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一个人能够走多远:曾纪鑫读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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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边塞秋风(2)

不久,王昭君生了一个儿子,取名伊屠智牙师,后封右日逐王。呼韩邪单于共有十五个儿子,昭君所生是他最小的幼子。伊屠智牙师的诞生,给她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安慰与希望。

然而,无情的命运,又一次将她推到悲苦的境地。幸福的种子刚刚萌芽,灾难再次降临——建始二年(公元前31年),昭君出塞仅两年,呼韩邪单于突然病逝。

出于对昭君及幼子的特别爱护,呼韩邪临死前一改匈奴传位于子的旧制,“约令传国与弟”。也就是说,有朝一日,伊屠智牙师将有可能从兄长手中接过权杖,成为匈奴单于。

怀抱尚在襁褓中的幼子,含泪祭奠远去的夫君,一个新的更加艰难而痛苦的抉择,又横亘在昭君面前。

匈奴习俗,“父死,妻其后母;兄弟死,尽妻其妻。”据此,作为寡居的后母王昭君,得再行嫁给新立的继子——呼韩邪大阏氏所生的长子复株累单于雕陶莫皋。

她怎么也接受不了这一被汉人视为乱伦的胡俗,不得不上书汉成帝,求归长安。她当然知道,这样做意味着什么。哪怕皇上恩准,尚在吃奶的爱子伊屠智牙师也不可能与她同行,唯有长留匈奴。母子两隔,此生此世,恐难再有见面之日。而传统的道德伦理观念是那样根深蒂固,哪怕抛别爱子,也在所不惜。

昭君望眼欲穿,终于等来了成帝一纸冷漠无情的敕令——“从胡俗”。

于是,她怀抱筝筑(也许是匈奴的胡笳或其他乐器),一曲缠绵悱恻的《怨词》,在一阵悲痛欲绝的弹拨中袅绕升腾,回荡在一望无涯的漠野上空:

秋木萋萋,其叶萎黄。有鸟处山,集于苞桑。

养育毛羽,形容生光。既得行云,上游曲房。

离宫绝旷,身体摧藏。志念抑沉,不得颉颃。

虽得委禽,心有徊惶。我独伊何,来往变常。

翩翩之燕,远集西羌。高山峨峨,河水泱泱。

父兮母兮,道里悠长。呜呼哀哉,忧心恻伤。

这首又名《怨旷思惟歌》,传为王昭君所作的《怨词》,虽非她本人所作,却很好地表达了她内心的悲苦哀伤。此时的昭君,恨不得一死了之。然而,她必须活着!作为和亲而来的王昭君,有着双重的身份与使命,她既是一个匈奴人,又是一名汉家女;既要服务于匈奴,又得维护汉族的利益。她不能违抗成帝的圣命,唯有继续留在匈奴,克制内心的矛盾与撕扯,忍辱含羞地依从匈奴“子蒸其母”的风俗,嫁给复株累单于雕陶莫皋,继任新君阏氏。

若以年龄而论,呼韩邪年长王昭君二十来岁,算得上她的长辈。复株累虽说名分隔了一辈,但与昭君年龄不相上下,两人的婚姻似乎显得更为般配。

所幸的是,作为同龄人的复株累单于待阏氏王昭君不薄,他们婚后生下两个女儿。

复株累单于享国十年,于鸿嘉元年(公元前20年)去世。也就是说,王昭君在匈奴度过了十年相对安宁的生活,又一次失去丈夫,从此过起了寡居生活。当时的她,只有三十三四岁。

昭君卒于何时,史不可考。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出塞和亲之后,她再也没有回到长安,没有回到风景秀丽的秭归故里,而是终老在了荒荒漠野、茫茫草原。

如果她活得稍长,肯定经受不了一次更加沉重的打击。依照呼韩邪单于改立的继位制度,兄终弟及,复株累单于死后,先后有搜谐单于、车牙单于、乌珠留单于、乌累单于、呼都而尸单于等兄弟继位。当王位传至呼都而尸单于时,生出私心,不想继承祖制,而是传位于子。于是,他杀死了本该继承单于王位的王昭君儿子——伊屠智牙师。对此,《后汉书·南匈奴传》记道:“初,单于弟右谷蠡王伊屠智牙师以次当(为)左贤王。左贤王即是单于储副。单于欲传其子,遂杀智牙师。智牙师者,王昭君之子也。”

此事发生于东汉光武帝时,昭君若还健在,已是七十多岁的苍苍老者了。

昭君一生,经历的苦难、承受的打击实在太多,但愿唯一的儿子被害之时,她已长眠大地。

伊屠智牙师之死,在匈奴上层引起极大震动。呼都而尸单于明目张胆地篡改、破坏祖制,引起匈奴内庭的相互恐惧、猜疑、忌恨。呼韩邪单于之孙比口出怨言道:“以兄弟言之,右谷蠡王次当立;以子言之,我前单于长子,我当立。”也就是说,不论是兄终弟及,还是传位长子,也轮不到呼都而尸单于的儿子。

失和的种子就此埋下,呼都而尸单于死,其子左贤王乌达立为单于。比愤恨不已,向汉朝请求内附。建武二十四年(公元48年)春,“八部大人共议立比为呼韩邪单于”,由此分裂为南北匈奴。

南匈奴归附汉廷,“与汉人杂处”,受中原文化影响,抛弃过去的游牧化生活,逐渐汉化,渐与华夏民族融为一体。

北匈奴在汉人的追逐打击下无法立足,不得不远走他乡,开始了始无前例的民族大迁徙,近则伊犁河流域、中亚,远达欧洲的顿河、伏尔加河等地。据外国专家考证,今天居住在东欧平原的匈牙利人、保加利亚人、芬兰人,他们的故乡就在东方。特别是匈牙利,与中国、匈奴更是存有着大量直接或间接的族源关系:人种方面,匈人个矮、眼小、无须、鼻平,典型的蒙古利亚种系;考古方面,在匈人活动之地,发现了大量的弓箭、汉镜、汉绢;在习俗方面,匈人以面北为上座,以左为贵,姓在前名在后,这些,都与当地的欧洲人相反……

匈奴,一个自秦朝开始活跃于我国北方的强悍民族,与中原王朝或战或和、恩恩怨怨长达三四百年之久,就这样瓦解了,消融了。

我们不妨设想一下,如果昭君之子伊屠智牙师没有惨遭杀害,而是像前几任单于那样顺利地继承王位,作为有着一半汉人血统的他,肯定会继承父亲呼韩邪单于的遗志,华夏与匈奴之间的交往,会更加亲近和睦。那么,匈奴民族的发展,该是一番怎样的情形与走向呢?

历史的偶然一旦发生,此后的一切,谁也无法说清与假设。

无数历史的偶然之环,构成难以更改的历史发展与历史必然之链条。

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是,伊屠智牙师之死,实为匈奴史上一大关键性的转折!

昭君当年奉诏出塞,汉廷对她寄予厚望,内蒙古包头市附近的汉墓里,曾出土过“单于和亲”、“千秋万岁”、“长乐未央”等陶片瓦当。

抵达匈奴后,昭君以其阏氏的特殊地位,积极参与匈奴政事,并取汉室之长,补匈奴之短,传播中原文明。

面对艰难而痛苦的抉择,昭君深明大义,以其个性的丧失、个体的压抑为代价,弥平了华夏、匈奴之间的对抗与冲突,弥合了两个民族曾经有过的伤痕,很好地完成了和亲的历史使命。

昭君唯一的儿子惨遭杀害,她的女儿云、女婿当、外孙奢等人继承母亲的遗志与使命,当匈奴与汉朝的关系紧张时,他们总是挺身而出,维护两个民族之间的和平与友谊。昭君长女云曾到长安,入侍太皇太后。昭君娘家的亲戚,她的侄子王歙、王飒也加入到汉匈友好往来的行列之中,被汉廷封为侯爵,多次出使匈奴……

正因为昭君及其后人、家人的共同努力,汉匈之间出现了“边城晏闭,牛马布野。三世无犬吠之警,黎庶忘干戈之役”的太平景象,并且维持了长达半个世纪之久。

王昭君,中华大地上一位既普通又传奇的女子,以其少有的柔韧与坚强,忍辱负重,超越了传统伦理道德,在广漠的匈奴大地,耸起了一座独特而永恒的丰碑。

昭君出塞和亲,于国家、民族而言,功莫大焉。

诗人爱憎分明,情感丰富,据统计,历代吟咏王昭君的诗人多达四百余位,存诗近六百首。哪怕不怎么出名的诗人,对她的评价也很中肯綮:“一出宁胡终汉世,论功端合胜前人。”(吴师道《昭君出塞图》)“汉家议就和戎策,差胜边防十万兵。”(郭漱玉《咏明妃》)“琵琶一曲干戈靖,论到边功是美人。”(郭润玉《明妃》)新中国缔造者之一董必武也曾作诗赞颂:“昭君自有千秋在,胡汉和亲见识高。”

然而,昭君出塞于个人而言,却是一种不幸,即民间所谓的“红颜薄命”。在匈奴,她过着“殊类非所安,虽贵非所荣”的日子,悲苦远胜喜悦。

记得二十多年前就读湖北师范学院,问及一位校友的故乡之时,他竟说出一条谜语让我猜:姐姐要回来——

我一时没有猜出,他很快说出了谜底:秭(姊)归。

我虽然就此牢牢记住了这一与王昭君有关的县名,却没有太多的留意与特别的感触。

可今天,当我创作《边塞秋风》这篇文章时,才真正领悟了这一谜语的内在含义,感到到了一种透入骨髓的悲凉。

九百多年前,北宋著名诗人苏轼由故乡眉州出川前往京城,顺长江而下途经秭归时,特意登岸前往昭君故里,凭吊感怀,写下了一首《昭君村》:“昭君本楚人,艳色照江水。楚人不敢娶,谓是汉妃子。谁知去乡国,万里为胡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