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霁被叶八亲手送到八角宝楼的顶层房间,这里的房间没有门,只有一道透明的玻璃墙,在叶八离开前,她问她:“这里是我外公曾经住过的地方吗?”
叶八点点头,看着陈霁的眼里有着复杂难辨的光,“自从叶济申离开后,这里再没住过人,自然也没有改变一丝一毫。”
陈霁没有再追问什么,只是转身坐到房间中央的一张椅子上,低头沉思。
叶八与她也是无话可说,踟蹰了一会儿后,便拎着钥匙离开了。
整个寂静的顶层里只剩下陈霁一个人,她安安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直到腰部僵硬,这才缓慢站起身,沿着房内的家具摆设,一点一点地走动。
几乎整个顶层都被拿来开辟成卧室,所以这间房格外大,也显得格外简朴,房内有一张上了年月的红木床,墙边靠着一整排的书柜,窗边有一套书桌椅,此外,房内的家具仅剩下中央那张方方正正的椅子。
空旷地有些孤单。
陈霁在床上坐下,伸手在床褥上摸了一遍,不出意外地干净整洁,她俯身嗅了嗅,发现床上也没有霉味,她有些好奇地掀起最上层的被子,又在枕头上检查了一遍,却连一点头皮屑都没有发现。
她有些奇怪,这房间看似无人居住,却又透着股古怪的人气,就像贤惠的海螺姑娘日日流连般。
窗外的夜色早已深沉,上半夜的月光也已暗淡,陈霁很累,但是她不敢入睡,她还有一大堆问题没弄明白,在这样的处境中,糊涂就等于不自由,不自由就等于死。
叶八离开前替陈霁拧亮了房间里唯一一盏吊灯,吊灯的照明范围有限,房间外围的许多地方都是昏暗一片,根本看不清。
就是在这种看不清中,陈霁听到了若有似无的脚步声。
“青狐?”她小声询问,声音里充满狐疑。
那个脚步声越来越近,一重一轻的声响也逐渐清晰起来,在陈霁认识的人中,只有一个人会走出这样的声音。
那就是瘸腿的叶忘。
陈霁在床上坐直,隔着透明的玻璃墙,看向入口处的深色影子,“你果然来了。”
叶忘笑道:“你果然如我所想……或者说,你的勇敢已经超出你自己的预估了……青青。”
“首先,不要叫我青青,那不是你能叫的,”陈霁坐在床铺上,背后是暗红色的雕花床板,她的背挺得很直,“其次,我虽然被你算计了一次,但是不代表你一直能赢。”
叶忘笑道:“何出此言?我只是把你带到了这里,要上塔的是你,把自己暴露出来的也是你。”
“不,在我躲着的时候,我就想明白了。”陈霁一眨不眨地紧盯着玻璃墙上的身影,“你想要改变这个家族的命运,你首先要做的就是摧毁他们已有的精神信仰,你必须告诉他们,这一切都是错的,是不应该出现的,要做到这点,让他们恐惧是最有效的方法,因此,八角宝楼里的秘密是你必须公开的第一件事,可惜碍于你的身份,你不能直接来做,你缺少的,只是一个能把这座塔公开的理由,于是你把我带来,你笃定了我一定会进入这座塔,就像你笃定了我一定会来。”
“没有谁是能准确猜到另一个人的心思的,”叶忘淡笑,“我只不过是留着你的朋友,好让你的犹豫变成确定而已。”
陈霁冷笑,“我们三个进来了,恰巧碰上叶九,事情越闹越大,正中你的下怀,于是你毫不费力地把所有人引过来,制造了那局面。”
叶忘笑道:“可是没有人逼你站出来,也没有人逼你坦白你的身份。”
陈霁也笑,“叶忘,我问你,当你唤醒一批因现实而绝望的人后,倘若你还想控制他们,那么你该给他们什么?”
叶忘没有说话。
陈霁冷笑,“没错,就是希望。”
叶忘短促地笑了一声。
“你把他们带入绝境,前面是正在崩塌的山泥,后头是足以粉身碎骨的悬崖,无路可走,无路可退,人们因清醒而绝望,因绝望而丧失生存的意志,这个时候,只要有人站出来为他们指出活路,所有人都会迫不及待地跟上。”陈霁说道:“叶忘,你根本不是让我来帮你的,你只是需要我出现在这里,因为我的出现,本身就是希望!”
陈霁其实还是没有回答叶忘的问题——为什么要自己站出来,为什么要自己公布身份?
其实陈霁自己也解释不清在那个时刻,她为什么要从被子里钻出来,又是为什么要承认那个她唯恐避之不及的身份,她想,这就像一潭淤泥,她早已深陷其中,越挣扎下陷得越厉害,唯有平静下来,顺着淤泥的浮力,或许还能求一生机。
玻璃墙后的叶忘忽然低低叹一口气,“陈霁,你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
陈霁并不接受他的赞美,她很平静地问:“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叶忘笑道:“你还愿意和我合作?”
“虽然我不想承认,”陈霁冷笑,“但是我们确实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叶忘哈哈地笑开了,笑了半会儿,他说出一个字,“等。”
陈霁心领神会,“等叶一?”
“是。”叶忘承认,“等我父亲,和我弟弟。”
陈霁皱眉,半晌后无奈应道:“好吧。”
“谢谢。”叶忘的感谢听上去十分诚恳。
陈霁冷淡道:“各谋其利而已。”
那一晚,在叶忘离去后,陈霁睁眼直到天明,她没有告诉叶忘隅溪和贵桦的去向,所以她不认为叶一能这么快赶回来。
可是没想到两天后,叶一竟然真如叶忘所想,回来了。
那是陈霁第一次见到这个传说中的男人,他的年纪应该与她外婆差不多,可当陈霁透过晨光看到站在玻璃墙外的他时,竟恍惚以为自己看到了一个百岁老人。
“你就是陈霁?”叶一的声音很沉很稳,听上去像是正竭尽全力地压抑着什么,可转念一想,似乎又只是年纪所示,不足为奇。
陈霁彼时正坐在那张红色大床上慢慢编辫子,她穿着叶八送来的米白睡裙,两条茭白似的小腿荡在床沿,黑色的长发垂在身前,看上去就像一个刚过门的小新娘。
叶一初转过身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幅画面,他有些怔愣,随即脱口而出道:“你真像你外公。”
陈霁是没见过外公的,但是她知道,像他的人不应该是自己,“岳白比我更像。”
“那孩子我见过,确实像,像得让我吃惊。”叶一浑浊的眼紧紧盯着陈霁,脸上满是不可思议地惊喜与赞叹,“但是你不一样……有没有跟你说过,在你身上,我能看到叶济申的灵魂。”
“我在你身上也能看到我外公留下的印记,太深刻了,真叫人扎眼。”陈霁只是随口反刺,却不想竟在叶一衰老的脸上看到刹那的震惊。
叶一久久没有说话,他只是佝着背缓慢地踱到陈霁面前,与她一同坐在大红雕床的床沿,“这里还住得惯吗?”
陈霁觉得这问题问得有些滑稽,她注意到叶一的手正缓慢地抚上被褥,动作轻柔如抚摸爱人光滑的背脊。
没有人说话,直到叶一忽然俯身咳嗽,那咳声惊天动地,仿若要把所有的内脏一并咳出喉咙,陈霁听得心头直跳,不由自主便轻拍上他的背,帮他顺气,“你没事吧?”
“没、没事……。”叶一喘着气放开捂住嘴的手,手心里是一小滩骇人的血痰,血呈暗红偏黑,足尖病情之重。
陈霁忽然想起这几日在咒术家族里所见的大部分都是年轻人,老人除了像叶八叶五这样的师父外几乎没有,而叶一,大抵就是活得最久的了,一想到这,心头被那口血痰催生而出的一点怜悯消失殆尽,陈霁冷冷问道:“我家里人怎么样了?”
叶一掏出一条手帕擦干净手心,抿着苍白干涩的唇笑道:“他们都很好,你可以相信我。”
陈霁点点头。
叶一扶着床柱站起身,步履缓慢地走到书桌前坐下,拉开中间的抽屉,取出一本黑皮笔记本和一支钢笔,小心翼翼地放在桌面上。
陈霁赤着脚走到他身后,看到他又拉开左边的抽屉,熟练地取出一张小砂纸和一块小橡皮,开始保养起那本看起来有些年月的黑皮笔记本。
叶一的手很干净,是那种绝对没有做过家务和粗活的手,即使年老,那指尖的每一点薄皮依然彰显出他的尊贵身份,如果不是知道他便是叶一,谁都只会以为这不过是一位养尊处优的年迈老人,鳏寡孤独,人生寂寞罢了。
陈霁看着他一点一滴擦去书皮上最细微的污痕,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
那个一直暗中住在这间房里的人,难道就是叶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