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霁从蹲着的角落站起身,警觉地听了听门外的声音。
不远的地方还能听见呼喝声,但一下子,那声音又消失不见了。
陈霁原地转了一圈,有些拿不定主意是该出去还是留下。
窗外的月光朦朦胧胧,照得人心都软弱起来。
陈霁走近病床,静静地看着那个只有微弱呼吸的年轻女人,她鬼使神差地低下头,悄声问那女人,“……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
那女人没有出声。
“姐姐!”
外头忽然炸响的猛烈呼喊吓了陈霁一跳,她骤然挺起身,动作太大,竟然带下床头柜上的瓶瓶罐罐,一连串的声响在安静的夜里显得空旷而惊惧,陈霁背脊发麻,在房门被推开之前,她果断掀开年轻女人的被子,将自己藏了进去。
“砰!”房门被推开,叶九阴沉着脸出现在门口,在他身后,是紧紧跟着的青狐和叶三十五。
叶九只在床铺上扫了一眼,便摇头道:“不是我姐姐!”
青狐暗中扫了遍房间各个角落,压低声说道:“你连你姐姐的名字都不知道,这样找下去何时是个尽头?别忘了,楼下早已围满了人,再等一会儿,咱们连退路都没有。”
“我不管!找不到我姐姐,大家都要陪葬!”叶九俯身摸上床上女人的脸,黯然道:“我姐姐……是不是也变成了这样?”
叶三十五上前一步,苦涩道:“你还不明白吗?我们每个人最终都会变成这样!咒术用得越多,我们死得越快,你姐姐既然会被送到这里,那就只能说明她已经回天乏术了!”
“凭什么?我姐姐才二十九岁!她还没嫁人!还没生下孩子!”叶九的声音激烈执着,语气骇人。“她答应会给我生一个非常聪明的外甥!然后我会负责保护他!教他很多事!她怎么能消失?她不该消失!”
“下咒害人!这楼里的人哪个不该死?”青狐冷道:“可是追根究底,他们又哪一个该死?那些被你们害死的人呢?他们又该死吗?”
叶九气急,“你!”
“你们这些咒术师,哪一个敢说自己是清白的?叶三十五!包括你!”青狐冷冷看向身后面色灰白的叶三十五,“我们刚遇见的时候,你说你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于是你杀死了完全无辜的鬼婆婆,还有后来,你为了试探青青,也害死了一个平凡的流浪汉。关于你们咒术师,别怀疑,我从始至终都认为你们是罪有应得。”
叶九面色铁青,他捏紧拳头朝青狐挥去,却被叶三十五一把拦下,叶三十五捏住他的胳膊,沉声叹道:“难道不是吗?”
叶九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瞪住叶三十五。
“看看躺在这座塔里的这些人吧。”叶三十五僵着脸,通红的双目里凝聚着哀伤、绝望和一种异样的渴望,“你难道还不明白吗?叶九,你虽然小,但是你无论是资质还是才智,都比我聪明,我们一直引以为傲的家族已经陷入一场可怕的死循环,我们的年轻人为了维持家族的繁衍与荣耀,一个个从小接受训练,成年后被送出去完成本不该由他们面对的任务,然后承受远远超出他们承受范围外的反噬,渐渐的,他们会发现,他们正在失去他们短暂的甚至还来不及感受的健康、快乐、宁静和感情,最终,他们一个个被送回到这座塔内,以最可怕的方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我们的孩子,他们还来不及长大就已经死亡,这样的一个家族,他有什么未来可言?”
“我们从小被教导以杀人谋财,从而谋生,师父们告诉我们,咒术在,咒术师便在,咒术一旦消失,我们咒术师也会消失,”叶九厉声反驳道:“咒术的存在就是为了伤人,如果不延续下去,我们这一族又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青狐怒斥,“荒谬!以伤人寻找存在感,你们这是仗着有些能耐而肆意无知!”
“你这个外人懂什么?”叶九倔强地摇头,“我不管你怎么想怎么看,我只想找到我姐姐!我只要完成我该完成的使命就行了!”
叶三十五冷笑一声,“你连你姐姐的名字都不知道!你上哪去找她?”
叶九怔住。
叶三十五的表情很奇怪,看起来很哀伤,却又表达出十足的愤怒,那愤怒像冰,又像火,“你知道什么是名字吗?你知道为什么我们每个人生下来就该有一个名字吗?你知道为什么我们凭借名字就可以杀人吗?”
“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名字,名字就是我,人人喊我们的名字,不管是愤怒地、喜欢地、敬仰地、鄙视地等等等等!名字因为呼唤而凝聚力量,因为凝聚力量而产生感情!当你喊出你喜欢的人的名字时,你的爱慕就会成为一种力量,同样,当你喊出你厌恶的人的名字时,你的憎恨也会成为一种力量,当这些力量积少成多到一定数量时,被呼唤的人就能感受到这种情感!可是叶九,你长这么大,有人喊过你的名字吗?你敢把你的名字告诉别人吗?你不敢!因为你害怕!你像这个家族里的每一个人一样不敢把名字说出去,尤其不敢告诉咒术师,即使你是弟弟,你姐姐也不敢把名字告诉你不是吗?”叶三十五顿了一下,忽然笑了,“那么你告诉我,你姐姐知道你的名字吗?”
“闭嘴!”叶九怒吼,“不是这样的!”
纷乱的脚步声忽然从这座塔的各个角落响起,像潮水般席卷而来。
房间里剑拔弩张的三个人集体没了声音,半晌后,叶三十五苦笑道:“看来他们忍不住了。”
长廊上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呼,青狐对这声音十分满意,因为就在今晚早些时候,他乍然见到隐藏在这座塔里的秘密时,也是这个反应。
砰砰砰,越来越多的房门被推开,人们难以置信的声音里夹杂着惊惧、绝望和愤怒。
但是没有人怀疑。
身为咒术师,大抵从来没有幻想过自己的好结局。
有人认出了自己的家人、朋友、爱人,于是不知是哪个脆弱的灵魂哭出了第一声,低沉压抑的哭泣开始弥漫在整座塔里。
青狐恍惚觉得,他听到的不是哭泣,而是一种挣扎。
垂死挣扎。
看似勇敢,真相却是恐惧。
人们的身体在明亮的长廊里拥挤呼喝,倒影在房间的墙上,勾勒出黑暗的舞动的轮廓。
无数扭曲狰狞的面孔中忽然爆发出一声尖利的嘶吼,“都是咒器的错!如果我们有咒器,这一切都会改变!”
“咒器!咒器在哪里?”
“为什么我们没有咒器!”
“如果有咒器就好了!”
“都是咒器的错!”
“抓住咒器!”
越来越多的声音加入进来,人们像溺水的将亡者,你推我挤,喷发出最后一丝怒吼。
“果然是你们!”白发的叶八挤出人群,怒气冲冲地瞪着青狐,“你们到底是谁?”
叶八的声音引来人潮的注目,无数人涌进房间,这窄小的空间立即被挤得水泄不通,青狐甚至发现窗外也探进了数颗脑袋。
插翅难飞。
叶八皱巴巴的老脸气得颤抖,“我要杀了你们!”
被恐惧冲昏脑袋的人群爆发出气势恢宏的响应,“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青狐在一片叫嚣声中忽然注意到床上的被子起了动静,先是一只手,接着是一个头,然后,陈霁钻了出来,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缓缓站起,她显得很平静,平静到低头审视了遍自己的衣服,淡然拉平衣摆上的一点褶皱。
月光照在她的身上,恍恍惚惚,缥缈地不像真人。
她的眼神扫过满室怔愣的众人,淡淡开口道:“你们不是找我吗?”
众人惊异。
叶三十五忍不住伸手去拉她,“青青……。”
青狐站在人群前方,仰头看她。
“你们不是找我吗?”陈霁又重复了一遍,她的眼在人群中扫了遍,清冷冷地笑,“我就是你们要找的咒器。”
叶八喃喃问道:“……你是谁?”
“我的名字你们都不认识,但是你们一定听说过这个名字——叶济申,他是我外公。”陈霁想了想,又补充道:“我是他唯一的传人。”
满室寂然。
不知过了多久,人群中有人讷讷地问了一声,“真的吗?”
疑问声像蜂虫振翅般,嗡嗡传开,不断有人带着难以置信的口气开口询问。
“这是真的吗?”
消失了几十年的咒器,真的回来了吗?
陈霁站在不高的床铺上,她的脑袋上方是一个没有亮灯的灯泡,玻璃折射出皎洁的月光,在陈霁脸上落下隐隐错错的光,这光是那么的阴郁,以至于连她说出口的话,都带上了点复仇后意义不明的快感,“我就是咒器,如果我的存在能够让你们好过,那么,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