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重建中文之美书系虚构(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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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三个肥城人的秘密(6)

门开了,疾步走过来一名医生,他紧紧握住周良的手,做好他倒下去随时准备施救的架势。他说,周先生你不要太激动。周良的眼光瞄过他的头顶,看见那群影子又张牙舞爪地猛扑过来。医生接着说,是个儿子。周良想了想问,怎么没听见哭声?医生说,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但我们必须得到你的授权,当然你可以抱回家去。周良觉得自己意识到什么,嘴有些发干。医生说,小孩不太正常,虚胖,头很大。他顿住了,看见眼前这个脸色发白的男人晃了几下,就加重了握手的力度。周良甩开他说,活不下去?医生回答,能,但你们会一辈子受累。我想知道为什么,周良急促地说。医生瞄着周良的眼神游离起来,逐渐内敛,漫不经心地问,你吸毒吗?周良沉默。医生的音调再次诚恳起来,其实你吸毒也没太大关系,婴儿主要跟母亲体质有关,如果我们猜得没错的话,你夫人也吸毒。周良怔了半晌,仿佛在思考,很长时间过去才说,我不知道。我确实不知道。后面略有推脱之嫌的话急速地冲过他的喉头,使他猛地咳嗽起来。

我们的意思,从你们终生幸福,也可以说从人种进化角度,你知道,这也是我们的社会职责之一,不如……周良点点头。他在心里朝那些影子猛劈一刀。医生转身走向手术室,砰地一声关上门,产生的气流再次使周良头上的吊灯摆动起来,墙上的影子随之左摇右晃、拉长、压缩,互相重叠,或者说支离破碎。

你杀了我们的儿子。阿美趴在地板上,头发蓬乱地遮住了她整张脸。她声嘶力竭,用额头和牙齿不住地磕击地板,嘴里发出种种困兽般令人不解其意的怒吼声。突然,她又抬起头来——苍白的脸被泪水和灰尘分割成几块,艰难地伸出一根手指。她朝周良指点半天,猛然爆发出一声断喝:是你!不知从哪里爆发出来的力量,她跳起来,却又立刻蹲下去,用手拼命地抠地板,最终没能够掀起来,但她仍然双手抓着空气朝周良砸去。

周良下意识地躲了一下。他猛地瞪着阿美,眼睛里的凶恶却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就逐渐暗淡下去,而后,他双手抱头就地蹲下来。他想哭出来,但就是憋不出眼泪,于是他索性动静很大地坐到地上,把眼前的所有物什都踢得远远的,挪出一片空地来。他不停地朝地面叹气,灰尘扑棱着翅膀四下里飞舞。他突然想起房间里很长时间没有打扫了,一切都因为早已不存在的儿子周王。

那边阿美依然令人惊恐地在叫喊,她的目的似乎只是想把自己彻底弄疲倦,然后沉沉睡去。这一如当初的周良。那时的周良像厌恶自己一样厌恶肥城的一切,噪音、霓虹灯、公交车上拥挤的人群,黄昏时分环城湖边片刻的稍事休息期待以黑夜的姿势反扑城市的宁静,甚至街上的每一个陌生人。令人不解之处在于他的此类想法毫无世俗理由。真的是吗?比如他喜欢以一个观望者的姿态站在下午三点火车站汹涌的进站口,他高举着右手张着嘴巴似乎要呼喊谁,但他从未发出声音。而后,他悻悻地转身逆流而出,总不忘朝某个检票的女乘警笑笑。其实他并没有怎么去看拾级而上去往候车室的人们,那半空之中的门吞噬了人们,像去往另一个世界的洞口。这点正如他厌恶噪音却不知不觉忽略了噪音一样。

然而现在周良却无法忽略,背朝阿美的他总是有一种阿美即将撕扑过来的危险感。但每次他都极力克制自己不去回头看,也不躲闪。他还想凝神静听阿美到底在吼叫些什么,但这显然是徒劳无功的。他只是感觉那侵略过来的模糊不清的语言在他面前幻化成一粒粒巨大无比的沙子,逐渐地填空眼前的所有空隙。有一刻,周良为此感到头晕目眩,在被光灼伤的大脑中,周良开始幻想肥城也被巨大的天外飞石击溃得体无完肤,而他赤脚轻轻跳跃在巨石之间,仿佛世界末日的最后一个舞者。猛然他脚下的某块石头冒出蒸汽,瞬间燃出洁白的火焰,他像小人书里的某个人物一样随着纸张的燃烧啦一下就消失了,肥城也突兀地整个消失了。

那边终于彻底安静了。房间里充斥着死一般的静谧。周良又想象起电视调到无声状态时出现的一条河,惊涛拍岸,浪花从屏幕上飞溅下来,但悄然无声。这或许是一条淹没过千年古城的河,现在它同样以一种可笑的宽容而极富历史深邃感的方式流淌在肥城之上。

周良又等了几分钟,才转过头去。阿美纹丝不动地躺在地上,唯一能够表明她还活着的不是她睁着的阔大得异乎寻常的空洞眼睛,而是那急促上下波动的还不曾完全恢复孕前状态的此刻已空无一物的小腹。

阿美的声音幽静无比,听上去仿佛远隔了重重时空。她说,这里曾经孕育着一个死物。你是个杀人犯。

并非结局

又是医生。

但这个冬天,人们看到的不是一个满面青涩、稚嫩与纯朴尚未从其年轻的面容中完全祛除的女人焦虑地徘徊在医院门口,然后深深咬牙直冲三楼院长办公室。换言之,这次阿美选择的不是协商或敲诈,她已经无法冷静到胸有成竹地导演一场戏,从而获取金钱来企图弥补和告慰一切。

阿美一纸诉状把肥城妇幼保健院告上法庭。令其代理律师意外甚至愤怒的是,当法官询问当事人阿美的意见时,她完全置前期商量好并做了充分准备的诉讼请求——要求法院判令肥城妇幼保健院赔偿精神损害抚慰金100万元于不顾,而毫无目的性和策略地声泪俱下地控诉起来。

当然可以想见,阿美的控诉对象绝非妇幼保健院一家,也因此她不自量力而残忍地把自己推到整个社会的对立面。她的控诉触犯了所有正常人的脆弱神经,令人不忍赘述。她情绪激动但言词犀利,似乎这些话语藏存于身体内部多年,只为在这一刻喷涌而出。周良冷眼旁观着,认真地将自己置于被审判的囚台之上,心甘情愿地承受本不针对他的无力的语言凌迟。事后却又都忘了,只记得她那昂首而又决绝的样子,那似乎已经是她生命的本色了,或者至少,企图以本色的姿态褫夺她的人生了。

三位法官冷静而麻木地旁观着这一切。代理律师早已把桌上资料全部整理完毕,做好随时走人的架势。他们的逻辑是永远不可能习惯以这样的方式介入或处理案件。突然,一个人从旁听席上噌地站起来,未经任何允许便呜咽着嚷叫起来。

那是小个子男医生。他自以为明了一切地说——他的言词再一次证明了人们多么目空一切地自大自恋,我明白,阿美,你对社会仇恨的根源在哪里,在我,在我们医生这个职业。是我,是我们戕害了你的青春,以及全部。但我是爱你的,现在我就证明给你看。他快步跑出,跨上栏杆就欲从三楼跳下去,却被法警及时摁住了。这不过是插曲意义上的小闹剧,但阿美在小个子男医生莫须有的因未偿所愿越发清晰的嚎叫声中再也想不起来该说些什么了。其实,她知道,若没有这个契机,她也不会来这里,她有日记本,那里足以装下她对整个世界的全部仇恨,但是她的孩子看不懂,她的全部做法只是为了孩子在寂寞的天堂里扑闪的纯净大眼睛,为了能使他的眼睛在看到这幕丑陋而滑稽的戏剧时笑起来。

周良后来听说,小个子男医生因为服务态度差,经常与病人争吵,甚至大打出手,被多人联名上告医德败坏,不久便被医院开除。这也许是一种故意,按非正常程序的解脱有时就需要这般世人视之如此正常的形式。

周良又开始在深夜的肥城街头漫无目的地转悠。在这样许多个几乎复制出来的夜里,黑暗像无数个令人毛骨悚然的虫子一样从各个角落里钻出来,侵蚀着模糊的路灯,并把霓虹塑造得鬼魅无比,然后堂而皇之地钻进人心里去。周良总会遇到一些陌不相识的人,他们或许与以前的周良一样,或许境遇类似于现在的周良。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肥城漫不经心地记录着的这些脸孔被放大再放大,像一个个不带一丝表情的毫无狰狞之感的幽灵一样,飘浮在肥城的午夜之上。这其中当然包括何兵。

周良见何兵的最后一次,是在一个陌生人的婚礼上。与葬礼类似,没有人会对他盘根究底,反而对他欢迎备至。他是男方朋友,女方朋友,全是或全不是,这对所有人都不重要。但这次,周良在签名簿上发现已有周良的签名。他朝人声最鼎沸处望去,果然就看见了何兵。他正与一位姑娘在人潮汹涌的过道上打情骂俏。

何兵向周良介绍身边的姑娘,说名叫小绿。小绿的眼睫毛长得很虚假,却同样勾魂摄魄。她不停地朝周良眨眼,似乎他们之间有秘密并一定要何兵知道有秘密但就是不能透露。她的胸口开得很低,周良用眼神在那原本并不高耸现在却因为挤压的缘故快要跳脱出来的胸脯上缓慢而优雅地画了两个圈。

此后,周良再也没有在肥城的午夜街头遭遇何兵。这只有一种解释,就是何兵从未在这个时刻出现。至于这个小绿是不是周良虚构的出租车上的姑娘,并被阿美不问青红皂白便指认为同事的小绿,小绿因何种原因和何兵走到一起,之前她有什么不幸或幸运的故事,她又因为什么契机与何兵继续交往下去,何兵因此发现了她什么秘密;还有,几年后,何兵是不是会再一次出现在肥城的午夜街头,与周良相遇,这一切,也许与周良、阿美间有所相同,但更多的一定是不同,此刻都不那么重要了。