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蒙蒙亮,沈珺就醒了。睁开眼,看着窗纸上透进的朦胧晨光,短暂的片刻她不知身在何处,又似乎回到了好多年前。那时她还是个十多岁的少女,每天最快乐的时光就是这初醒的刹那,没完没了的家务和打骂都尚未开始,阿珺躲在这难得的须臾清静中,悄悄地怀抱最天真的憧憬,幻想着就在某一个清晨,她心爱的岚哥哥从军中回来,犹如天神降临般出现在自己面前。阿珺这样盼望了一年又一年,从七岁盼到二十五岁,岁月在等待中匆匆流过,偶尔,她也真的能等到那惊鸿一瞥,可到头来,却什么都没有给她留下……
后院的响动把沈珺从冥想中唤回,犹如惊弓之鸟一般,她从床上直跳起来:“李先生,李先生……”无人应答她怯怯的呼喊。沈珺移身下床,穿外衣时手止不住地发抖,这所曾经是家的宅院再不能让她感到安全,她情不自禁地抬高声音:“李先生,你在哪里?”
“阿珺,到后院来,我在这里!”李元芳的声音隔着屋子传来,沈珺惊喜地喊:“哦,李先生,我来了。”她几乎跑着绕过堂屋,却被眼前的情景怔住了。只见沈庭放卧室前的泥地上,横七竖八摊了好几堆书籍,李元芳正搬着一摞书从屋内出来,头也不抬地招呼道:“阿珺,家里还有旧的衣服布单吗?取来裹书。”
沈珺向前紧走几步:“李先生,你在干什么呀?为什么把地窖里的书都搬出来?”李元芳放下书,抬手抹了把满额的汗水:“嗯,亏得你家的地窖很隐蔽,家里来了那么多拨贼,居然都没发现。上回大家走得太仓促,这些典籍没来得及取走,我想这次还是一块都带去洛阳吧。”“哦……”沈珺还是不太明白他的意思,正想追问,李元芳一扭头又钻回地窖:“里面还有最后一样东西,等我取来。”
风再起,地上的书页被吹得哗啦啦翻动。沈珺不知所措地呆站着,直到李元芳又抱出一卷毯子,刷地摊开在她面前的地上,左右端详着问:“这毯子倒蛮漂亮的,看上去挺值钱。阿珺,这是你家的东西吗?我依稀记得上次你说不是的?”沈珺蹲到毯子前,蹙起眉尖没有吭声。
李元芳瞥了她一眼:“阿珺,这毯子恐怕就是那些赌徒要找寻的财物之一吧?”沈珺茫然点头,又纳闷地自言自语:“奇怪,这毯子真的和何大娘拿回来的一模一样?这是怎么回事呢?”“嗯,你在嘟囔什么?”李元芳忙着整理满地的典籍,随口吩咐:“阿珺,去找些旧布匹来,把书籍和这毯子都裹起来,既容易搬运也不至于太惹眼……”
沈珺依旧不动,李元芳这才注意到她的异样,温言道:“怎么了阿珺?”“李先生,”沈珺抬起莹润的双眸:“你要把这些书运去哪里?”“当然是去洛阳。”“洛阳?”“嗯,还有你,阿珺,我要把你一起带回洛阳的。”
“我?回洛阳?为什么……”现在似乎已没什么能令沈珺震惊了,她只是木木地瞪着李元芳,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李元芳走到她面前,用尽量和缓的语气解释:“阿珺,西域不是人人都可以去的,你根本就没有能力在那里生存。因此,我才决定要阻止你去。”“你决定?阻止我去?”沈珺喃喃重复:“可梅先生怎么办?他不会生气吗?生我哥的气?”“不会。”李元芳平静地道:“梅迎春已经打消了迎娶你的念头。我身上有封书信,就是他亲笔写给沈槐的,诚恳表示他思之再三,不愿让你受远离家乡之苦,决定放弃原来的结亲之意。”
沈珺终于惊骇了,她猛然瞪大眼睛:“李先生!我、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是说——梅先生他反悔了?他、他也不想要我了?”李元芳皱了皱眉,狠下心道:“没错,他反悔了。并且,还是我促使他反悔的。”“……你?”李元芳继续道:“阿珺,西域之险恶绝非你所能想象,在我看来,你若是去了那里……大概活不过一年,所以我决不会让你去的。”沈珺愣了半晌,终苦苦一笑:“阿珺就是样东西,也不能让你们这样扔来丢去吧!”她转身就走,李元芳忙唤:“阿珺,此中内情再容我慢慢给你解释,你会明白的……”“李先生,你不用再解释了。”沈珺打断他,哀怨的神色完全被悲愤取代:“阿珺明白你是一片好心,自去年除夕在这里相遇,你就一直在替阿珺打算,阿珺感激不尽。可是这一次,阿珺绝对不愿再回洛阳,既然梅先生不要我,天下之大,从此便没有阿珺的容身之处。大不了,大不了,我就一死了之,再不劳大家替我操心了!”
“阿珺,恐怕这由不得你。”他的声音中不带一点感情,沈珺不可思议地望着那张严峻的面孔:“李先生,你……我与你有什么关系?咱们只不过是、是第二次见面,为什么你要事事处处摆布我?”李元芳冷笑一声:“摆布你?阿珺,我一点儿都不想摆布你,但我更不想你死!”沈珺闭起眼睛,不让泪水夺眶而出,耳边他的声音似远且近,是那样不真实。“阿珺,关于生死,我自认还有资格说上几句。死,真的太容易了……”
李元芳的声音颤抖起来,沈珺睁开眼睛,他却避开她的目光,盯着地面说话:“死得不明不白是最没意思的事……阿珺,请你信我这一次,断断不要轻言生死。”泪珠滚下沈珺的面颊:“可是李先生,昨夜我都告诉你了,岚哥哥就是阿珺的命,没有了他,我想不出还能怎么活……”李元芳摇摇头:“这些都等回到洛阳以后再说,好不好?留在此地,我如何回答你的问题?”他环顾四周,略带怅惘地道:“阿珺,你觉不觉得此时此景,和今年元旦你我在这里谈话十分相似?我刚才一阵恍惚,真好像旧日再现,又仿佛我兜了个大大的圈子,重新回到原地……”后面的话他没有说下去,但是沈珺已然会意:物是人非,九个月的时间里,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他和她都大不一样了。
“好吧,那就这么定了。”李元芳果断地下了结论:“事不宜迟,咱们赶紧把这些书籍和毯子包裹好,就用我骑来的马匹驮着,你我步行穿过荒原,等上了官道再找马车,这样还是赶得及在今天傍晚前渡过黄河。上回让你去洛阳,我没能亲自相送,正好,这次补上。”
沈珺还在愣神,李元芳又招呼一遍:“阿珺,听见了没有?去找布啊。”“哦!”沈珺如梦方醒,顺从地微笑:“李先生,我真是从来做不了自己的主……嗯,我这就去找,你稍等片刻。”不等李元芳的回答,她便低头朝前院而去。这下轮到李元芳发愣了,他对着沈珺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才低头轻抚手中的典籍。发黄的书页在他的手掌下发出轻微的脆响,欲语还休,仿佛要对他讲述一段久远的往事,当手指划过空空的铜扣时,他的心控制不住地抽紧,双手也开始颤抖,正在失神之际,身旁响起沈珺的惊呼:“呀,李先生,你、你的手怎么了?”
李元芳闻声抬头:“唔?阿珺,什么怎么了?”沈珺抢步过来,一把握住他的手:“上回你在我家时,手上就有这大块的青紫?怎么这会儿还有?”李元芳看看自己虎口的青印:“哦,没事,我自己按的,是治病的土法子。”他冲沈珺淡然一笑:“正要告诉你,阿珺,我在塞外打仗时受了点伤,所以沈槐才会以为我死了。如今我虽然没死,伤还没大好,不巧药又吃光了……所以,从现在到洛阳这几天的路途上,说不好还得麻烦你多照应。”
“原来是这样。”沈珺小心地抚了抚李元芳的手,脸上的愁云头一次淡去,眼里也闪出光彩:“嗯,我会的。”只要有机会给予关爱,其实阿珺是最不吝啬的。“好,呃……布呢?”李元芳皱起眉头发问。沈珺叹口气:“家里都给掏空了,什么都没剩下。”“哦,也是,昨天你的床上就连被褥都没有。”李元芳东张西望了一番,笑道:“那就把我的随身包袱取来,我那几件旧衣服应该够用了。”
“好。”沈珺答应着,又踌躇道:“李先生,我爹爹的坟怎么办?”李元芳的脸色阴沉下来:“我去搬两块大石头在坟上,暂且如此吧。今后怎么处置,必须要沈槐自己来决定,你我不能代庖。”
洛阳城西的京兆府衙门前,有两棵参天的古杨。玄秋九月,古杨阔大的树叶早已调尽,光秃秃的枝条顶端,栖息着大群的乌鸦,时不时振翅凌空,在京兆府顶上盘旋聒噪。这京兆府也算是管理着整个洛阳城的官署,奈何位于天子脚下,皇城内外的那些中枢衙门,个个俯瞰大周四海,哪个不压着京兆府好几头;皇亲国戚、宰相大员满街走,哪个又会把京兆府放在眼里。因此京兆府的规模小而精悍,长官京兆尹的作风务实而低调,碰上什么棘手的疑难杂案,首先想到的,自然是请教大理寺的示下。
这天清晨,有一驾小小的乌蓬马车,毫不声张地自大理寺的边门而出,穿过洛阳城的大街小巷,来到京兆府的后门外。从车上下来两人,前面那人五十开外,虽身着便服却官气十足,昂首阔步便朝门里走;后面那人身罩披风,看不清面貌,木偶似地被前面之人牵着,亦步亦趋地跟了进去。
京兆尹早已候在门内,一见到前面之人立即躬身:“曾大人,下官在此恭候多时了。”曾泰抬手示意,脚步不停地继续朝内走,一边问:“尸首在何处?”“就在后院,您这就去吗?”“嗯,现在就去。”曾泰转头看了看跟在后面的人:“摘下风帽吧,此地没有外人。”
杨霖颤巍巍摘下风帽,露出一张木讷彷徨的面孔,双眼里则是漫溢的恐慌。曾泰正色道:“杨霖,本官今天带你来,是特为让你认尸的。不过我有言在先,那老妇人死了有些时日,虽说在水中泡着减缓了腐败的速度,现在的模样也是十分可怕的,你做好准备吧。”“认尸……认尸?”杨霖似乎刚刚领会了曾泰的意思,突然全身颤抖:“我娘,我娘……不,不会的,不会的。”他一边喃喃自语,一边不辨方向地往前疾走。曾泰叹了口气:“唉,走这边!”
穿过正堂前的院子时,杨霖神魂俱散、心乱如麻,并未发现曾泰向堂内拱了拱手。直到二人拐向后院,狄仁杰才缓步走到正堂门口,默默注视着那两个背影。自八月一日会试之后,短短的一个多月,他的形容又苍老了许多,尤其是那双一直以来都清明透亮、不似古稀老者的眼睛,最近这些天来也变得雾霭沉沉,其中的沧桑和失落令人见之伤怀。
狄仁杰并未等待很久,片刻之后,从后院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娘!”,凛然划破京兆府内的肃静。狄仁杰站在堂前轻捋长须,不禁喟然叹息,世事无常,这人间的悲欢离合看得太多太久,到底也感到有些厌倦了。
又过了一会儿,曾泰和杨霖重新出现。那杨霖涕泪交流、脚步蹒跚,被曾泰一路拉扯着才勉强走到正堂前。曾泰对狄仁杰拱了拱手:“恩师,他已经认出,那尸体就是何氏无疑。”“嗯。”狄仁杰点点头:“去堂内说话吧。”
进入正堂,京兆尹亲自关门退出。狄仁杰落座,抿了口茶,示意曾泰:“让他也坐下吧。”“是。”曾泰推着杨霖到椅子前按他坐下,杨霖依旧低头嚎啕。曾泰正想喝止,狄仁杰好似看穿了他的心思,慢悠悠地道:“人之常情嘛,他想哭就让他哭吧……曾泰啊,你先把发现尸体的经过对他说一说。”
何淑贞的尸体是在离洛阳城几十里外的永安县被发现的。当时她的尸体在洛水之上载沉载浮,最后陷绊在河岸边的芦苇丛中,被打鱼的渔夫发现后上报至永安县衙。永安县令好一番察查后,发现本县并无人识得这老妇人,便推测尸体是经洛水由外县漂至当地的。溯水向西,上游就是洛阳城。如此永安县便派了衙役,将尸体一路送回洛阳,随后又经洛阳县令、京兆府等数级上报。因曾泰早在京兆尹打过招呼,要寻找一名何姓老妇,京兆尹这才将此事亲自报到了大理寺卿曾泰的案头。
曾泰讲完,狄仁杰声音低沉地补充道:“从尸体漂流的距离看,投尸的日期至少在一个月之前。因时令入秋,天气寒冷,尸身浸泡在水中又减缓了腐败的速度,所以过了这么久还能依稀看出生前的模样。否则,恐怕杨霖你今日所见母亲的遗容,就更为不堪了。”顿了顿,他又感慨道:“杨霖啊,经仵作查实,何氏乃被勒窒息而死。孝为天下先,你一个读书人,竟让含辛茹苦养大自己的老母亲如此惨死,你于心何安呐!”
狄仁杰的话音不高,却似利刃刺穿杨霖的心肺,他高声悲号起来:“娘,娘!是儿子害了您啊!是我该死,我该死啊!”杨霖一边痛哭,一边还用拳头“咚咚”地猛砸脑袋。狄仁杰向曾泰瞥了一眼,曾泰会意,严厉地申斥道:“杨霖,自从你在会试上晕倒后醒来至今,我对你多番盘问事情始末,你始终推托,坚称要找到母亲后方肯坦白。今天你的母亲倒是找到了,只可惜你与她已天人永隔。事到如今,杨霖,难道你就没有半点悔悟吗?”
杨霖嘶声喊道:“悔!我好悔啊!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我母亲、我母亲就是被我所害的啊,我是忤逆不孝!我是十恶不赦啊!……”曾泰打断他:“杨霖,你口口声声你母亲为你所害,那么你现在就对狄大人和本官说一说,你母亲到底是怎么被你害死的?”
杨霖这才看见了狄仁杰,泪眼朦胧地问:“狄大人……您也在这里?”狄仁杰淡淡反问:“是啊,怎么?你不想见到我?”“哦,不、不是……”杨霖垂下脑袋,曾泰拍案而起:“杨霖!你知不知道?你不仅害死了你的娘,你也差点害死了你自己!如果不是狄大人预先设计将你救下,恐怕今天你与你娘就不是在这京兆府,而是在黄泉地府会面了!”“我?设计救下?……”杨霖瞠目结舌地说不出话来。
曾泰气鼓鼓地解释道:“杨霖,正是狄大人命人在你的茶水中投药,你才会在会试现场晕倒,类似死状被送入大理寺。狄大人煞费苦心,只不过想让你摆脱小人的掌控,以免你死于非命啊!可你呢?你自苏醒之后,仍然不思悔改,对本官的盘问置之不理,一味迁延时机,终至今日之局面!”
杨霖瞪大血红的双眼:“狄、狄大人,您早知道了?”狄仁杰悠悠地叹息一声:“杨霖,你说说,我再听听看,我是不是都知道了。”杨霖低头不语。堂中一片沉默,少顷,他站起身来,对狄仁杰躬身道:“狄大人,杨霖有罪,罪不容诛,但杨霖也有冤!过去整整一月隐忍不言,只是担心殃及母亲,可是现在……现在……”他又痛哭得说不下去了。
狄仁杰待杨霖哭声稍落,方道:“杨霖,从刚才所述发现尸体的经过看,你的母亲何氏早在一个多月前就已经死了,也就是说会试后的两、三天内她就被害了。”“啊?”杨霖捶胸顿足,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好狠毒,好狠毒啊!”他翻身跪倒,对狄仁杰磕头及地:“狄大人,杨霖的母亲已惨遭毒手,杨霖再无半点顾虑,此刻就将所知所犯的一切经过对大人和盘托出!还求狄大人能替我娘伸冤!”
“嗯。”狄仁杰微微颌首,直觉告诉他,今天他将会从杨霖的口中听到许多惊人的真相,许多他期待已久想要了解的事情,但也就是此刻,他的心中却涌起巨大的恐惧,几乎不敢去听杨霖的坦白……正当他陷入些微的迷茫和恍惚时,杨霖开始诉说了。
到了现在,杨霖再也无所保留,憋了太久的话语终于找到出口,于是他从头讲起。本是一介书生的他,与母亲何氏相依为命,虽从小颠沛流离、生活困苦,但不论多么艰难,母亲总竭尽所能送他去读书求学。杨霖也没有辜负娘的期望,刻苦攻读学业精进,在兰州的书院中也算出类拔萃,如果不是因为自小体弱,误了几次赶考,也许杨霖早几年就蟾宫折桂了。当然他年纪尚不过三十出头,杨霖对自己很有信心,求取功名只是早晚的问题。然而,这一切却在圣历二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