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醒悟到地上很冷，忍不住出声提醒她。听她这样叫他“余相”，他不自然地扯了扯身上的官服，脸上表情有些尴尬，却见承玺微微一笑：“你的身量果然跟薛相差不多，两人穿起丞相的朝服来，好似两父子一般。”
她拿薛尚跟他相比，他想到薛尚先是西楚国的臣子，后来带领众官员主动向天启皇帝投降，虽然薛尚一生仕途坦荡，然而先后侍奉两朝皇帝，又有变节之嫌，正巧戳到他的痛处，他迟疑了一下，轻声道：“我跟薛相大人不一样。”
她听他的语气，顿时明白了他的想法，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啊，是我说得不对。”
“不，是我还不够好。如果能做薛相大人的儿子，我不知道会有多开心。”余杭低声说道，手中拎着的食盒突然变得无比沉重。如果能娶她为妻，不就是薛尚的女婿，也是薛尚的半子吗？他心里一阵甜一阵苦，自己虽然深爱她，却终究是没有这样的福气！
承玺的声音变得凝滞起来：“余杭……”
他摆摆手，示意她不要再说了：“我都知道，你就不要再说下去了。我知道是自己的一厢情愿，但请你不要说破……就让我自欺欺人，依照自己的心意来待你罢。”
承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好默默地坐回床上，穿好绣鞋。余杭见她没有反驳，心里松了一口气，将手里的食盒放在屋子中间的八仙桌上，掂了掂茶壶，见里面泡的是昨夜的陈茶，冷得跟冰一样，仍然是寒冬的天气，房间里却没有火盆，凉浸浸的，他的脸色一下子阴下来：“他们都是这样怠慢你的么？”
承玺笑他痴气：“景顺皇帝把我关在这里，是把我当犯人，不是把我当公主的。有饭吃，有床睡，还有一个小宫女可以使唤，已经比大牢里好得不少了，难道还能要求锦衣玉食么？不过，我倒是真的很感激你，要不是有你，我在这里的日子决不会这么好过。”
余杭却根本听不进去，袖子一甩便往外走：“我去跟陛下说，让你搬出宫去，不必住得这样憋屈。”
承玺知道余杭犯起痴来，必有一股不撞南墙不回头的蛮劲，连忙拉住他：“你如今也是丞相了，是朝中一品重臣，怎么还这样冲动？景顺把我关在东宫，必然是有不能放我出宫的理由，你们围城两个月，损伤了不少人，我是守城一方，给他造成了那么大的损失，他心里大概已经杀了我许多遍了，怎么可能放我出宫呢？”
她把余杭拉到八仙桌前，顺手打开他带来的食盒，见里面是桂花糟鸡、芸豆雪蹄、翠椒牛脊等七八样她喜欢的荤菜，不由得笑道：“我哪里吃得了那么多！而且听外头的乐声，现在不应该是皇帝大宴群臣的时辰吗？你是堂堂余相，怎么跑到我这里来了？“
余杭不答，只是从八仙桌下拉出椅子来坐下，承玺一笑，也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将食盒里的菜和碗筷一样样拿了出来摆在桌上：“谢谢你今天过来陪我吃饭。“
承玺吃了几口，饭菜十分可口，是余杭命人精心准备了带来的，见她吃了几口便停了下来，他有些担心地又尝了两口：“是不是我记得不对？这个口味不是你爱吃的吗？“
她放下筷子：“不是，我很爱吃，不过还差点儿意思。“她站起身来，走到他身边，牵起他的右手，笑着往外头走去：“咱们去看看那个是不是还在。“
她拉着他来到东宫后院的一株柿子树下，时值严冬，柿子树的叶子都已经掉光了，光秃秃的枝头仍然挂着三五个橘红色小灯笼一般的柿子，冻得皱巴巴的，无人采食，便这样一直挂到了现在。
“你还记得吗？刚到东宫来的时候，咱们夜里时常在这棵树下聊天喝酒，有一次，江疏影从宫外偷偷带了一小壶梨花白进来，因为你在承德宫给当时的德清太子抄书，江疏影和我便没有舍得将那壶酒喝掉，在这棵树下挖了个洞将酒壶埋了起来，想要等你回来一块儿喝，没承想一直等到现在。“
干冷的空气里似乎有一股潮湿的气息涌上了余杭的眼眶，他喃喃道：“我怎么会忘记。可惜，咱们三个终究不能一起喝这壶酒了。“
承玺唤来小宫女，让她去找一把花匠用的铲子。小宫女见新晋丞相余杭在此，自然不敢怠慢，很快就奉上一把小铲子，余杭用铲子敲了敲地面，地面也结了冰，敲着梆梆作响，听起来土层也被冻住了。
承玺接过铲子：“我来罢。“她仔细在柿子树根部的地方寻找记号，双手握铲，用力将土层翻开，不一会儿就听到一声金属与陶器碰撞的声响，她高兴地叫了一声：“酒壶还在呢！“
她将酒壶从土下挖出，一个小小的暗褐色陶罐，冻得像一大块冰，她吩咐小宫女拿到屋里烤热了，又拿来两个酒杯，在两人面前摆上，小宫女捧着暖好的酒壶上来，她用力拧开酒壶的壶盖，将里面淡黄色的酒液倒了出来，一股浓浓的酒香立即充满了暗淡无光的东宫侧殿：“啊，酒的味道还是一样好！“
余杭端起面前的酒杯，仰脖一饮而尽，清冽的酒液被热火一烫，有些刺辣辣地直冲喉头，一线如火般由食管烧到胃里，又迅速地泛到了脑门顶心，神志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眼前的人和物都有些模糊。
眼前的场景变幻，在酒香笼罩的那一瞬间，他似乎回到了刚刚进入东宫的时候，他们都还是新入宫的小小侍读，夏夜的风清爽地拂过单薄的麻布长袍和刚洗涤过的长长发丝，三人盘腿坐在东宫后院的扶手游廊下，江疏影笑容爽朗，承玺语音清脆，一齐望着头顶挂满闪烁星辰的天空，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在那个时候，他又何曾敢想，自己能够成为天启国的堂堂丞相，官居重位，而她虽然仍然在他身边，却已经这样遥不可及。而总是嘻嘻哈哈，不拘小节的江疏影，已经离他远在千里之遥。
承玺慢慢地转着手中的酒杯，杯里残留的酒液倒映出她迷离的眉眼。她顿了顿，又为他倒上一杯酒，轻声道：“江疏影离开的时候，我没有机会为他送行，咱们喝了这杯酒，就算遥祝他在远方日日平安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