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堂终于醒了点酒,十分失望,两眼混浊地望着阿四,“你不是重光,你是阿四?阿四也不认我了,我的儿子都怨我,阿四,你听我说!”
“哎哟,老爷,我得先去趟茅房!”阿四捂着肚子奔茅房方向跑去。
跑了好远,阿四一回头,见李玉堂还傻愣愣地立在哪儿,望着自己,只好无奈地钻进茅房。他忍着等了一会儿,这才从茅房回来。
看了看通往书房的路,心里很不踏实,正要回去,忽见曹氏和几个小厮扶着醉熏熏的李玉堂出来,劝说他回房休息,李玉堂手里还拎着一瓶酒,谁要也不撒手,嘴里断断续续地念叨,“重光,重光!我的儿啊!”
“越老越离不开儿子,一会儿不见就这么嚷,重光上茅房了!”曹氏无奈地笑,转弯指挥着人抬着李玉堂朝着卧室走去。
阿四眨眨眼,转身直奔书房。
书房的密室里。
一根火柴划亮,李重光的遗像赫然在眼前,阿四愣愣地看着,直到火柴烧手,这才急忙点燃一支小蜡烛,笼着光开始翻找印章。他翻了一阵,终于在书桌深处一个锦盒中找到,连忙将印章揣在怀中,吹灭蜡烛,正要出去,忽听门外有动静,紧接着有灯光——有人进来!
阿四大惊,惶急中钻进供着李重光遗像的供桌下。
灯光进来,透过桌披,阿四看见李玉堂的脚,暗自叫苦。
李玉堂把灯放好,取出香烛供品,又拿出刚才那瓶酒,斟满一杯捧到遗像前,黯然道:“重光啊,爹对不起你,把你的生日都忘了,老太太今儿高兴,赏了好酒,我给你带了一瓶,你尝尝。”
他的声音哽咽,苍老中满是悲怆、凄苦,阿四不禁为之动容。
半晌,李玉堂清清嗓子道:“我大概这辈子也学不会做个好爹,先前你怨我,如今阿四也怨我,哦,阿四你还记得吧?就是那个车夫,如今他是你!老太太很疼他,跟疼你一样,过去我不理解你,眼里只有李家这点事,千方百计地阻拦你革命,弄得父子离心,爹后悔哇!如今我也革了命,算是父承子业,也不知道能不能弥补一点以前欠你的。”
阿四暗吃一惊。
又停了半晌,李玉堂叹了口气,“儿啊,你如今已登仙界,想来不会再怨你爹。爹想求你件事,爹心里也只有此事最牵肠挂肚,你若天上有知,请保佑阿四和舒云这俩孩子!”
阿四心猛地一跳,支愣着耳朵听着。
“我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他们是无辜的,为李家,为革命,卷进这些事里,我也对不住他们,可没法子,眼下还不能放他们走,尤其阿四,是个重情义的好孩子,爹为留他,竟使出下三滥的办法,难怪他恨我!他不知道,就算他跑了,我也不会把阿纯怎么样,不然我还是个人吗!他太老实了,被我欺负了!重光,我今天在你灵前起誓,阿四就是我亲儿子,就是你,你爹只要有口气,就要保他和舒云平安!你在天上看着,有什么危险,都冲爹来!一定要保佑阿四!保佑舒云!”
李玉堂泣不成声。
桌子下面,阿四五内俱焚,眼泪爬了一脸。
许久无声,阿四悄悄掀开桌披一角,见李玉堂靠在椅子上,沉沉睡去,这才大着胆子,慢慢爬到门口。
他回头看一眼李玉堂,恋恋不舍溜了出去。
回到房间,区舒云连忙关上门,迫不及待地问道:“怎么样?”
阿四从怀里掏出拳头,摊开,李玉堂的印章正在手心。
区舒云大喜,“真有你的!我都吓死了!”
阿四没说话,傻愣愣地坐下,倒了碗茶,捧着出神,却忘了喝。
区舒云沉浸在兴奋中,没注意他的异样,“今晚不睡了,明儿一大早出发,酒席上我当着老太太把话垫下了……要抢早市上最新鲜的茉莉,天不亮就得到!怎么样?我机灵吧?”
“那当然。”阿四心不在焉地回答。
夜深了,阿四还在灯下发愣,区舒云一边整理包裹一边催促,“发什么愣?还不赶紧收拾东西!”
阿四机械地摇头,“我没东西。里里外外都是老爷给的。我一个穷拉车的,赤条条来,赤条条去。”
区舒云一听话音不对,站起身来,奇怪地看他,“怎么着,又念起老爷的好了,又舍不得了?别忘了阿纯!”
阿四愣了愣,“你说,我要自己跑了,老爷真会害阿纯?我看他不是那种人。”
区舒云何等聪明,知道阿四心又活动了,连忙抛出一句,“那你试试呗,老爷是好人,不能辜负,阿纯不过是女人,女人如衣服,大不了再换一件。”
阿四一听这话,神色立即变了,区舒云知道正中七寸,低头暗自一笑。
天刚蒙蒙亮,鸡叫声此起彼伏,一辆马车从李家侧门出来,车上坐着借口要去买花的区舒云和阿四。
赶车的阿毛不解,“二少奶奶想要什么花,管家一放话,哪个花圃不抢着送来?何苦大清早受这份累。”
区舒云哼了一声,“俗东西,要的就是这份快活,这份雅致,送来的,有什么味道?你嫌受累,一会儿赏你两吊钱,包你精神!”
阿毛果然精神了,“谢二少奶奶!”
阿四嘟囔,“他倒是挣了你两吊钱,可回去免不了一顿打,闹不好连差事都丢了。唉,咱们这一跑,不知道会连累多少人。”
区舒云狠瞪他一眼,“少啰嗦,跟个娘们儿似的。”
两人果真先去买了一大捧茉莉花,区舒云抱在怀里,轻声指挥阿四,“前面右拐是个小巷,穿过小巷就有黄包车。”
“你先去,小巷口等我;我看阿毛在哪儿,别让他跟上来。”
“也好。”区舒云点头,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回头,“印章带好了?”
阿四伸手入怀,点点头。
目送她拐进小巷,阿四踩上街边一块石头,远远望见阿毛坐在车辕上抽水烟。阿四从石头上下来,往小巷方向走了几步,却停下脚步,徘徊起来。
他摊开手掌,印章已被攥出汗水。
昨夜,供桌下面,他也是这样死死攥着印章。
李玉堂的话又在耳边回响:“他太老实了!被我欺负了!”“阿四就是我亲儿子,就是你!”“你爹只要有口气,就要保他和舒云平安!你在天上看着,有什么危险,都冲爹来!”
阿四缓缓地握紧了手。
区舒云焦急地等待着,终于,阿四的身影出现在了小巷口,他看上去有些心事重重,区舒云没多想,催促道:“还不快点,来不及了!”
她话音刚落,愣了。
阿四身后,出现了笑眯眯的阿毛。阿毛抢步上前,笑道:“这么多花!二少奶奶快交给我!”
阿四轻声道:“时候不早了,赶紧回去吧。”
电光火石间,区舒云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她猛地将一大捧花呼啦砸在阿毛身上,阿毛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区舒云撒腿就跑,阿四早有防备,奋力追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