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狐一直站在陈霁身边,寸步不离,只用两只狭长的狐狸眼,紧紧盯住宫灯上的粉装少女,“桃夭,为什么?”
桃夭侧着脑袋,微微笑,“哪里来的那么多为什么呢?”
青狐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里的光冷静而隽永,像地底下的水流,一路蜿蜒猜不到尽头,“你做了什么?打算做什么?”
桃夭并没有马上回答青狐的问题,她只是睁着双水汪汪的眼睛,祥和愉悦地看向静立在青狐身后的陈霁,看着她不安的神色,看着她疑惑的眼神,自顾自地笑,“青青……。”
陈霁张了张嘴,她的言辞一向伶俐,却在这个时候,忽然什么也说不出来。
青狐“哼”了一声,“你叫蓝蓝都没用。”
桃夭又看了她一会儿,这才慢慢转向青狐,她收起两条腿,盘腿坐在宫灯上,整个人摇摇欲坠,“我先回答你第一个问题吧。”
“你把那女孩子困在匪山上的时候我就发现她了,虽然你设置的结界和万妖冢的幻境确实同宗同源,但是你毕竟比不上白狐,你们的幻境还是存在着等级上的差距,就凭她想靠近万妖冢都是无稽之谈,更不要说走进这个世界了。”桃夭笑着说道:“我原本以为这只是一个不小心惹怒你了的女孩,所以我一路跟在那孩子身后,看着她在黑漆漆的森林里惊慌失措,做了相当多无用的可笑的事,紧接着我就发现了她的身份,没想到她居然是一个咒术师,还是一个资质相当不错并且已经触类旁通了的咒术师……。”
桃夭的笑像桃花酒一样甜腻,“我觉得有趣,就出现在她面前,给她指了一个方向,我告诉她,只要沿着那个方向一直走,她就能离开你的包围圈,就可以逃走,然后我藏起来暗中观察她,那女孩果然相信了我……我跟自己打了一个赌,如果这个孩子能够顺利走到我希望她到达的地方,中途没有被你抓走,或者没有被其他妖怪杀死,我就相信她的出现是命中注定,如果这个孩子很遗憾没有走到那里,我就不会让接下来的事发生。”
陈霁的神色忽然变了,她似有所悟,又似惘然如初。
桃夭瞥了她一眼,抚过脸颊上的一丝乱发,桃花般粉嫩的双颊微微透着红,目光依然集中在青狐身上,“可是你看看现在的一切,这都是天意啊青狐。”
“这不是天灾,而是人祸。”青狐想要冷笑嘲讽,却无奈地发现自己连嘴皮子都没有力气扯动,它很累,不仅仅是身体上的疲劳,还有精神上不愿面对这些的抗拒,“桃夭,你疯了。”
桃夭吹高额头上垂下的刘海,不置可否,继续说道:“她按照我的指引,丝毫不差地来到这里,然后……。”
“然后什么?”青狐急不可待地追问。
桃夭咯咯笑了两声,眼角微抬,“然后我就让那孩子在这里流了点血,只是一点血。”
陈霁想起万妖冢里发生的幻象崩塌以及整个县城所陷入的雷雨天气都是由桃夭口里漫不经心的一点血引起的,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离般,连腹诽吐槽的心思都没有。
她想起在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她像很多正常小孩一样怕黑怕鬼,叶舟既没有哄骗她那些东西的不存在,也没有柔声安慰过她,她只是让陈曜嶙抱着当时年仅四岁的自己站在夜里的酒吧街上,亲眼目睹那些以暴力面对世界的人。
抢劫、偷盗、迷醉、群殴、砍杀。
陈曜嶙的话至今回响在陈霁耳边,他说,乖女儿,你要记住,这个世界上真正能伤害到你的,真正值得你畏惧的,不是妖魔鬼怪的形态,而是那些变化的心,那些因为无法抵抗寂寞虚无从而堕入泥淖的心。
不管是人,还是妖。
陈霁仰着头,无声无息地看着桃夭甜美如春风的脸。
青狐不能理解桃夭,所以它越来越愤怒,“你做这些,又是为了什么呢?几天前也是在这里,是你振振有词让我明白万妖冢被毁的严重性,是你告诉我要顾虑到所有人,可是现在,你所做的这些……桃夭!你他妈是在耍我吗?”
桃夭的脸上一瞬间闪过怔忪,但她马上就笑了,尽管笑容有些僵硬,但她依然在笑,“女人嘛,总是善变的。”
青狐气极,“变你妹啊!”
C很不厚道地在陈霁身边低笑出声。
桃夭和青狐同时将目光聚到c的脸上,前者好奇,后者愤怒,弄得c也尴尬起来,“咳……你们继续。”
这一笑反倒弄得他们二人都接不下话,大眼瞪小眼的,一时间都没了声音。
过了良久,桃夭也低低地笑开了,只可惜,她的笑里丝毫不见笑意,反倒极尽哀求,“青狐!我回答了你的问题,你现在是不是也该回答我的一个问题?”
青狐点点头,“你问。”
桃夭笑问道:“你直到今天依然不改初衷吗?”
青狐没有去问她所谓的“初衷”具体指什么,它只是很沉稳坚定地点点头,回答道:“嗯,不改的。”
桃夭笑了两声,苦涩说道:“我猜也是。”
“桃夭,上一次在这里的时候,你以保护万妖冢为由想要束缚我,以求我自保,这一次,你破釜沉舟地毁掉白狐的心血,也是为了阻止我救青青吗?”青狐怒极反笑,“你做事这么极端,难道你脑子有毛病吗?你不知道这么做的后果是什么吗?”
“我脑子没有毛病!你也没有资格骂我!”桃夭也气,“你根本就不能理解我的感受,我的真身被这只臭狐狸锁在这边,你以为我不喜欢安逸的生活吗?你以为我愿意灵魂像孤魂野鬼一样在外头的地狱里流浪那么多年吗?两千多年了!不管我身处哪里,我的内心每日每夜每分每秒都像千刀万剐般受着煎熬!我唯一的指望就是有一天能够再看到那只臭狐狸一眼,哪怕它已经转世投胎再也记不起我,哪怕它像行尸走肉一样从地底下伸出一只腐烂的爪子!我都想再见它一面,然后揍它一顿,问它凭什么牺牲自己把我孤零零留在这个世界上!”
“终于有一天,我见到你了,我以为至少你是活着的!可你却飞蛾扑火一样走上和臭狐狸一模一样的不归路!青狐,我恨啊!我恨你把我最渺茫的希望再次推向血淋淋的绝望!”桃夭越吼越大声,到最后几乎声嘶力竭,“你以为你很伟大吗?你以为你很高尚吗?看看现在的我!你非要我把心挖出来给你看你才能明白被爱人抛弃后生不如死的滋味吗?你是英雄!那活下来的我算什么?故事永远不会结束!因为你们谁也看不到生者的绝望和悔恨!”
“这是我的命,与你的白狐无关。”青狐气急败坏地瞪着她,“我是我,它是它!你为什么总是分不清楚?”
“我怎么分得清楚?你长着和他一样的脸,血管里流着和他一样的血,就连吵架的时候骂我脑子有病都是一样的!”桃夭愤怒得双目爆红,“你以为我能眼睁睁看着你再一次死掉吗?你已经在我怀里自杀过一次了!我宁愿这个世界毁灭我也不会再让你得逞了!”
青狐被她气得咻咻喘气,“闭嘴!”
桃夭刚刚张开的嘴居然真的乖乖闭上了,她坐在宫灯上,脑袋渐渐垂下来,长长的刘海遮住了半张脸,投下一片阴影。
陈霁一直听着他们俩吵架,这时抬头,恰好看到桃夭微微颤抖的肩膀,她眨眨眼,再去看的时候,桃夭已经重新抬起头,眼里的红慢慢褪下,脸上恢复回先前没心没肺的笑,她说:“你不知道,那个孩子的血刚刚滴在这块草地上时,整个山坡都在颤抖……不过是一滴血,竟然就能引得地底下的怪物们如此激动……我感受得到,臭狐狸是生气的……它一定是生气的。”
陈霁看着她,轻声问道:“让它生气,你很高兴吗?”
桃夭像个得了奖赏的小孩般点头如捣蒜,“当然,它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给过我任何回应了,哪怕是生气,也比这样死气沉沉地躺在地底下的好。”
陈霁叹气,“如果高兴,你为什么不笑呢?”
桃夭的笑僵在脸上,“我在笑啊。”
“不是,”陈霁悲悯地看着她,“你在哭。”
“不,我在笑。”桃夭斩钉截铁地看着陈霁,“妖怪的眼泪,你还没有见过。”
桃夭的话音尚未落尽,坡顶上的桃花树顶端缓缓升起一个粉色的花球,花球由无数桃花围拢而起,在缓慢上升的过程中像一朵真正的桃花般缓缓绽放。
“那是……。”陈霁眯着眼望过去,待看清花球里昏迷不醒的人后,惊讶道:“叶三十八!”
C也看清了叶三十八的脸,“她好像失去意识了。”
青狐严厉地瞪向桃夭,“你想怎么样?”
“这是第二个问题,”桃夭微微笑,“我只是希望这个孩子能助我一臂之力。”
青狐前半身微俯,满面戒备地瞪着桃夭。
桃夭“呵”地冷笑,围绕着叶三十八的花瓣立即重新收拢,片片花瓣像刀片一样从叶三十八身上毫不留情地割过,不过一眨眼的功夫,昏迷不醒的叶三十八身上已经伤痕累累血流不止,那些花瓣割过的伤口又细又深,割开的伤口血流如注,在桃花树上细细密密地下起了血雨。
叶三十八的血越流越多,她的脸色越来越白,就在她身体底下,桃花树的粉花树冠渐渐染上了血色,粗壮的树干上血水汩汩而下,迅速渗入桃花树下的草地。
青狐大惊,“桃夭!那是你的真身!你不要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