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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满春——李晓岚

表哥满春沦为杀人犯,我怎么也不相信。当我看到死去多时血肉模糊的懒汉毛狗子,看着警车载着满春绝尘而去,听着他的妻女养母凄楚的哭泣,我想满春是真正离开了那片他充满希望的土地,到了完全陌生的世界了,在他苦涩的一生刚刚有了一丝丝曙光的时候,他却离开了。

我和满春的表亲关系是七拐八弯的,他是舅妈的远房侄子,两间草屋和舅妈家一墙之隔。他爹是烧炭的,一次炭窑出了意外塌死了,母亲带着他没过到一年,实在忍受不了贫穷,跟一个炭老板跑了。那年他4岁,舅妈只得收养他。我小时候多半是在外婆家生活,满春这位表哥便是我最好的玩伴儿,我的童年因为他而丰富多了,童年的记忆全是山梁上的草屋、山洞里的红薯窖、漫山遍野的山花山雀,还有大人们永远体味不到的乐趣。

满春只比我大半天,可山里的孩子懂事早,我还在懵懂的时候,他已经独挡一面为大人干活了。一放寒暑假他准来接我进山。唯一让我不安的是入厕的问题。茅房在屋后的一块空地上,上面是长满蒿草的坟墓,左面是泥巴垒起的猪圈,人去入厕,猪听到响动,两支前爪就趴在矮墙上伸出脑袋哼哼叽叽的看着你,山风吹得树叶哗啦啦响,还有山雀的悠长的鸣叫。我一蹲下去,就觉汗毛直竖,一紧张就拉不出来,没办法,满春就找来一个破瓦盆,让我在他的草屋里方便,完了他再端出去倒掉。交换条件是我教他学文化,这是我们俩的秘密。他上山放牛我就跟着上山,他看我的课本,我用他给我做的弹弓打鸟。鸟儿被我惊得扑啦啦地飞走了,我把弹弓拉得紧紧的四处瞄准,没见到鸟,却看到他认真看书的憨劲儿,一闪念之间我把手松开,小石头象离弦的剑冲向他光亮的额头,只听“嘣”的一声,一股鲜血立马像蚯蚓般爬上他的脸。他愠怒的捂着额头,我吓得撒腿就跑,躲进舅妈的房里。没多久听见舅妈在外面咋呼:“哎呀,你咋弄成这样了?”“摔了一跤。”隔着窗户我看见舅妈抓了一把锅底灰按在他的伤口上。伤口好了后,在他左额留下一块蚕豆粒儿大小的黑疤。而他右额稍大一点的疤,则是他十五岁那年给别人使牛犁地时留下的。有一段时间,他是远近闻名的“使牛匠”。他为学会使牛不知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泪?也不知跟牛在田里摔了多少跤?最严重的一次,老牛差点把他踩死,亏得他机灵,命是从牛蹄子底下捡回来了,右额却留下一个永久的伤疤。舅妈叹息着说,你疤成这样往后咋娶得到媳妇哟!他扬起下巴冲我笑:“她给我弄的疤,我就娶她。”“哼!臭美!娶那头牛当媳妇吧!”他的眼光暗淡下来,眼里蓄满淡淡的忧伤,他知道他的身世,因为他妈半夜跟人跑了的缘故,有山民就说他是野种。他很小就明白,自己无论受多大的委屈和苦难都不能撒娇,又能向谁去撒娇呢?夏天晒掉一屋皮,冬天冻出一身疮,他不声不响地拼命干活,好歹舅妈把他拉扯成人,他只想报答这份养育之恩,心里再没有其它任何奢望。

我参加工作之后,尽可能地让他多了解外面的事情,不时给他捎去书刊杂志。终于有一天,他找到我说想出去打工,背着简单的行囊上路了。先在广东深圳几个地方辗转,没找到工作,因为他从没进过学堂门,能够用他的地方太少了,他怎么也没想到人的力气会这么贱,这么叫人瞧不起!受尽了白眼,坐够了冷板凳。后来在一个朋友的帮助下,去了一家酒店当帮工,干得挺卖力的。闲暇之余也出去走走,外面的世界让他了看得眼花缭乱,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虽是山里人,可毕竟生活在同一个地球上,差别怎么这么大呢?他在给我的信中说:人家的广告牌比我们村的电影银幕大多了中看多了,满街都是。女人的鞋跟高高的细细的,走路屁股一扭一扭,大约是为了掌握平衡。不过人家的马路可平了,一眼望去光光溜溜干干净净,一个小石子都没有。汽车象一个个壳子虫在地上爬,楼房象码起来的火柴盒。人家最爱看的还是山里的东西,山呀、水呀、花呀,还有野兽,圈在一个园子里叫“公园”,城里人都是两口子带一个孩子去游览,喜滋滋的,多幸福!得拿钱买票呢,我又舍不得,挣这点钱艰难,就站在门口看了一眼。这儿啥都能卖钱,村里头的毛桃子酸杏子满坡都是,到了这里叫仙桃,一块多一斤啊!羊桃叫猕猴桃,一出手就是一大把票子!相比起来,咱山沟里太落后太闭塞太没有市场观念了!我会在这里好好干学点真本事的……。看着满春的来信,我真为他高兴,他在思考生活,说明他开阔了眼界,长了见识,再不会像从前那样只看到巴掌大个天,有了一些理性的思考,必定会努力与命运来一个抗争。就在这时,舅妈找我说想叫满春回来,她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对我说:“他爹死的时候叫我无论如何要给他留个后。满春也不小了,该娶媳妇了,我给他看中了一个,人家不嫌他疤,不嫌咱穷,同意嫁给他,他要是不回来,我就去找他!”我把舅妈的话写信告诉了满春,满春出于感激,也处于无奈,只有回到家里,回到那个穷山沟。

在外面闯荡了几天的满春显然有了些精神,他用打工挣来的钱修了破房子,娶了新媳妇,但他总不满足于平淡的生活,他想把村里的荒坡承包下来,种植仙桃和甜杏。他的这个计划在当时闭塞的穷山沟里是人们想都不敢想的。他去了一趟村委会,第二天村里就议论开了。“你出去了几天翅膀就硬了?祖祖辈辈都是这样过的,你还想咋的?”“那毛桃子酸杏子能拿到城里卖钱?真是天大的笑话!”“春啊,你可要想好,那可不是块肥地,这几年连毛桃子都不结了。”村里有名的懒汉毛狗子旱烟杆吊在裤腰上逢人就说:“哼!一个野种还想打赚钱的主意?也不拉泡尿照照自己啥模样!”不管别人怎么说,村委会还没有结果之前,他便找来许多果树培植方面的书,用自己仅有的一点知识整天躲在家里琢磨。

天逐人愿,一年后,村里出台了一系列政策,先是兴建新农村,把山梁上的山民迁到山下来,并住上了砖瓦新房;满春承包山场的规划也通过了。可舅妈和表嫂说啥也不同意他包山:“春呵,如今咱住上这样好的房子了,你还折腾个啥?”“你们放心,我一定要把这事做好,让咱山里人过上城里人一样的生活!”天上不会掉馅饼,假如不去拼搏,贫穷不会轻易被抛掉。满春就认准了这个理儿。

他第一次踏上那片山林,兴奋的忍不住大吼了几声,满山谷里一片回声:满春回来了,满春要在这里扎下根,并且开出一片幸福的花朵!

眼下那是一片什么样的山林啊!山坡上一架一架的乱刺,歪歪扭扭的几颗桃树、杏树上,稀稀拉拉的挂着几颗毛绒绒的青桃和酒曲大小的青杏,树枝耷拉着脑袋。满春就是满春,他三番五次地跑到城里请来农科所的技术人员帮着规划:除去乱刺架,检验土质,砌石保墒,串换良种幼苗嫁接,套种农作物……计划倒是好定,实施起来却是很艰难,十几亩地的山坡,到处都是乱刺架。三天下来,他累得几乎瘫了,满身是血痂。晚上往被窝里一躺,钻心的疼。表嫂上来一看,不行啊,到底是自己的男人,我不帮他谁帮?挺着大肚子流着眼泪跟他去砍刺。一天傍晚准备收工时,表嫂被刺挂倒了,滚下山坡,大人保住了,孩子却流产了。舅妈哭天喊地地骂满春不听话,眼下可咋办啊?好在满春当使牛匠时给乡亲做过不少好事,第二天,乡里乡亲自动带上家什上坡帮着砍刺架了。满春泪流满面跪在地上:“大叔大婶,兄弟姐妹们,谢谢啦!往后我做牛做马来报答你们!”他把儿子用草席卷了埋在林中,心底念叨:“儿啊,爹对不起你!爹把你埋在这里,天天守着你吧!”

树苗终于种下地了。

五月是收获的季节。满春的桃园历经三年艰涩,日日耕耘,满树粉嫩的桃花终于绽出花蕾;夜夜守候,满树花蕾终于结出白里透红似要流出甜汁的大红仙桃了。满春长吁一口气,在一个天空纯净得没有一丝云的早晨,他摘了一筐仙桃,叩开每一家大门,“大叔,桃熟了,尝尝鲜吧。”“婶子,一点小意思,给娃们吃吧。”毛狗子当年鼻子哼哼不屑一顾地说“哼,有你娃子吃亏的时候!”如今仙桃端在面前,毛狗子惊呆了:“嘿嘿,你他妈咋弄的,这桃还真他妈不一样。”他咚咚咚地跑到山上一看,挤挤眼说:“好倒是好,就他妈不多。”

“这是第一年挂果,明年就好了,到时你来帮我看山。”满春心里留了半句“给你工钱”,怕说出来不好。

“咋?你娃子多大能耐呀?叫我给你打工!”毛狗子“呸”了一口,自顾到树下摘桃去了。

满春把分给乡亲们后剩下的仙桃一趟一趟用自行车驮到城里,听说被工商罚款和同行哄抢,没卖几个钱,差点回不来,但是也另有收获,认识了几个老板,人家跟他一块到桃园里转了一圈,提了包装运输方面的建议,并定下了明年的购买合同。满春在心里盘算,先把市场开发出来,然后树自己的品牌,到时把全村的人都吸收进来,办一个工厂,把桃啊、杏啊啥的经过精美的包装,直接销到市场上去!

天道酬勤。第二年漫山遍野桃花红了杏花黄了,桃儿压得树枝咯咯咯的笑,杏儿衬得树叶绿油油的流。老板们开着卡车装走一车车果实,留下一张张笑脸,果园里到处都是欢笑声,满春的家里更是热闹非凡,他用卖桃的钱买回一台彩色电视机,毛狗子也前前后后的凑热闹,吃够了看够了,回到破败的家里,望着满春家房顶上新架的“天锅”,心里盘算开了:嘿,神了,黑不溜啾的匣子里能出人影还能说话,里头的女人真他妈好看。……世道真变了,满春那小子真够风光的啊。他能享受我为什么不能享受?因为他有桃园,而我没有!他妈的,那是村里的,是国家的,你能摘我也能摘!于是他明里暗里也摘了一些果子卖了一些钱,尝到了甜头,他越发不可收了。

有道是“一年挂果,二年收获,三年丰收”,这一年果实长势特好,满春也摸索出了一整套产销及管理经验,他聘请了村里几位有能耐的人帮着管理,又同村里张罗着扩大规模和办厂之事。毛狗子一看管理严了,“嘿,跟老子来真的了,我搞不成也叫你弄个球!”他找来一个破脸盆满村敲着叫着:“他妈的,就许他野种吃香的喝辣的玩好的,我们活该大眼瞪小眼干看?!那果园是村里的,也有我们的份儿!有种的跟我一起去抢回来呀!”山里这几年虽然有出去打工的人带回了一些进步、文明的东西,仍然不乏野蛮愚味之人,他们穷惯了,突然身边出了个本乡本土的富人,看着那些变化,他们心里有些不平衡,经毛狗子这么一咋呼一撺辍,内心的不平衡便成了摆在眼面前的问题,似乎还找到了问题的根源所在。于是,在一个乌云将至的早晨,他们在毛狗子的带领下,拿着家什,涌到果园,不由分说抢的抢果,折的折枝,砍的砍树,那些尚未熟透的果实扔得满地都是,不一会儿,果园被践踏得面目全非,一片狼藉!表嫂抱着刚满幼小的女儿给他们跪下:“好兄弟,不能这样做,求求你们了,不能这样做啊!”哪有人听她的哀求?她们娘儿俩被这群无知之人推过来搡过去,女儿的嗓子哭哑了,表嫂的头发披散开了。事端挑起了,毛狗子蹲在一边抽起了旱烟,幸灾乐祸地看着。就在这时,满春赶来了,一看这场面,气得血直往头上涌,额头上两块伤疤格外的鲜亮,这么多年的心血就这样付之东流,这么多年的辛苦劳作就这样被无情践踏,还有啥力量在这个烂摊子上站起来?狗日的毛狗子,你不让我活,我就让你见阎王!啥也不顾了,啥也不能顾了,两眼象要冒出火来。很快,脸开始泛青,只是那块疤血红血红的……满春的喉结干涩地抽动着,一声不响地拧着挖锄径直走到毛狗子身后,猛地一锄下去,毛狗子还没来得及哼一声便“噗”的一声倒下地,脑浆四溅,一命归西。众人一看出了人命,个个吓得呆若木鸡……

警车载着满春去了。哭声久久回荡在村子上空,是为满春哭泣,还是为山村的野蛮无知和愚味落后而羞愤?

满春两眼直直地望着一闪而过的破旧房屋、稻草堆、猪圈……

山顶上,太阳露出半边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