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景辉头一次来到尚药局,就感觉很不自在。尚药局是殿中省下属的内庭官署,主管着从皇帝、贵戚到禁军卫府的医药,其重要性不言而喻。由于整个殿中省所负责的乃是皇家的衣食住行,不仅它的最高长官——殿中监通常由皇帝最信任的贵戚担任,主掌其下各局的奉御也都是精挑万选出来最可靠的官员,当今的殿中监便是武皇驾前一等一的红人——张易之。
殿中省的办公地点也与其他内阁机构比如中书、门下各省分开,单独位于皇城的西面,靠近洛阳宫西门——嘉豫门的外侧,而与殿中省仅仅隔着一堵宫墙紧密相邻的,就是掖庭宫。之所以有这样的安排,是因为掖庭宫内另有一处名为“内侍省”的重要官署,也就是所有大内太监们的总衙门。殿中省与内侍省,一外一内,都服务于皇帝的饮食起居、日常作息,需要通力合作,离得近交流起来就方便多了。
虽身为高官之子,自己也早早地明经中第,狄景辉生就一副不肯受拘束的性子,否则也不会弃仕从商。这回真是时也命也,女皇突然大发慈悲,他不仅流刑被赦,且成了钦定的皇商,少不得打点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应对。要说为尚药局供药这差使,听起来风光、油水想来也丰厚,但涉及到皇家的安康,万一弄不好了,掉脑袋就是一句话的事情。狄景辉往日最不习惯谨小慎微、如今也只好不得已而为之。进入皇城时的那一番搜检,又是核准姓名身份、又是登记造册、又是换牌传令……诸如此类的已把他搞得不胜其烦,再在卫兵的押送下穿越数不清的甬道、七拐八绕来到宫墙之下的殿中省,狄景辉胸中的郁闷跟着额头上的汗珠直往外冒。
自从张易之任了殿中监后,从武皇那里搞来银子大大地修缮了殿中省,因而这里的外观倒挺富丽堂皇。红泥刷墙、玳瑁饰窗,走进门里还能闻到一股优雅的香气,狄景辉皱起鼻子抬头一嗅,原来是高架在屋顶中央的沉香木梁的味道,不觉在心里暗自冷笑:这个张易之,还真是不怕奢靡。
待进了尚药局里头,满屋子豪华气派的药柜、药橱狄景辉倒不放在心上,相形之下,他当初在并州的百草堂丝毫都不逊色。只是高高端坐于桌案后的两名奉御大人,却叫狄景辉看得有些诧异,早知道殿中省与内侍省毗邻而立,关系密切,但他万万没想到,这尚药局的主管居然就是两名太监!
这二位公公显然早有准备,见狄景辉进来,便一齐仰起光滑的下颚,轮流操着阉人特有的尖细嗓音向狄景辉发难,盘问他是否清楚给尚药局供货的种种规矩。狄景辉起初还耐着性子认真回答了几句,很快发现这两个宦官分明是在蓄意刁难,他就渐渐按捺不住自心底涌起的鄙视和憎恨了。
左首的关公公尚在喋喋不休:“狄景辉,你可知道尚药局的药材是奉上御用的,不仅需得包罗万象,搜尽天下所有奇珍,还要确保每样药材的品质和安全。因此你所供给的全部药材,必须经过尚药局的查验方可入库。而对于已入库的药材,分不同的种类按月或按季复查,遇有霉变腐化的,你也要立即补上新鲜的……”他的话音刚落下,旁边的林公公一边拨弄着纤细的手指,一边阴阳怪气地补充:“尚药局对每种药材每年的进货量都有规定。因此如果其中有药材在期限内变质了,你不论补上多少回新药,都是得不着钱的,明白吗?”
狄景辉只觉一阵阵地犯恶心,怪道是小鬼难缠,就这么两个不男不女的家伙,居然也敢公然摆出以权谋私的架势,就差直接伸手要钱了,真是又可恨又可笑。他灵机一动,便打算要捉弄捉弄此二人。
正想着,那关公公居高临下,天女散花似地朝狄景辉的跟前接连抛下好几本册子,掐着嗓子道:“唔,这里有尚药局每年要求药商供货的清单,包括药材的名称、数量、品质和供货的时间,你拿去好好研习研习吧,再细细掂量掂量,自己能不能揽得了这个活,如若不行就趁早请辞,免得过不了几日就出错获罪,白白辜负了圣上的恩典!”
一句“死阉货”眼看着都到了嘴边,又被狄景辉生生咽了下去。他弯腰捡起地上散落的簿册,匆匆浏览一遍,心里有了底,便立即摆出副不屑一顾的模样,口里念念有词:“呵呵,我还当皇家的用药有多稀罕,弄了半天不过都是些寻常货色,真真惘负了这殿中省尚药局的体面噢。”关、林二位公公面面相觑,脸色都变得很难看。那林公公尖声嚷起来:“呸你个狄景辉!好大的胆子!就你这么个无名小药商,才刚获赦的流放犯!居然敢在此殿中省尚药局里大言不惭,忒也地不自量力,莫非是活腻味了?”
狄景辉赶紧点头哈腰地赔不是:“不敢,不敢,小的不敢!公公请息怒,小的性子直,口无遮拦,有说错的地方还请二位大人多担待。”他又揉了揉眼睛,作势重新翻看那几本簿册,继续嘟嘟囔囔:“可是……小的斗胆说句实在话,尚药局要求的药材真的很一般啊!……小的过去经营的药材,比这里头记载的最上品的药材都要好不少呢!”
关公公圆睁双目:“狄景辉,你可看仔细了再说话!”历来给尚药局供货的药商,初来乍到之时,哪一个不被他们这招下马威吓得屁滚尿流。光这几本册子里的药物名目,涵盖了天南海北的各色珍奇,就足够让药商望而生畏,更别说今后在入库、验货等环节上的克扣和刁难。否则,那帮奸商们又怎肯乖乖地送上孝敬的钱财?可话又说回来,尚药局是个冒风险的差使,从皇帝到贵戚,一旦有疾药到病除还则罢了,万一一病不起、病入膏肓,甚至呜呼哀哉,从太医院到尚药局,跟着倒霉当替死鬼的数不胜数,平日里不想法多捞些好处,也对不起自己啊。
然而今天这个狄景辉有点儿出乎二位公公的意料。也不知他是太精明还是太愚蠢,一番话下来居然毫无惧色,脸上堆着似笑非笑、满不在乎的神情,一边舔着手指翻看药册,一边又开始大放厥词:“公公啊,想必您一定知道,《神农本草》把药材分成‘三品’,上品药轻身延年,如人参、麝香、灵芝;中品药滋补抗病,如雌黄、生姜、鹿茸;下品药以毒攻毒,如铅丹、铅粉……”
“行了!”林公公断然喝道:“狄景辉,我们还用不着你来教这些!怎么了,药册里三品药材的名录都有,你有什么问题吗?”狄景辉摆了摆手:“没问题啊,这些都是常见之物,算不得什么。只不过小的认为,尚药局既然是给皇家供奉药材,总要有些出奇制胜的地方,才能讨得圣上欢心啊。”狄景辉斜藐两个太监阴晴不定的脸色,知道自己的话让他们开始动心了,不由在心中咬着牙冷笑:“该死的阉党,今天我就好好玩儿你们一把。”
“比如说人参吧。”狄景辉继续侃侃而谈:“这册子里说了必须是高丽、新罗和百济产的,自是没错,人参本就是以这三地所产为最佳。可问题是,三地所产的人参中最上品的,都由他们的使臣来进贡时献上,药商能搜罗到的只能次之。所以我也发现了,这册子中虽对人参的品质做了规定,但也未提诸如‘状如人形,有手足,长尺余’这样极品人参的标准。”关公公耻笑:“废话!我们这么写了,你能弄得到吗?假如不好弄,又说我们尚药局故意为难你们这些供商,哼!”
狄景辉不慌不忙地应道:“回公公,人参我是弄不着那么好的,可类似功效的药材不止人参啊。据某拙见,大食的曼德拉草和天竺的仙茅,哦,也叫婆罗门参,可补五脏六腑,主五劳七伤,在还复元气上头,一点儿不次于高罗、新罗和百济的极品人参,这些小的还是有本事搞来的。请二位公公试想,如果尚药局能给皇家奉上如此珍稀宝贵的药材,在圣上那里岂不是很讨巧、很风光的美事?”
关、林二位互相直递眼色,还是林公公翘着兰花指戳向狄景辉的鼻子:“呸!你少在此皇家禁地诳言乱语!曼德拉草和仙茅我们都听说过,可那是西域的奇珍,连宫中都是只闻其名,从未一见的东西,你又有什么本事弄到手?”狄景辉把两手一摊:“这……某不是刚从那里流放回来嘛,虽然吃了点苦头,可也长了些难得的见识,认识了不少大食和天竺的药贩,如果不是狄某人当时落魄,身无分文,早就把这些宝贝带来献给公公们了!”
关公公率先反应过来,劈头便斥:“说了半天你也压跟没有什么曼德拉草和仙茅啊?无凭无据谁知道你是不是在信口开河?”狄景辉耸耸肩:“不相信就算了。”林公公道:“你要是能拿出东西来,我们就信!”“好!”狄景辉紧接着道:“不过我有话在先,弄来了算我有功,弄不来也不算为过,如何?”“可以。”
见两个太监已经被自己牵着鼻子走,狄景辉收拾起簿册,又不失时机地凑到二人跟前,压低声音道:“今日狄某来得匆忙,没带什么礼物孝敬二位,不过我这里有个延年益寿的好方子,倒是可以说于公公们听。我知道此类方子都要经尚药局试用后才能奉上,所以……二位公公或可率先一试,真的很灵验呐。”
大约刻把钟后,狄景辉揣着几本簿册姗姗而去。关、林二位公公望着他的背影尚在发愣,从弋地的绛紫色垂帘后慢慢踱出一个瘦小的身影。两个太监一见此人,都立即从桌案后蹦起身来,抢步上前行礼:“段公公!”
内给事段沧海的身材矮小枯干,一张脸倒水皮光滑:“罢了。”他随意地挥了挥手:“怎么样?这狄景辉还是个人物吧?”“是,是,不太好对付。”关、林二人有些尴尬。林公公大着胆子道:“不过还算懂事,献了个延年益寿的秘方。”说着,他双手捧上刚才由狄景辉口授,二人笔录的所谓秘方。
段沧海皱起眉头,细细阅读秘方,突然脸色骤变,随即又仰天大笑,直笑得眼角迸出泪花。关、林二人摸不着头脑,只好跟着嘿嘿傻笑。好不容易段沧海止住笑,摇着头叹息:“你们让这家伙给耍了!”“耍了?这……这秘方有问题?”段沧海沉下脸,咬牙切齿地道:“哼,你们仔细看这方子,什么以硫磺饲喂公鸡,喂满百日后杀之,食其肉。公鸡还必须单独喂养,这是什么?嗯?这分明是春药!让宦官试春药,哈哈哈,这狄景辉够毒!”
“什么?”关、林二人恍然大悟,顿时也气得七窍生烟,跺着脚尖叫起来:“段公公,他竟敢如此欺辱我等,我、我们绝不能放过他!……”“行了!”段沧海从牙齿缝里吸气,低声道:“其实他也没错,你们把这方子献给张少卿,还真能讨个好。不过自己就别试了!”关、林二人兀自气得脸孔煞白:“可是、可是段公公,难道就白白放过这厮?”
段沧海沉吟着道:“狄景辉献方本来没错,你们就哑巴吃黄连吧。哼,看来这厮名不虚传,果真是胆大包天之徒,不过他倒也有些风趣,而且头脑活络、敏捷……”他抬起头来,吩咐关、林二人:“此事今后不必再提。你们替我送份请柬给狄景辉,三天后我要在这里宴请他。”
又一连消失了好几天的沈槐,这天傍晚再次出现在沈珺的小院中。这回他没有带来千牛卫,而是意气风发、情绪高涨地独自来到沈珺面前,让她一时有些彷徨。自从陇右道回来之后,沈槐的表现就始终起伏不定、每每出人意料,令她要费尽心力地去适应。到了今天,即使她再能够忍耐,愿意为他付出一切,也感觉多少有些力不从心了。
但不管怎样,如今沈槐难得回来吃一次晚饭,沈珺还是振作起精神,为他下厨准备饭菜。她的心中亦喜亦忧,还有份自那个深夜以来越变越深的恐惧,让她老是走神。沈槐却莫名地兴奋着,在厨房出出进进,一个劲地埋怨沈珺手脚太慢,这下沈珺更是慌张无措,等好不容易摆上一桌的酒菜,还未举箸,她已毫无胃口、筋疲力尽了。
沈槐就好像没有看到沈珺灰白的脸色和哀怨的神情,也许是看到了也装作没看到吧。今夜他有太重要的事情要谈,关系到他个人的前途命运、生死存亡,已无暇兼顾其他了。他抄起酒斛满斟了两杯,高高地端到眼前,满面春风地道:“阿珺啊,你我二人许久都没好好在一起吃顿饭了,来,来,今天咱们一定要痛痛快快地喝上几杯!”
沈珺勉强咋了口酒,凝视着烛火跳动后沈槐的脸,她的眼前有些模糊:“哥,你这段时间老不在家,我也好些天不吃晚饭了……”沈槐一愣,拼命咽下口唾沫,强笑道:“啊,是我太忙了,对不住啊,阿珺,来,这杯酒就算我给你赔不是!”说着仰脖干杯,沈珺也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苍白的脸上随即泛起浅浅的红晕。搁下酒杯,她对着沈槐凄然一笑,这平日少见的动人姿色让沈槐的心也不觉一荡,随之便有只手狠狠地揪在心尖,直痛得他倒抽了口凉气……沈槐咬紧牙关,不能再拖了,再拖恐怕自己也会失去勇气,无毒不丈夫,还是速战速决吧!
清了清嗓子,沈槐故作姿态地道:“阿珺啊,我今天这么高兴是有原因的,你知道吗?咱们家有双喜临门!”“双喜临门?”“是啊!”沈槐抬高声音:“而且还是你我二人,一人一件喜事。阿珺,你想先知道哪一件?”
沈珺抬起迷茫的双眸:“我也有喜事?”湿润的目光轻轻拂过沈槐红彤彤的面颊,随即又低垂了眼睑:“哥,还是先说你的吧。”果然不出所料,沈槐心中暗叹,但这最后的挣扎也如流星般转瞬即逝,他终于下定决心,用得意而略显轻浮的语气道:“阿珺,我交上桃花运了。”沈珺全身一颤,沈槐视而不见,在心中演习了很多遍的话语终如野马脱缰而出:“阿珺,你一定还记得那位周靖媛小姐吧?就是狄大人请我们一起逛花朝节那次见的小姐。阿珺,其实那回你也看出来了,这周小姐对我十分有意,只是我顾忌她的贵媛身份,总觉得这种千金大小姐不好相处,就没有很理睬。原以为她受了冷落,定然很快就会打消主意。可谁知这周小姐还别有一份痴情,竟然对我念念不忘……前些天周大人出了意外,死在皇家的塞宝大会上,狄大人让我去周家代为安抚。结果,呃,这靖媛小姐悲痛之下,竟把我当作最亲近的人,那份哀楚的真情着实、着实让人不忍拒绝。我于是就去周府多走动了几次,帮着靖媛小姐舒散悲痛,也给她出出主意帮些忙。这么一来二去的,我自己也未曾料想,心里渐渐地也放不下她了……”他的声音突然低下去,居然还带上点腼腆之韵,然而此刻在沈珺听来,却无异于一个又一个晴天霹雳,劈得她肝胆俱裂,已不知身在何处。
沈槐还在说着:“那周大人死后,这靖媛小姐独自一人、无依无靠,真真惹人怜爱。我在周府的时候,她对我的几次表白、一番痴情也实在让我感动。我左思右想,几番犹豫之后,还是决定要——要向她求亲。”
“啪哒”,沈珺手边的酒杯被她碰落到地上,砸得粉碎。她却浑然不觉,只是直勾勾地盯着沈槐,嘴唇哆嗦着说不出半个字。沈槐反冲她腆颜一笑,亲亲热热地吐出更无情的言辞:“你看我这些天如此忙碌,其实就是在操办相关的事情。咳,家里没有长辈亲戚,什么事都亲力亲为,也真让我犯愁。好在狄大人对此事倒很赞成,还为我做主行了下达纳采、问名和纳吉的礼节,这桩婚事总算是定下来了。当然周小姐新近丧父,不能即行婚仪,还需拖上些时日再择良辰……”他看了看沈珺纸般雪白的脸,意犹未尽地加上一句:“靖媛不是拘泥于俗礼的女子,她已对我表示从此要常来常往,不仅我要时常去周府陪她,她也愿意来我家中走动走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