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蒙蒙的灰天下,死寂无人的空旷山头上,唯有陈霁沙哑压抑的声音一遍遍不知疲倦的响起。
“青狐,青狐,求求你醒过来,求求你动一动,我们要离开这里!”陈霁不相信,她拼命拉扯青狐的手,却无论如何也拉不动他身体分毫,青狐的两只脚牢牢陷入泥地,整个身体也越来越僵硬。
灰狼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漫天的雨雾中,陈霁怔怔地看着它离开,一颗心越来越沉。
有风从山谷里吹过,冷飕飕,凉冰冰。
陈霁抹掉脸上的雨水,蹲下身,赤手挖着青狐脚下的黑泥,那些黑泥软而粘手,捧出一把后还滋溜溜往下淌着黑水,感觉就像发臭发腥的暗红色麦芽糖,黏腻得让人恶心,“青狐,如果现在身处险境的是我,你一定不会放弃的,是不是?”
陈霁掏了半天的黑泥,青狐脚下的淤泥却一点也没有减少,相反,原本淅淅沥沥的细雨渐渐开始增大,雨水积在淤泥里,让陈霁的掏土工作变得越来越力不从心。
陈霁抬起头,她一直都是跪在地上的,此刻仰头,青狐的身体依然像儿时的每一次陪伴般,高昂挺拔,恍如天神,唯一不同的是,过去无论何时,只要是她呼唤的,他一定会答应,而不像此刻,无论她如何哀泣,他都没有办法回应一声。
陈霁忍着眼角的酸胀,低头闷不吭声地继续挖土,她一边挖土一边拽着青狐的一条腿试图把它拔出来。
结果依然是徒劳的。
陈霁跪在冰冷的泥地里,生平第一次因为无助而产生了彻底的绝望,她仰着湿漉漉的脸,模糊了视线看向青狐僵硬的下巴,“……你真的决定就这样离开我吗?”
没有回答。
陈霁撑着双膝站起来,她的身体在冷雨里泡了半天,早已冻得不知今夕是何年,她抓着青狐的胳膊,唯独这样才能撑住自己不倒下去。
“你说桃夭到底得逞了没有……。”陈霁抱着青狐的腰,让自己能够紧紧贴着他,“灰狼说你要死了,所以你就真的要死了吗?”
陈霁的胳膊没有力气,她不过抱了他一会儿,身体便不由自主地下滑,没有人能伸出援手扶她一把,就像没有人能阻止青狐的身体越来越僵硬。
“万妖冢……万妖冢……。”陈霁软倒在石像般的青狐脚边,喃喃自语,“都说是妖怪的坟冢……可是最开始的时候,要回到象冢的人……明明是我呀……。”
“明明是我要回去的……。”陈霁慢慢趴伏在青狐脚边,声音也渐渐微弱下来,“大象和蚂蚁的故事……蚂蚁……蚂蚁……其实你一开始就把自己当成了那只蚂蚁是不是……我真是笨蛋啊……如果不是桃夭,我可能什么也不会发现……可是桃夭又做了什么呢……你要死了……你就要死了……。”
陈霁吸了一口气,鼻孔前的湿气堵住她的鼻孔,闷得她脑子一瞬间发白,她拱起背,呛得眼泪鼻涕直往外冒,“咳……咳咳咳!”
随着陈霁不停咳嗽,青狐脚底下的两处泥洼忽然起了动静,那些黑糖浆一样的泥浆围着青狐的两边脚踝开始旋转,陈霁惊讶地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盯着那两洼漩涡。
“轰!”就在陈霁眨眼的刹那,那两处泥洼忽然下陷,以青狐为圆心,山坡上忽然下陷出一个巨大的圆洞,下坠前一刻,陈霁死死抱住青狐的双腿,跟着他一起坠入山洞。
山洞陷得足足有一层楼深,陈霁晕了好一会儿,等耳朵里的轰鸣慢慢散去,这才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来,顾不得自己身上的伤,在黑暗的山洞里摸索着寻找青狐。
她摸了一圈,没有摸到青狐的身体,却摸到了一团毛茸茸的皮毛,她手忙脚乱抱住那团软绵绵的东西,连拖带拉地扯到洞顶下。
微弱的光线里,陈霁果然见到了一只白色的小狐狸,虽然光线不足,但陈霁还是很快发现小狐狸身上与往常不同的地方。
它没有尾巴。
陈霁难以置信地在原本该蓬松着九条尾巴的地方摸了又摸,除了圆圆的狐狸臀外,什么也没有,她害怕地摇摇小狐狸的身体,轻声唤道:“青狐?”
在人形时浑身僵硬冰冷的青狐恢复回狐狸形态后,终于有了点生机,它缓缓睁开眼,黑曜石一样的眼睛迷茫地看向陈霁,尖尖的嘴巴动了动,最后还是无力地合上。
陈霁惊喜地看着青狐,“你醒了吗?”
青狐闭上眼,睫毛轻颤,没有回话。
饶是如此,已经足够了。
陈霁将青狐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站起身开始观察四周。
她要把青狐带出去,活着带出去。
这个洞是下陷形成的,四周的圆壁湿软软没有一块硬石,稍微用力一抓就能落下大把大把的泥土,根本没有办法着力,从三米多高的洞口不断飘下细细的雨丝,落在脸上,是不真实的潮冷。
陈霁绕了一圈后,丧气地发现单靠自己根本没办法爬出去。
难道他们会被困死在这个山洞里吗?
陈霁转回青狐身边,将孱弱的小狐狸抱在怀里,用手掌揉搓热它的身体。
揉搓了不知多久,青狐终于再次睁开眼睛,沙哑着声音,极微弱地唤了一声,“青青?”
陈霁再也按捺不住,她低头搂住青狐的身体,将脸埋在它的皮毛里,呜呜哭了起来,“我以为你死了……。”
青狐的眼闭了闭,欲言又止。
陈霁抬起头,哽咽问道:“我要怎么样才能把你带出去?”
青狐虚弱地摇摇头。
陈霁深深看了它一眼,没有追问它摇头的含义,她坐累了,就抱着青狐挨靠到洞壁边上坐着,昏暗的山洞里,他们谁也看不清谁的脸,唯独相触的体温,是可感的。
陈霁的脑袋越来越重,相较于青狐体温的持续下降,她的体温却在不断上升,她很难受,整个人像是被扔到了一间密不透风的铁屋子里,屋外还呼呼地刮着热风。
她迷迷沉沉间觉得自己做了个梦,梦里青狐还是那副玩世不恭欠骂又欠揍的模样,半夜溜出家门去偷鸡,被隔壁大爷发现了追得满大街跑,最后带着满身鸡屎味躲回她房间,被她一脚踹进浴室洗澡,浴室外头,父亲陈曜嶙卷着一张报纸闭目养神,一瞥到青狐探出脑袋想要偷跑,就拿报纸对着那青年湿漉漉的脑袋砸过去,然后客厅里叶舟和郑老太太便会笑着走过来,说她们俩又打了个奇怪的赌,赌注是青狐的一根狐狸毛。
陈霁还在笑呢,可梦境里的画面陡然一转,她看到一身红裙的刺蘼站在一片缭绕的白色雾气中安静地冲她笑,她的一只手伸到脑后,素指一拉,那条从来都绑在她眼上的明黄缎带缓缓松落。
陈霁睁大眼。
缎带终于飘落,刺蘼抬起头。
陈霁的心口猛地一窒,闭着的眼蓦地瞪大,她大口大口艰难地喘气,张惶地寻找青狐。
在陷入昏睡的过程里,陈霁的身体不知不觉滑倒,她靠着洞壁蜷缩侧躺,胸前是同样缩成一团人事无知的青狐。
陈霁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洞顶外的日光受了雨雾的影响,依旧昏昧不清,她已经失去了时间的概念,“青狐……。”
青狐没有声音。
陈霁仰头望着洞顶外灰暗的虚无,一手搂紧青狐冰凉的身体,一手挡向自己眼前,任由苦涩的眼泪缓缓落下双颊,她淡淡苦笑,“如果你一定要死在这里……那么我陪你……青狐,我哪里也不会去……。”
洞顶外的细雨密密叠叠地旋转飘落而下,落在陈霁的脸上,落在青狐潮湿的皮毛上,不管是洞外还是洞里,一样的寂静,一样的潮冷。
陈霁抱着青狐,心情渐渐平静下来。
如果生命的终结是以这种形式完成的,她忽然觉得也未尝不可,她在,青狐在,然后爸爸妈妈外婆净隐岳白他们都是安全的,这就足够了。
不管心里如何计较着生命的公平与否,等到生命的最终话时,还是会不由自主产生“算了吧”的念头。
你去和一个全能的神计较渺小人类的一点点幸福与悲伤是没有意义的,因为神会告诉你,所谓的幸福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你该学会满足。
起码在你短暂的生命中,你已经得到了一个会用生命来全心全意爱护你的爱人,你的家庭幸福和睦,你的朋友真正做到两肋插刀肝胆相照。
不枉此生。
陈霁抱紧小狐狸渐渐没了气息的身体,冰冷的雨水点点飘落在她高热的脸颊上,催促她不停地用各种理由来自我安慰。
来说服死亡的合理性。
可是在她内心,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壮大。
这真的是合理的吗?
即使命运是合理的,她也不愿意接受,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接受。
她想让青狐活下去。
想和他一起活下去。
湿热的眼泪落在青狐的皮毛上,陈霁抱紧青狐,身体因压抑而苦苦战栗。
青狐,你用二十年的时间让我懂得了爱,你愿不愿意再创造一次奇迹?
青狐,我爱你,我想和你一起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