其他如城垣、府第、小院、佛庙、戏台等,不仅模仿汴京的相应建筑,其命名也赋予特定含义,如高耸的完璧楼,便取自典故“完璧归赵”,其寓意不言自明;又“南门”、“汴派桥”等,也隐含着一定的喻义……几百年来,这些特殊建筑的典故、隐义经当地民众不断演绎,并与赵氏家族南迁逃亡的历史、赵若和及其后代开创基业的艰辛、湖西畲乡的奇闻、周围秀丽风景的传说等交织在一起,朝廷与民间、真实与虚构、风俗与民情融为一体,雅俗共赏,颇具文化内涵。

堡内有棵高大的老榕树,浓荫遮蔽,在树下纳凉,据说可祛瘴除病。《清明上河图》中的汴梁古都,到处都是枝叶稀疏的杨柳,可没有榕树这一福建常见且被闽人视为神树的树种。赵家堡人将这株榕树视为村宝,据说原来还刻有一块“树在村在”的匾额。辗转南迁,赵氏后裔的语言变了,习惯变了,每到一地,不得不随乡入俗,与当地的自然、人文相互融汇。他们永远不变的,是对先祖辉煌帝业的追思,对优良传统的坚守,对复国不得的无奈……

在堡内的建筑群间穿行,我见到了一位坐于木靠椅中且年愈七旬的老人,交谈中,得知他是赵若和的直系后裔。也许是遗传,也许是千百年来的熏陶感染,这位赵姓老人的举止谈吐,与普通农村老人相比,显然多了一份优雅、安详与自信。

突然想到,大宋皇朝自赵匡胤开国以来,皇位几经辗转移位,后来便有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赵匡胤兄弟五人,老大、老五早夭,除老二赵匡胤外,还有老三赵光义,同父异母的老四赵光美。赵匡胤死,兄终弟及,赵光义登上王位,为保证太宗一系的统治地位,赵光义拿宗室开刀,逼杀赵光美、赵德昭、赵德芳。老大赵匡胤、老四赵光美两房支系的后代,大多沦为平民。赵构南渡,受惊吓患上阳痿没有生育,唯一的儿子早逝,不得不将皇位还给太祖赵匡胤的七世孙赵昚,是为孝宗。后经光宗,传到宁宗时,又没有儿子可传了,不得已仍在宗室中挑选皇位继承人。当朝宰相史弥远根本就不想找一位真正的宗室子弟,在他一手遮天的操纵下,登上皇位的理宗与宋氏宗族并无半点血缘关系。好在天怜赵家,理宗死后也没有儿子,只好又在宗室子弟中选择,赵氏的皇位血统这才得以复归。挑来选去,老四赵光美的十世孙赵若和中了“头彩”,被选入宫中。遗憾的是,从未出过皇帝的赵光美一系仍是无缘帝位,最终继位的却是另一位宗亲赵基,仍属太祖一系,是为度宗。赵若和的皇位没了着落,自然不能继续留在宫中,他被封为闽冲郡王,迁往封地福州。临安沦陷,赵若和追随新立的小皇帝赵昰、赵昺不断南逃,直至这个小朝廷在厓山覆没。

中华古国每一次改朝换代,伴随着的往往是数不胜数的残忍杀戮,在血雨腥风的笼罩下,先朝皇族首当其冲。老四赵光美及其后裔虽然从未有人登上皇位,可属于平民、草根阶层的这一系生命力却最为旺盛,传续时间最为长久。

由此,不禁想到了离赵家堡不远的诒安堡,堡内所居,乃赵若和侍臣黄材后裔。当初定居时并无城堡,作为侍臣,黄材所建房舍,肯定比赵若和家族简陋。直到清康熙二十七年(公元1688年),官至太常侍卿正一品的黄材十四代孙黄性震有了资本,才建造了传至今日的诒安堡。城墙全用条石砌成,虽稍显破旧,但比赵家堡显得更为高大、厚实、坚固,它长一千二百多米,高六点七米,上面筑有宽三点三米的跑马道。堡内现有九十五座石砌民居,全部坐北朝南,红砖红瓦,飞檐翘角,清一色的闽南民间古厝。石板铺就的八条巷道穿插其间,布局井然,显得有条不紊。赵家堡虽也住着一百多位赵氏后人,而诒安堡则显得更具人气,其平民风格不仅亲近随和,且更具生命活力。

从古至今,人类经由神话时代、英雄时代,逐渐向平民时代过渡,大宋王朝的远逝与残梦,似乎也在见证着这一历史变迁。只有昔日匍伏在地、惶恐不已的广大民众日渐站立、挺直腰身,才能可能打造一个富有活力的平民时代,建造一个充满生机的民主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