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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民工——余策星(1)

炸雷似的炮响,惊醒沉睡了千百年的冒尖垭,原始森林中引起了惊慌,锦鸡、灰斑鸠、喜鹊、乌鸦、山画眉嘎吱吱展翅高飞……一群漫无目的的野兽东奔西逃,低沉的豹吼、惊异的鹿鸣、浑厚的熊嚎传得很远很远……

随着炮响之后,一条全长七十公里的山洼里住满一沟的民工,一沟的男人。他们挑来粮食、被子,拿来工具,又在工程指挥部里领来钢纤、八磅锤、沙铣、土筐子、雷管、炸药、导火线、安全绳……白天,把绳子拴在腰间,吊在大山的腰间,艰难地扭动腰肢打炮眼。中午放炮时,只听天崩地裂一阵轰响,眨眼间群山中开出一团团白花,如同迎春桃李争艳。直到大山腰中有一条灰蒙蒙的白线线,民工不需要腰栓绳子了,悬崖峭壁上有了站脚的地方,工程进展快多了。

夜晚,工地沿线成了男人世界。做活的是男人,做饭的是男人,洗衣、补衣、抓虱的还是男人,男人们无所顾忌,腰系绳、打钢钎、放大炮、说粗话,想尿尿转身就干,只有拉屎的时候才走远一点,怕得是臭气熏人。到处是“地雷”(人屎),一不留心,就会踩上一脚。当然,就是踩着了也不要紧,大森林里苔藓厚,脚在苔藓上反正一蹭就完了,嘴里恶骂一句:“哪个烂屁眼的屙到这里?”

冒尖垭住的都是旮旯公社三个大队四百多人,房柱子是树杈子,搭盖的是松毛枝和茅草,竹子夹的墙,竹子编的床。睡到床上能看见天上的北斗七星。有月亮的夜晚,从松毛缝隙里透进来的月光,一会儿给这个人脸上画个花脸,一会儿给那个脸上搪个墨砣。一人一床被子,铺一床盖一床,两头睡,相互闻臭脚。劳累一天的男子汉,倒下床跟死猪一样。杨冒娃脚伸在他“挑担”(连襟)孙田中嘴里,抡了一天大锤的孙田中鼾声天响,嘴角上的口涎老长,嘴里还吧叽吧叽地响着,好象吃了什么美味一样。

杨冒娃和孙田中是杨家上门的女婿,杨冒娃本姓吴,招到杨家后随媳妇姓杨,取名杨冒娃。孙田中是贫农出身,从朝鲜战场上复员回家的,挨过美国飞机炸弹片,又是党员。招赘到杨家来,杨家是上中农成份,来了没改名没换姓。孙田中岁数大娶了二姑娘,杨冒娃岁数小娶了大姑娘,这次来修路,每人拿了一床新婚被子,一床铺一床盖。农民算细账,被子铺在下面是最费的。杨冒娃虽是姐夫,但他不敢和妹夫孙田中争。孙田中出身好,又是党员,理所当然当盖被。杨冒娃虽说不服气,但想到自己是汗脚,孙田中脚是干风脚,又受过伤,一条腿伸不直,脚不臭。从这一点上算账,杨冒娃觉得很划算。吃过晚饭后,在沁水凼洗个脚,歪在床上。每晚由大队干部组织学习,读报纸的是刘喜,临时选出的大队会计。虽是临时的差事,但很认真。全大队百十人,只有他是小学毕业,每10天要给大家算次账。下午四点钟,他就坐在路边上,听大队委派的领队杨成启报工分。在杨成启的授意下,张三10分,李四8分,王五9分。每隔10天,刘喜就把全大队出勤人数、工分一统计,划工分条子到家中的生产队,总人数报指挥部。指挥部按报上来的人头,每天半斤补助粮食和三角钱菜金。从指挥部领回来的粮食、现金,按10分工半斤粮三角钱分配到人。

睡前一小时的读报,劳累一天的人,歪在床上不久就有人打起了鼾。杨成启一看,马上就检查一遍,谁睡着了,扣当天2分工。为了不扣2分工,每逢读报声一起,马上就东一堆西一堆地拉家常。最反对读报的是蔡里荣。蔡里荣是起义的国民党士兵,曾在李宗仁手下,参加过大洪山的抗日,据说,他曾经伙同全班人抓过一个日本鬼子,并且押着这个鬼子游乡。读报一开始,蔡里荣就讲他如何抗战的事。农民们不喜欢听千篇一律的形势大好,但又为了不扣2分工,喜欢听蔡里荣吹牛,不管他所说的可信程度有多少,总比听“念经”强。蔡里荣起义后又南下,眼睛受伤才回来的,所以老蔡一讲故事,面前总是围了好多人。杨成启坐在最前面,与其说他是去监视别人,倒不如说他本性难改。他爱听老蔡说那时候的国民党军糟蹋老百姓大闺女的事。老蔡指着别人揭发国民党当兵的罪行,倒不如说是炫耀自己当年的所作所为,横直没有人知道事情真假,为了消磨漫漫长夜就不去纠正。

杨成启身为大队领队的,其实是一个臭不可闻的家伙。他从小给船拉纤,练就了副好身板。他好吃懒做,做活不踏实,有钱就乱花,十五、六岁就嫖娼出了名。有一次他拉上水船到皮鼓滩,看到一个打猪草的姑娘,他借故拉大便躲进苞谷林。等船过去后他强奸那个打猪草的姑娘,姑娘拼命挣扎时,用镰刀砍了眉骨,至今额头上还留下了块月亮疤。杨成启成人后,经人说合,招到了毛洞子一队曾家。歌谣唱的是:“吃起饭来一大桌,问起姓名各是各”。杨成启是外地人,又拿出船上闯荡的脾气,先把姨妹占了。后来姨妹出嫁,自己女人死了,万般无奈,又和丈母娘扯上了。大队上看他能文能武,叫他当了全大队的临时领队人,管理这些民工。

老蔡的故事讲得正起劲,围着他的二、三十个人一声不吭,只有阮木匠吸旱烟的“吱吱”声。突然,一股奇臭漫延开来。“哪个放屁?”“捣乱空气。”“谁不敢承认,我们做屁斋”。于是,一人问,众人和的“屁斋”开始了。

“啥子响呀?”

“知了哇。”

“知了在树上咋会响呀?”

“有壳壳呀。”

“鳖娃有壳壳咋不响哪?”

“在水下呀。”

“哈蟆在水下它咋响哪?”

“口气大呀。”

“背篓口气大咋不响哪?”

“是竹子呀。”

“笛子是竹子它咋响哪?”

“有眼眼呀。”

“筛子有眼眼咋不响哪?”

“有沿沿啊。”

“锣有沿沿咋响哪?”

“有系系呀。”

“礼吊子有系系咋不响哪?”

“是肉的呀。”

“屁眼子是肉的咋响的哪?”

“是啥驴子叽吧日的吧。”

最后一句是用最恶毒的骂人话结束。都知道是谁放的屁,无非是闲急了,大家乐呵乐呵,嘻嘻哈哈,一笑了之。

蔡里荣听大家把屁斋做完后说:“屁,屁,五谷之气,我给大家说一个放屁的故事。”大家一乐,都拢了过来。

“说是一个有钱的孙娃子好放屁。有一天县官请他去吃饭,孙娃子一想,坐席时放屁多难为情。于是他想了个办法,将他的爷约上。他爷好吃,孙娃子交代,上席后一有屁响就说你放的,他爷答应了。于是,席上一会儿一股臭气,一会儿一个响屁,孙子都说是他爷放的。后来,爷爷吃饱要下席,他给孙子说我要下席了,你再放屁我就不在席上了。这时才晓得这屁是孙娃子放的。”

“哈哈哈……”

“孙娃子放的!”

听故事的人都笑起来,放屁的人是孙娃子。大家见蔡里荣不再往下说了,就一个个摸到自己铺上去睡。

“周仁科,你过来。”蔡里荣见大家都走了,喊了一个肥头大耳的人过来,就是刚才放屁的那人。

“啥事啊,你又骂我吧?”周仁科肥头大脑,生就一身白肉,晚上脱衣服睡觉时,周围的人总是你打一巴掌,我打一巴掌。周仁科一认真,打他的人都骂他放屁吵得人睡不着觉,臭屁熏得人反胃,都要撵他到外头去睡,也只好不认真了。他常常不等别人注意就钻进被窝中,大家睡着后再脱衣裳。睡在他旁边的杨启成,故意在他睡后把被子一揭,照准他屁股狠狠一巴掌,打得周仁科叽哇怪叫,逗得满房子民工乐得哈哈大笑。

周仁科走到蔡里荣面前,蔡里荣悄声说:我教给你一个不放屁的办法。你睡觉时爬那儿睡,双膝跪着,把屁股撅起来,这样就不放屁了,因为屁眼朝天是大肠缩在肚子里。“你说这话吃斑鸠。”周仁科以为蔡里荣捉弄他,回敬一句走了。

周仁科好放屁也是一种病。他能吃不能做,看起来五大三粗的一个白胖子,干活连妇女都不如。生产队分粮食,他女人挑120斤,他才挑80斤。周仁科挑80斤先走,没走多远就挑不动了,放下担子就歇。不一会儿,女人挑着120斤粮食呼闪呼闪地甩过来了,周仁科连忙让到路边,让媳妇先回去。媳妇回家把饭做熟了,还没见男人回来,就转去接他,看见男人还在歇着,媳妇气得把担子一挑,头也不回朝回走,周仁科蔫蔫地跟在后边。媳妇泼天泼地把周仁科骂一顿,然后说一个男人跟不上一个女人,拔根卵毛吊死他。谁知,周仁科等女人骂后说:“你们女人走路利索些,不象我们男人,腿下夹一个砣,走路碍事。”女人不相信,周仁科找来一个秤砣,拴在女人的腿下,叫女人走路。女人走了几步,果然秤砣把腿碰得生疼,于是相信了男人的话。后来,周仁科把这个经验给别人讲时,在全村闹了一个大笑话。女人知道男人捉弄她后,死活不跟他了。

入夜后,整个工棚和白天一样热闹,鼾声此起彼落,如狮吼,如狼叫,更有那些肆无忌惮地说梦话的。初夏的夜很静,海拔两千多米高的大山里没有蚊虫叮咬,民工们睡得很踏实。

远处,山顶上灰蒙蒙的,太白金星一竿子高了,“嘀铃铃”闹钟响了。紧接着,睡在闹钟边上的蔡里荣也“唉呀”一声坐了起来,披上烂袄子,揉揉眼睛,把脚伸进草鞋,踢哒踢哒走到灶门前,刨了刨锅洞里的红火灰,里边还有燃着的“火屎儿”。他用棍子把“火屎儿”拢到一起,抓一大把干松枝塞进去,又随手填上几根干柴,用嘴一吹,“火屎儿”一红,火焰就点着了干松茅,“烘”的一声,灶火燃了。等到水要开了,喊刘喜起来称苞谷糁下锅。蔡里荣就着灶火抽起了旱烟。火红的灶火舔着蔡里荣的脸,照着他那被火枪伤过的红红的麻点子。

锅里的水在眨眼,蔡里荣磕了磕烟袋锅子,顺手把旱烟袋朝后裤腰带上一别,喊刘喜起来称粮食下锅。

睡得十二分香的刘喜不耐烦地翻了个身,嘴里嘟嘟啷啷地说:“称个屁,照昨儿早晨下的舀就是了。”说着把压在枕头下的衣服口袋中扁桶箱上的钥匙递给老蔡,翻个身又作梦去了。

蔡里荣拿到钥匙,开了装粮食的扁桶,从中舀出的苞谷糁,用杆子秤称到46斤半,又把扁桶锁上。几十斤苞谷糁分两个锅。水在翻滚着,蔡里荣拿着树叉子,飞快地在滚水中搅动。一只手大把抓着苞谷糁,从手指缝朝下漏,开锅的清水变一片混浊,水面上漂着白沫。灶火中不时发出嗤嗤吧吧的响声,预示着今天又是一个大晴天。

天刚放明,冒尖山上传来指挥部的军号声。工棚沸腾起来了。吃过饭的把碗放在山泉边洗一洗放到枕头下,再找工具上工。刘喜把藏在床铺下面的挖勺拿在手里,绿豆丝做成的挖勺不够四两重。他拿着挖勺,表明今天又是掌钢钎。掌钢钎是最轻的活儿。两个人抡八磅锤,他坐在那里,手扶着钢钎,别人把钢钎砸一下,他就转动一下钢钎。打够千锤后,打锤的人累了,把锤歇下来,掌钎的人把钢钎从炮眼里拔出来,用铁丝做成的挖勺掏炮眼。这样,全天打炮眼的人是12分工,三人一般多,刘喜捡得就是这样的小便宜。

“赶快上工呀!”杨成启处处起着模范带头作用。他的手中边洗着碗边说,“你看人家刘喜都上工了。”远处工地上,响起了锤子打钢钎的声音。叮铛、叮铛……寂静的早晨,这种钢钎的撞击声在山谷中格外清脆、悦耳。内行人一听就知道遇上了“缸渣子石了(坚硬的花岗石)”。杨成启贼眉鼠眼地看看空荡荡的工棚,轻脚轻手地走到昝疤子床头上,迅速地把手伸到挂在墙上的土布袋中,掏出一块苞谷面馍馍。这是昝疤子妈请人从家里带来的,昝疤子舍不得吃,藏着,还是没逃过杨成启的眼睛。但他的偷馍举动,还是被正在洗锅的蔡里荣看到了。杨成启藏在工棚里,下死劲地咬一口馍馍,不等嚼烂就朝下吞,直噎得头朝后扬,脖子上青筋暴起,脸逼得泛白,眼珠子和牛卵子一样。吞下了一块饼子,杨成启走到水池边,舀了一葫芦瓢山泉,咕咚、咕咚地喝了下去。

“杨领队,吃得再饱也会饿的,明天晚上的粮就不够了。”蔡里荣用山竹毛叶子扎的刷子在刷锅,连头也不抬地说。

听到蔡里荣话里带着刺,恨不得舀一瓢水泼到他脸上,但吃饭是件大事,兵无粮草自散。杨成启慢慢朝工地走去。刚走不远,肚子有些下坠。就在路边岩坎边上褪掉裤子,脸朝坡上,屁股朝路下,刚一蹲下,就听得扑哧一声,连绸带稀喷出好远。解完大便,他摸了摸身上没有带纸,只有一条黄土路和岩坎子,甚至没有一块土坷垃。附近有几株柠麻,麻叶面青背白。他摘来五、六片杯口大的叶子叠在一起,一使劲,叶片是脆的,杨成启的手指刚好在肛门上抠得两手屎,又稀又臭又粘的屎把杨成启腻得直摆头,下死劲朝外一甩,手指头刚好碰到岩坎楞上,疼得钻心。杨成启忙把手放进嘴里“呵呵”地护着。

工地上,一夜的睡眠和早上两大勺子苞谷糁起了作用,民工们干得热火朝天。孙田中和昝疤子、刘喜三人一班子,打得炮眼快够一米深了。青光石的硬度不亚于钢钎,八磅的锤子抡圆了砸在钢钎上,锋快的钢钎口子在石头上只留下白印。石头硬不过钢钎,钢钎硬不过人。这些用苞谷糁子喂出来的人,力是用不尽的。在这深山老林中,S形的路已经分得清线路了。

杨冒娃、许道方和周仁科在掏罐子炮。麻砂石中掏出水桶粗的炮眼,多装药,可以一炮轰几十方岩石出去。遇到硬岩石,又用钢钎打小眼轰眼,炸开一点再朝下掏。掏够三天了,今天必须达到两米深,给了五公斤硝酸氨和八发雷管,还有用来引爆的一公斤黄色炸药,留下六米长的导火线。导火线的外边线绳子已被个剥去了三根缠线,还有三根缠在外边。

六十年代啥都缺,一人一年八尺布票,穿烂了用线缝。买不到线,就想出了用导火索外面一层封过腊的线来补衣裳、补鞋子。

杨成启走上工地已是“头遍烟”,大家见怪不怪。阮木匠从腰中抽出他那二尺五寸长的旱烟袋,从烟荷包中撮出旱烟,装在墨水瓶盖大小的黄铜烟袋锅里,又从麂子皮做成的烟荷包里拿出纸眉和火镰、火石。火镰是在锻钢钎口时斩下的钢钎头子打出来的,火镰在火石上擦一下,一颗又硬又亮的火星落在纸眉上的黑炭上,黑炭见了火星就燃了,阮木匠用嘴轻轻吹着,整个纸眉都燃了,按到烟锅上。烟锅的另一头,一张圆呼呼的脸上吸出两个瘪酒窝。随着一股烟吸出来,在烟袋旁又出现了一张黄瘦黄瘦的脸,是马秃子。马秃子是烟痞子,无烟、无火、无具、有瘾。他拣过一个烟头,太短用竹毛子夹着吸,把火都吸进嘴里烧了舌头,至今说话都不利索。

“阮哥!”马秃子舌头转动不灵,一边说话,一边用右手把左手的指头按顺序按下去,“今天是七号,明天八号、九号、十号,到十一号,我家给我带菜来,酱豆炸辣子,我谁都不叫吃,只准你吃。”说到这里,马秃子看了看阮哥,接着才说,“把烟给我一锅。”说完,两只手已伸到阮哥面前,大有夺过烟袋来吸两口的架势。

阮木匠比马秃子高一头宽一膀,看着伸来的双手,眼皮子一搭拉,含着黄铜烟袋嘴儿,一边说话,一边从嘴边冒出白色的烟儿,“说啥子我也不会给你烟,来这儿五个多月了,带的烟叶子都吃完了,晓得啥时候回得去?”

马秃子在众目睽睽之下伸出了手收不回来,自找台阶下,说:“啥球不得了?明年我种……”说着他把两手虚张一下又收回来,“……这么大一块烟叶。”

民工看到马秃子要烟的狼狈相都大笑起来。

“你还是在你媳妇那儿种一棵烟吧。”刻薄成性的许道方飞来一句话。

“我在你媳妇屁股上种烟。”马秃子回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